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浸湿了毛巾拧干,擦了把脸,这才稍微清醒了些。
此刻,她觉得那刘细娘大概是危言耸听,想一朝廷命官无故失踪是何等大事,必然会搅动的满汴京城风雨,若他此番所谓仅是为了逼迫一个她,如何值当?更何况,即便是为了逼她就范,如何就选那顾立轩?要选,那也应是阿虿吧。
洗漱之后,沈晚坐在床榻前沉默了许久,久到云寂月孤,虫曲消寂。
总之,就算他要拿哪个来胁迫她,她亦不会就范……无论他以何人为筹码。
☆、第 60 章
顾立轩一夜未归, 顾母他们亦是一夜未眠。
翌日上值时分, 早早就在衙署大门前候着的双寿等了许久, 眼见了日上三竿, 亦未见他们家员外郎半个影子, 只得满脸菜色的回府报信。
顾母几欲晕厥。
朝廷命官失踪是件大事, 京兆尹在顾母报案之后便赶紧着手处理此事,并上报兵部长官告知他兵部官员失踪一事。
因霍侯爷进一步登了相位, 此时的兵部尚书由之前兵部侍郎暂代, 不过正式任命的下达也是早晚的事。
虞铭接到消息也是大惊失色, 汴京城内素来治安良好, 何时出过这等子事?更何况失踪的还是堂堂朝廷命官,何等贼子有这般胆子,敢挑衅朝廷威严?莫不是反贼作为?
无论如何,这等大事他不能蒙蔽上听, 便上报给了霍相。就算不提别的,就单单那顾员外郎与霍家沾亲带故一条, 便容不得他马虎。
然后霍相那边给他传达的信息却令他有些吃不准了。
京兆尹小心询问:“大人, 您看要不要下官去军巡院调动人手?听说不久前京城郊外几百里处,盘踞了伙贼子, 因这伙贼子行踪不定, 所以巡捕房才迟迟未捉了他们归案。此厢顾员外郎失踪, 指不定是这伙贼子所为。”
虞铭琢磨着霍相的意思,也有些拿捏不准,最终也只含糊道:“军巡院不可轻易出动。这般, 你回去先让巡捕房的人在京城内的大街小巷找找,或许是那顾员外郎吃醉了酒,宿在了哪儿也吃不准。”
京兆尹呆了好一会。
之后的两天,巡捕房的人反反复复的在花街柳巷、秦楼楚馆徘徊搜查,顾员外郎的莫名失踪,于汴京城内也迅速演绎出了多个版本。
对此,顾母恨得直骂那京兆尹是尸位素餐的昏官,可偏又不能出去直说他儿子身体上的不妥之处,只能抑怒含恨,隐约怀着一丝侥幸在无尽焦灼中等待着结果。
大概又过了三日。
查无所获的巡捕房搜寻的力度越来越弱,顾员外郎失踪这一消息的热度在汴京城内也渐渐减弱了下来,除了如热锅上蚂蚁的顾家人,似乎也没多少人会关心那小小员外郎此时人在哪,是死是活。
顾母日夜以泪洗面,她不敢想象,要是唯一的儿子没了,以后的日子还要怎么活下去?
又隔了一日。
这日,侯府的轿子落在了顾府门前,却是那秦嬷嬷突然到访。
秦嬷嬷示意那顾母屏退下人,之后却一言不发,只从袖口间掏出了一物,给那顾母看过一眼后,就又收了回去。
顾母瘫软在椅子上。
秦嬷嬷冷冷扫过顾母一眼,而后起身,亦没有再言一字半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顾家。
顾母踉跄推开沈晚所在的厢房外门时,吴妈和刘细娘正守在卧房外,见顾母此番狼狈进来,吴妈惊愕,刘细娘了然。
刘细娘眼神示意了吴妈,然后她们二人就出了厢房,在外头候着。里面顾母难掩悲意的哭声若有似无的传了出来。
顾母是膝行着哭到沈晚床榻前的。
沈晚此刻手里的书,被她无意识攥碎了扉页。
顾母伏在在她床榻前痛哭不语,可沈晚却在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
此时此景,沈晚不由既恨且悲,求她作什么呢?她也孤苦无依,她也走投无路,又何苦这般求,这般逼?
“晚娘,立轩真的会没命的……”顾母悲痛欲绝。那被血浸了大半的羊脂玉,那是她儿的血啊。
沈晚咬紧了牙不吐半字。硬逼自己转过脸不去看顾母那凄入肝脾的模样,她告诉自己不可半分妥协,一旦她稍有松口,那便会让人逮着了她的软肋,此后便会步步紧逼,直至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不信,不信那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人夺妻。
沈晚的不为所动令顾母失望又绝望。
顾母只觉悲不自胜:“晚娘,到底是顾家对不住你……可立轩他,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悲声说完,就踉跄的扶墙离去。
刘细娘进屋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犹如失了魂魄的木偶,呆呆望着床榻一侧的沈晚。
“娘子?”刘细娘轻唤。
沈晚僵硬的转过了身,似好半会才认出了她:“细娘,你说我是不是心肠冷硬?”
刘细娘沉默了会,方轻声道:“用娘子曾说过的话,我不曾知你疾苦,又有何资格劝你大度?”
沈晚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刘细娘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不知什么意味的叹了口气。
在顾家人的心惊肉跳中,迎来了接下来两日的风平浪静。
第三日,依旧是那秦嬷嬷到访。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顾家如此硬气,如此铁石心肠,她经历世故的老眸中闪过些许恼怒,亦有些许惋惜,之后在那顾母的惊惶不安中,掏出了一方小小的紫檀木盒,推到了她面前。
颤着手,顾母胆颤心惊的将其打开,乍然入目的那根血淋淋的一截手指令她短促尖叫一声,然后当场昏厥倒地。
这次秦嬷嬷却未立刻离开顾家,而是带上檀木盒子转而去了沈晚卧房,冷冷的将盒子所放之物呈给她看。
沈晚仿佛受了惊,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尚还淌着血的手指,就这般盯着,看着,整个人木愣愣的,失了魂一般。
直到秦嬷嬷人离开,沈晚的眼神仍旧定在某处不动,吴妈和刘细娘有些心惊,轻声唤了好几声,但也未见她有所反应。
直待刘细娘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她,沈晚方悚然一惊,顷刻觳觫成一团,瑟瑟发抖。
“娘子……”见此情形,刘细娘心有不忍,便伸了胳膊揽了揽她,轻声道:“没事了娘子,没事了。”
这一夜,沈晚数次从噩梦中惊醒,醒来是俱是一身淋漓冷汗。
刘细娘这夜索性就伏在沈晚的床榻边入睡,一旦沈晚惊起,便安慰几句。
直至天亮。
接下来的两日,对顾家哪个来说,一分一秒俱是煎熬。
又是一个第三日,令顾家人无比眼熟又无比心惊肉跳的侯府官轿,再次停在了顾府门前。
秦嬷嬷依旧是一言不发的进了顾府,依旧是拿起那檀木盒,在顾母惊恐万分的目光中推到她眼前。
颤手打开,入目的那截新鲜指骨令顾母哀毁骨立。
合了盖子,秦嬷嬷拿起来转身就去了沈晚那。
沈晚一见秦嬷嬷进来,慌乱的将眼死死定在床榻里侧。
秦嬷嬷冷眼旁观,干脆直接打开了木盒,径直将那木盒里所盛之物擎放在沈晚眼前半尺处。
那血淋淋的一幕便直逼她惊颤的眸底。
秦嬷嬷这次倒是给她带了话:“侯爷说了,娘子便这般硬挺着就是,左右没了手指,还有那脚趾头呢,也足够娘子撑上一段时日了。”
语罢,也不去看那沈晚如何反应,冷漠的转身离去。
秦嬷嬷刚走,沈晚却猛地从袖口抽出了簪子往脸上狠狠划去,一直候在旁边牢牢关注沈晚的刘细娘,见那沈晚一起动作便知不妙,几乎是第一时间扑了身子上前阻拦,好在及时拦下。
吴妈跟刘细娘背后都是一层冷汗。
“娘子!”吴妈简直是气急败坏。还欲出口斥责,却被旁边的刘细娘眼神示意了住。
恨恨的一跺脚,吴妈拾起了簪子怒气冲冲的出了卧房。
刘细娘余悸未平,无比严肃的盯着沈晚:“娘子莫要自误。那人若是看重皮相,说句不知羞耻的话,便是细娘也使得,如何偏是娘子?”喘口气微微平复了刚才的一瞬的惊悸,她又道:“娘子若信得过细娘,便不妨听细娘一句,若您没有那铁石心肠,还是莫要与那人做个中较量。您不过是深闺弱质的娘子,比心硬,比心狠,如何比得过那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狠人?想当年,他扶棺入京的模样,娘子可能是未见过吧?细娘见过。”
当年北疆一战,霍家死伤殆尽,霍家满门只剩了他杀出条了血路,活着归京。饶是今日,她始终不忘那扶着父兄棺椁入京的少年郎,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无损,挂着一身浸染了浓厚血腥的战袍,低着头面无表情的一步步走向京中,偶尔不经意抬头间,那双赤红眸里的滔天暴虐和凶横令她触目惊心。
当时她父亲就说此子如豺狼,当下不除,日后必为劲敌。如今她父亲死不瞑目,可不正是应验了当日之言?
当夜,沈晚依旧是从噩梦中惊醒,与此同时厢房外响起的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
吴妈破门而入,惊慌道:“不好了娘子,顾夫人她,她悬梁自尽了!”
☆、第 61 章
大夫说, 顾夫人是命大了, 要再稍晚一会, 这条命就没了。
说来还是顾父先发现的, 亏的当天夜里他起来小解, 迷迷瞪瞪的下了床, 这才发现眼前这冷不丁出现的一双脚。
但可想而知,当时的顾父受到了何种惊吓。
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卧房叫了人来, 饶是顾母被人救下来好一会, 他的双腿还在打着摆子, 远远看着顾母那发青的脸色, 都觉的魂飞魄散,不敢近前半寸。
开了药,大夫拿了诊金就离开了。
顾母瞪大了双眼直直盯着床板,一动不动, 面色青白,脖间青紫勒痕触目惊心, 要不是吴妈壮着胆子试了试鼻下尚有微弱气息, 还真当她那厢是过去了。
沈晚由那刘细娘搀着,到顾母屋里远远看罢一眼, 之后又扶着门框站了会, 才转了身, 让那刘细娘又搀了她回屋。
沈晚在窗前坐了好长时间。
刘细娘也在她身侧一直陪了她好长时间。
翌日一大清早,刘细娘就起身去了侯府,不过多会功夫便回来了。
当天夜里, 顾立轩,回来了。
顾母房里传出痛哭声,有顾母的,有顾立轩的,也有顾父的。顾家这段时间的变故,煎熬着顾家上下每个人的心。
三日后,侯府的官轿落了顾府门前,依旧是那秦嬷嬷到访,只是与前几次不同的,这次回去她拉沈晚的手了与她一起。
侯府的官轿比之前侍郎府上的还要宽敞,奢华,可沈晚已然感觉不到半分,只听得到身旁秦嬷嬷那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好了罢,娘子您这厢可算满意了罢?折腾这一通,您又折腾个什么劲来,到头来还不是得走上这一遭?也好在您呐还有那么几丝良心,让那员外郎还留着几根指头,留着那条命,否则,每每午夜梦回间,您的良心能安否?”
沈晚觉得犹如入耳魔音,压的她简直喘不上气。
秦嬷嬷依旧觉得恨意难平:“愿娘子您今个往后就别再瞎折腾了,好生伺候着侯爷,日后便有您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别妄想让我们侯爷能迁就着您,想您已然从这厢得了教训,像侯爷那般胸怀天下的大人物,断不可能被个小小娘子给拿捏了住。”
沈晚撇过了脸。
官轿已经入了侯府,秦嬷嬷便不再说,路经一抄手游廊时便下了轿,之后便目送着轿子朝着萃锦园的方向稳稳而去。
下了轿,沈晚在原地立了会,方拖着僵硬的腿往那个厢房走去。
厢房外,那侍卫秦九早就恭候多时,见沈晚来了,便利索的开了门,示意她入内。
沈晚双脚踏进厢房内的那刻,身后的门便缓缓的阖死。
厢房内的陈设摆件,与她上次来时一无二致。依旧是两方书案醒目的设于厅堂两侧,那个浑身隐约散发冷意的男人此刻正端坐其中一案前,可能是因为公务繁忙,手握朱笔于厚厚的卷宗中执笔描红不断,便是听见她进来的声响也未曾抬眼瞧过半分。
不知是不是处理政务不顺,他盯着手中卷宗眉越皱越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手上描红的速度也愈发酷厉,翻阅最后似乎再也忍无可忍,抓起卷宗连同朱笔一道狠绝的掷了出去。
身体往椅背一靠,霍殷捏着眉心吐了口浊气,然后猛一睁眸,阴冷的眸光直射沈晚所在方向。
沈晚顿时脊背僵冷。
霍殷的神色愈发的冷鸷。
“你站那,可是等本候过去请你?某不是本候请人的手段你尚未吃够?”
沈晚强逼自己的脸色和身体没那么僵硬,移步近前,直到案前两步远处方停下。
霍殷眯眼打量着她,一身珍珠白绣兰花的交颈襦裙,似乎已经多年她依然喜爱这身素净的打扮。发间钗环不多亦不贵重,倒是这新绾的飞仙髻倒是平添了几分清媚,尤其是衬着那拒人千里的清淡模样和那周身清绝气质,看在人眼中,真觉得此刻的她肖似了花灯上描画的那怅恨素娥。
“侯爷。”霍殷那富含侵略的目光灼烈而直接,沈晚到底守不住这般的逼视,双手交错在身前紧紧握了又握,到底出口轻唤了声。
霍殷回了神。他转而看向她那用脂粉都掩盖不住的淡青眼底,定定看过片刻,冷笑:“这些日子怕是夜不能寐罢。到底是年少夫妻,情谊非比寻常。”
沈晚沉默不语。仿佛默认了此厢,又仿佛惧于他的威慑,单薄的身子在他的冷厉审视下微微轻颤。
霍殷的神色愈发阴翳,在他就要按捺不住胸中郁燥之意时,却摹得听到对方轻颤的声音传来。
“侯爷此言差了……”她声音颤而抖:“连名字都不配从我口中提起的人,与他又哪来的半分情谊?”
虽然这话听在霍殷耳中,让他觉得莫名的舒坦,可心下到底还是不信的。他探手冷不丁将身前人一把捞至近前,掌心握住她下巴托起,逼视:“哦?要真如你那般说,今个你又巴巴前来做甚?何不硬着心肠一路走下去,管那人是死是活?才不过几日功夫,便败阵求和,这便是你口中所言的无半分情谊?”说至最后,他掌心力度愈发收紧,掌中薄茧擦的沈晚皮肤微疼。
沉默了会,沈晚一直低垂的眸抬起,隐约含泪:“侯爷错了,从来不会有任何人值得晚娘去妥协……近些日子,晚娘日日惊惶,夜夜难寐,并非怕别的,只是害怕这般血腥手段会加诸于身……从前晚娘只当自己硬气,常以清高孤傲自居,经此一事方才发现,自己亦不过一俗妇耳,亦会怕死怕的惊颤连连……因而晚娘想通了,日后,侯爷如何都使得,只望侯爷垂怜,若讨的您欢喜,便随意赏些晚娘一二财物傍身,若真的有哪处惹了您不快,还请您千万大量,打骂都使得,只求莫将诸般血腥手段用在晚娘身上……”沈晚声音发颤:“晚娘,实在是惧了侯爷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