她脚步一顿,回转过身,就见赵瀚立在宫门口,目光阴沉地看着她。
她飞快地扫了赵瀚一眼,交领缘袍,敝膝革带,明显不是卧榻打扮,看来宫人刚才的那番话是在骗她,他并没有在寝宫卧床养伤,而且就他出声喊的速度来看,他就在附近。
不知道赵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段缱选择以不变应万变,她躬身对着赵瀚敛衽行了一礼“见过陛下。陛下还有伤在身,如何就起来了”
赵瀚露出了一个说不上多么友好的笑。
“表姐难得来这承厚宫一趟,朕若不倒笈相迎,让姑母以为表姐受了怠慢,吃了闭门羹,可就不好了。”或许是因为遇刺的缘故,他瘦削了不少,原本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成了鹅蛋脸,隐隐约约有了几分棱角分明的轮廓,不过他看着段缱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淡,带着几分厌恶,说的话也是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
不过这反倒让段缱放松了心情,自从她见到那幅画着自己背影的画卷后,再想起赵瀚,她总是觉得别扭,在她的认知中,她和赵瀚就像是水与寒冰,看着似乎出自同源,是为一家,实则却泾渭分明,互不相容,赵瀚厌恶她,她也不喜欢赵瀚,忽然间被人告知赵瀚其实对自己心怀恋慕,还画了一幅画本以为只是赵娴的计言,没想到却成了真的,再加上霍景安的那句“他对你有意”,简直是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她也不会到现在才来看望赵瀚,虽然他们姐弟之间没什么情分,但长阴侯谋反一事实在蹊跷,尤其还是在母亲派人彻查、在短短三天内就把一应证据全都齐全找出来的情况下,越发显得诡异,朝堂上的人面上不说什么,心下指不定怎么想,在这种时候,她就是装,也要装出一副对赵瀚的遇刺满心关怀的样子来,不说嘘寒问暖,最起码也要第一时间来承厚宫探望他才是,可她却等到了连母亲都忍不住提醒她的程度才姗姗来迟,就是因为她过不去这个坎。
赵瀚怎么会喜欢她呢这真是让人奇怪。
他看着也不像是喜欢自己的样子啊,时时刻刻想把自己生吞活剥倒是真的。
说实话,听见宫人让她进寝宫去见他时,她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赵瀚此举是有意为之,就是不知道为的什么意,不过她一向不愿冒险,因此没接这招,直接准备走人,没想到他却自己走了出来,好在他对自己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让她静下了心,找回了以往和他互看不顺眼的感觉。
“陛下说笑了。”她微笑道,“母亲听闻陛下遇刺,关心甚切,特意让我来看望陛下,不知陛下伤好得如何了”
“死不了。”赵瀚道,“让表姐和姑姑失望了。”
段缱置若罔闻,脸上依然挂着温婉得体的微笑“既然陛下龙体安康,那我就放心了,近几日春意回寒,还请陛下当心身子,悉心调养。长乐告退。”
说罢,她敛衽一礼,转身走下承厚前殿。
“表姐。”在她身后,赵瀚提高了声音喊她。
她脚步微顿,又当做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去。
段缱从回忆中回过神,觉得身边异常安静,一转头,就看见霍景安正嘴角噙笑,一双眼似怒非怒,似喜非喜地瞧着自己。
她心中一个激灵,莫名生出几分心虚感来。
“霍大哥”她讪讪笑道,“怎么了”
霍景安微微一笑。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
段缱又一次愣了神。
因为他的笑。
无论她看了他这张脸有多少次,她都不会看腻,而每当她看见他的脸上出现这种笑容时,她总会有几分心旌摇曳。
在遇到霍景安之前,她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般男子,璀璨耀眼,熠熠生辉。
他似乎独得老天厚宠,身世、权力、背景,每样东西,他都应有尽有,甚至连容貌也非常人所能及,有时她都在想,这世上还会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吗这世间极尽美好的一切,他似乎都占尽了,而仅剩的那天子宝座,他也唾手可得。
他和赵瀚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不断拥有,一个不断失去。
“缱缱”
霍景安的声音打断了段缱的浮想,把她从神游中拉回现实。
“你在想什么先是看着别人发呆,现在又是看着我发呆”
他询问道。
段缱看向他,发现他唇角挂着的笑比刚才变得淡了,不过眼中却多了几分笑意。
或许是因为发现了她不仅盯着赵瀚出神的缘故,她心想,她这夫君虽然看上去对什么都反应冷淡,一派漠不关心的模样,在她身上却格外认真,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会放过,更不用提赵瀚,这个差点将他们这门亲事搅黄的罪魁祸首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点旧事,等回去我再跟你细讲。”她道,经过了这么久的相处,她也摸索出了一点顺抚霍景安的门道,那就是对他表现出亲近之意,“天气闷热,这衣裳穿在身上怪不舒服的,我想早些回去,洗一个澡。”
霍景安果然又笑了一笑“好。”然而他又接着道,“不过你可能要多忍受一会儿了。”
“什么”她困惑不解。
霍景安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朝她身后看去。
“有人过来了。”
她一愣,飞快地转过身。
“陛下”
“看样子,表姐好像很不希望见到朕”赵瀚阴沉着张脸,站在离段缱两丈远之处冷冷看着他们。
半年不见,他的身量抽高了不少,比段缱要高了一个头,脸庞的棱角也愈发分明,但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阴冷气息也更加重了,在黑袍冕服的衬托下,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团阴翳的云,不见半点光明。
“陛下说笑了。”段缱很快回过神,从善如流地对他行了一礼,“多日不见,陛下别来无恙。”
“表姐才是说笑了。”赵瀚阴沉沉道,“自朕年幼起,就终日处于有恙之中,不曾无恙,表姐说朕别来无恙,岂不是在笑话朕。”先帝是在他六岁那年驾崩的,也是在那一年,赵静尊先帝遗命,以皇长公主之名总揽朝政,主持大权,拉开了他傀儡天子人生的序幕。
段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略微顿了一顿,霍景安就接过了话头,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对赵瀚说道“陛下可是错怪内子了,半年前,长阴侯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谋反给内子留下了深刻印象,陛下也因此身受刺伤,休养了数日才好全,内子方才所言,想来指的便是这事。”
段缱惊异抬头,霍景安的这番话自然是随口说来替她打圆场的,可是怎么偏巧说了三月的那一件事,难不成他还真的看出自己刚才心中所想的了
赵瀚脸色更阴了一层“世子倒是对表姐了解甚深。”
霍景安一笑“这是自然,郡主身为下臣妻子,臣自然要对其知之甚详,了解甚深。”
赵瀚的脸色更差了,阴沉得几乎能够滴出水来。段缱见势不好,连忙笑着打岔“陛下别听他胡言乱语,不过一句随口问候,是长乐思虑不周,还请陛下见谅。”她这话听上去是在调节双方气氛,谁也不偏帮谁,细听之下却能察觉出其中意味她承认了赵瀚刚才所言之语,变相说明了他是个傀儡天子,从小就受她母亲控制的事实。
放在以前,她是绝对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的,一来容易激怒赵瀚,二来,她也有点可怜他,小小年纪就被人当做傀儡操纵,明明是先帝遗子,大魏江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却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天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人掌管大权,虽然这其中有他自身的原因存在,但归根究底还是母亲的问题,因此她平日里就是再怎么不喜他,也多有克制,不会恶言相向,可这一次,她忍不住了。
第91章
段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无论对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温婉端庄的, 看着好像性情绵软, 易受欺负, 可实际上却是如何呢
她有一个统领三军的父亲, 还有一个总揽朝政的母亲,从小就是被众星捧月般娇宠着长大的,更被破例封为了长乐郡主,她在宫中的待遇,是连正经嫡出的赵娴都比不过的, 这样顺遂得意的人生, 怎么可能会养成怯懦怕事的性子
许多时候, 她只是懒得与人计较而已。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在这长安, 在这宫里,除了母亲, 她谁也不需要放在眼里, 谁也不需要顾忌。
无所顾忌, 才会有容人雅量。
但容忍不代表她会一味的退让, 就像她不喜欢逞口舌之快,但在必要的时候,她还是会用的。
比如现在。
赵瀚的以后位为聘, 不仅险些毁了她和霍景安的亲事, 更是毁了她和赵静的母女亲情, 父亲和母亲的夫妻之情,甚至还让霍景安和母亲分庭抗礼,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若不是父亲力挽狂澜,事情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原本皆大欢喜的一桩亲事,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差一点就成了仇事,让她怎能不恨
她是因为母亲的把持朝政而对赵瀚心生怜悯过,但那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的她,对赵瀚只有厌恶不喜,他不来招惹自己便罢,既然主动寻上门来,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人
她不喜欢与人争锋,不代表她不会,蛇捏七寸,在堵他人之口的事上,她喜欢一针见血,直接封喉。
果然,听见她这么一句话,赵瀚脸色猛的一变,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你”
段缱只是微笑。
“陛下如此宽宏大量,想必是能原谅长乐此番小小的失言的,长乐在此先行谢过陛下。”
赵瀚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了。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怒极反笑,“表姐当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伶牙俐齿的本事,朕算是领教到了。”
段缱一笑“陛下谬赞了。”
霍景安在她身边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
赵瀚听不见这声笑,但观其神色也能明白意思,当即脸色顿变,比刚才还要差,带着恨意与怒气对霍景安道“你二人身着华裳礼衣入宫,难不成是进宫来谢姑姑的赐婚之恩的”
霍景安道“不错。”
赵瀚眼前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痛脚,露出得意讽刺的笑容来“这可真是出乎朕的意料,朕还以为,凭着世子在朝堂上的风采,已经不需要再向谁磕头跪拜了,没想到也和朕一样,身份再高,也还是要跪倒在妇人的脚下,向她卑躬屈膝,磕头跪拜。”
这回轮到段缱脸色变化了,只不过她的一声“陛下”还没有出口,就被霍景安打断了“陛下此言差矣,下臣今日来此,不仅是来跪谢殿下的赐婚之恩,更是同缱缱一道来敬拜长辈,殿下身为缱缱生母,理当受此新人之礼。”
“这倒是奇了。”赵瀚没有罢休,“从来只有媳妇见公婆的事,哪有女婿见岳母的道理,朕想不明白,不知世子是否可给朕解惑一二”
段缱心中一紧,挑拨离间也就罢了,他竟然还要嘲讽晋南王夫妻不在长安,讽刺霍大哥陪着自己入宫拜见长辈,不像娶妻倒像入赘
“表弟,你这话可就错了。”她不能再忍受,笑盈盈迈步上前,赶在霍景安开口前对赵瀚道,“世子是念及表姐即将南下,将有累月时光不能再见到爹娘他们,才陪着我一道入宫前来拜见母亲,等会儿还要陪着我回府去拜见爹爹。你也知道,母亲因为朝事繁忙,时常都宿在宫里,难以找出她和父亲都在府中的日子,不过只要心意到了,分开拜见也是一样的。”
赵瀚在意什么,她不是十分清楚,但拿皇权来刺激他总没有错,算上宣政殿侧阁里的那幅画,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她,她这番话精准地糅合了这两点,经由她之口笑意晏晏地说出来,想来是能戳一戳他的心窝的。
不过这一回,赵瀚的脸色并没有如她所预想的那般变化,只是整张面孔像被冰封了般僵硬没有表情,周身散发的气势更森冷了点,粗粗看上去倒有几分天子威严的味道。
霍景安悠悠开口,打破了这一阵无言的沉默“陛下,臣这里,也有一问。”
赵瀚没有说话。
他也不在意,径自说了下去“陛下贵为天子,金尊玉贵,万人之上,为何却又要对皇长公主磕头跪拜、退让三分呢臣实在想不明白,不知陛下可否为臣解惑”
轻轻巧巧的两句话,却让赵瀚登时变了脸色,气氛在一瞬间凝结,就连段缱也呼吸一滞,震惊地回眸看向他。
她本来以为自己说的话已经够过分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他居然堂而皇之地说出了这些堪称大逆不道的话,他是不是太肆无忌惮了一点
段缱觉得这场对话不能再继续进行下去了,再这么说下去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今天是她和霍景安成婚的第一天,她不想在这天生事。
“世子。”她蹙眉低唤霍景安。
久违的称呼让霍景安有些陌生,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直到注意到妻子眉间带着不赞同的神色,他才明白过来,稍稍收敛了些态度,不过没有对赵瀚告罪,说自己失言,而是直接转移了话题“天色不早了,下臣与郡主还要赶往长公主府,就不打扰陛下在此观景的雅兴了,臣告退。”
说着,他向段缱伸出手,段缱朝他走来,却没有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他就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惹她生气了,也不在意,收回手淡淡一笑,转过身和她准备离开。
“说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世子就准备这么离开吗”赵瀚的声音在他们身后阴恻恻地响起,“还是你真觉得你能一手遮天,就不必将朕放在眼里了”
霍景安停下脚步。
段缱也跟着停下,心中打起鼓来,有些害怕霍景安在这时说出个“自然”之类傲慢不逊的回答来,那她可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她做好了霍景安和母亲翻脸的准备,却没想到在半途出来个赵瀚,让她始料未及。
希望她刚才的表态能让他收敛一点吧,最起码不要再说出什么惊世之言了。
“陛下误会了,臣并非此意。”霍景安开口,语气是足够的漫不经心,“更何况在这宫里,一手遮天的人也非臣下,这一点,陛下应该很清楚才是。”
她错了,他的态度一点也没收敛。
段缱七分无奈,向他使了个眼色,没想到霍景安却当做没看到一般转过了身,让她呆在原地,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无视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