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王老师心里一跳。
“我听说,”他点了支烟,火星在日暮的操场明明灭灭:“……青县的县城已经全毁了。”
“废墟”二字太残忍,教人说不出。
“什么……什么叫全毁了?!”
“你低声点——市里震的不严重,通讯慢慢恢复起来了,你知道这次地震有多大吗?有几个县……都成了孤岛。”
王老师的丈夫看着妻子,脸一板:“你不许哭!你是老师,学生还在那儿。”
王老师咬着唇,拼命点头。
当晚,靳骞被他们带回了家。王老师和丈夫对他很好,关心到无微不至。
但他恍恍惚惚,连一声谢都说不出,整个人都像飘在云上,落不了地。
通讯时断时续,他一打开诺基亚平板机,爷爷奶奶、舅舅舅妈的短信就蜂拥而至,焦急如狂,连声问他好不好,爸妈好不好。
我很好,可爸爸妈妈……不见了。
因为城区受灾不重,一切生活井然有序。
只是余震不断,街道沿白江搭了长长的防灾帐篷,要求所有居民晚上都住进去。
时至今日,住救灾帐篷的感受,靳骞依然记得清晰。
不知是谁支起了电视,发现全国所有电视台的台标一夜之间灰了,新闻滚动播出救灾信息。
所有人都注目着那台小小的电视,当看到压在废墟下的小姑娘被救出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欢呼。
看到那位伟大的妈妈,一直紧紧护住孩子直到逝去,在遇难前留下最后一条短信:“亲爱的宝贝,你长大了一定要知道,妈妈爱你。”
周围的抽泣声高高低低,可靳骞一点也流不出泪来。
他不会热也不会饿,被蚊虫咬了也感受不到痒,麻木了。
一切以救灾为重,尽管芦安怀心急如焚,可他也进不了讯城。
时间从48小时,慢慢流逝到了72小时,新闻里都说,救灾的黄金时间已经过去了。
人群里说,有对夫妻被困深山,徒步走了出来,正在四处找自己的儿子。
他发疯了似的冲了过去,但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和同样失落的眼睛。
……不是他们。
救援新闻里,关于幸存者的消息越来越少,失踪者的名单越拉越长。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王老师看靳骞的样子,怎么都放不下心,也整夜不睡守着他。最后还是她丈夫建议,这样不行,要带他去应急心理疏导。
第一批医疗急救队上去后,第二批应急心理疏导救援成了主要工作。但由于讯城市区除了一些老旧房屋,受灾并不严重,医疗队都在更需要的地方。
最后带他去找医生的,是一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
部队轮换前往救援,他们这批人刚“下来”,也不管铺没铺帐篷,往平地一躺,累到话都说不出,闭上眼就休息。
可一听王老师说明来意,年轻的军人一下子蹦了起来,跟领导打了个报告,领导挥挥手,也让他立即就去。
靳骞人木然,没动。
年轻的战士和王老师高声说了句“放心”,二话不说,背上他,步伐矫健就往医疗点跑。
他生了一张娃娃脸,黝黑的肤色,雪亮的眼睛。一笑还有对可爱的小虎牙,看年龄也就二十出头。
军装上沾满了尘土和汗水的气息,一边还气喘吁吁地安慰他:“……小伙子,不怕,哥哥夜路走的稳着呢。这样,哥哥给你唱首歌吧。”
他也不管靳骞应不应,用部队里拉歌的方式,气势昂扬地唱了开来。
下了一整夜雷暴雨。夜色深深的街道里,和着新闻的滚动播报,那歌声听起来豪迈又苍凉。
却声声唱在靳骞心上。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王老师和她丈夫、兵哥哥、包括疏导他的心理医生,那些好,他都知道。
只是爸爸妈妈一夜之间,杳无音讯。他真的说服不了自己。
芦安怀辗转抵达时,靳骞已经好了不少。虽然仍是沉默,但你问他话,他也可以答了。
不论是医生还是王老师,都建议他带靳骞换个新环境,别留在这,去别的地方念书。
芦安怀早有此意。他在越州服装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早就喊妹妹妹婿一起过来,但那两人总推说过两年。
他整晚整晚的失眠悔恨,头发一抓掉了一把。
要是当初自己态度强硬点,说不定妹妹就听他话了。
可在他意料之内的,靳骞拒绝了,他不肯走。
这两天,靳骞每晚都在拼命回忆,芦安风和靳赋和他说过的每句话,一个字一个字输进手机里,生怕随着时间流逝,自己有一天会忘。
他……不想忘。更不敢忘。
身边每个人都在劝他忘掉这段灰暗的过去,向前看。
可那过去有靳赋和芦安风,明明很好,他们为什么非要骗他忘掉。
等学校复课,靳骞也照常去上学。只是没了那个厨艺普通到,连早饭的荷包蛋都会煎糊的妈妈了。
芦安怀也不肯走,生意交给别人代管,一心一意留在这陪伴外甥。
自震后,四面八方的援助和捐赠不断,因为讯城底下不少县乡受灾颇为严重,连市区也分配到了不少。
有日本小朋友手折的很多纸星星和千纸鹤,上面写了许多祝福的话语,只是大家不太看得懂。
我们的同胞更务实,捐钱捐物,对口援建丝毫不含糊。
越州是对口援建讯城全境的地方。当地个人、或是企业联合会的捐赠也源源不断飞来,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一天,王老师单独把靳骞喊到了办公室。
说越州当地不少医疗器械公司联合,捐赠给震区学校学生急救包、家庭必备药品等物品,只是分到他们班的,箱子打开,里面还躺着……一张淡蓝色的信封。
王老师递给靳骞,笑的温柔:“这次总算应该不是日语了。说不定是个小美女写的呢,喏,你替我拆开看看。”
他依言拆开,落出一张淡淡馨香的信纸,还有片金黄的叶子,是梧桐的。
题头是“To 陌生人”。
为什么不干脆全写英文呢,靳骞暗想,陌生人这词又不难拼。
“假如真的有人打开这封信,虽然他们都说不会有人看的啦TAT,但我还是写吧。”
“很抱歉,我并不知道你是谁,或许了解到一点你们那里的情况,也是通过新闻报道,很苍白。从前教琴的老师说王昌元先生作《战台风》,是从柔弱身躯绽放出动人的生命力,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或许懂了一点点。”
“你一定很厉害吧,也许也很辛苦。苦难磨砺人这话不太对,难过就是难过,暂时坚强不起来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还能站起来就已经很OK了。”
“送你一片梧桐的叶子,我秋天时候偷偷采的,金黄色的,放在书桌前,感觉可以召唤太阳。”
“越州很美,澄江似练,烟雨朦胧。但要是有空来玩,一定不要选这个季节噢,我们已经很多天没见过太阳了。”
“不要忘记过去那些好的事情。要相信,未来好的一定会更多啦。
——软烟:-D”
靳骞看完,把那张信纸折好,一言不发,放回了信封里。
写信人应该是位素昧平生的小姑娘,内容也普普通通的,平淡的安慰而已。
但很可爱,也很真。
终于有人不再劝他忘掉,而是让他记得。
这封陌生女孩的来信并没有那么大能量,但那天晚上,靳骞做了个梦。
靳赋坐在台灯底下,清隽的面容微微含笑,握着他的钢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一边时不时抬眼,给他讲着故事:“那次我在一片高山草原上,远处都是皑皑雪山,忽然下起了雨。”
“那你躲在哪?”
“躲什么,淋着呗。”
靳赋笑了声:“结果很快雨过天晴,阳光一洒,没过多久我再看,绿草上闪着成片明黄色的小花,风一吹,漂亮极了。”
“小骞,你要不亲眼看见,都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这么好的景色。以后你长大了,一定要去看一看。”
靳赋音容温柔:“……也不枉我和安风,把你带到这世上。”
梦里的他无比真实,醒来后他坠入空茫。
当芦安怀再劝他转学到越州去时,靳骞答应了。
他不是因为那封信妥协的,而是真的想通了。
靳赋和芦安风这样浪漫洒脱的人,绝对不会把他偏安一隅的执念,理解为孝顺。
他们都希望他重新站起来,那他会的。
时至今日,那封信和那片梧桐的叶子,王老师兵哥哥他们送的临别礼物,都还被他压在写字台底下。
每每看到心念都会温柔几分。仿佛以此提醒自己,这世间的善意从没消退过。
可他万万没想到,当初写这封信的小姑娘,居然是他……喜欢的人。
靳骞情绪翻涌,低着头,哽了哽喉咙。
可蓝烟,你还……记得吗。
你曾经陪伴了我多少个,从灰暗通往光明的晚上。
第30章 一眼万年
越医大二附院。
前一位病人看完后, 冯端云半挽着女儿,引到了医生面前的位子上。
值班的是位年轻医生, 问了些常规问题后, 就让蓝烟去诊疗床上躺下, 然后多点按压着她的腹部,问她疼不疼。
蓝烟嘶了声, 感觉腹部哪里都疼,分不清了。
直到医生又按到一块, 她“嗷”了下,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疼啊?”
那医生口罩后的笑意隐藏的挺好, 但还是被她发觉了。
蓝烟很委屈:“……当然啦。”
“起来吧,”年轻的医生啪啪敲出一张单子,递给冯端云:“去带她查个血象、做个彩超。初步判断是阑尾炎。”
“不、不会吧?”蓝烟忽的一下起身,愁眉苦脸:“那之前几次, 我还以为是肠胃炎, 胃药不都白吃了吗?”
这下, 连对面坐的女医生都忍不住笑了:“小姑娘,生病要即时就医, 千万别自己瞎百度。”
大三甲医院不缺生意。看完她,下一位病人立马就进来了。
冯端云边走,还忍不住数落她:“你说说你, 之前半夜喊胃痛,我说带你去医院,你非不听, 说是上次肠胃炎还没好。这下好了,阑尾炎犯那么久我们都不知道,人家医生还以为我和你爸虐待你呢?”
“半夜换衣服再去医院,折腾死了。”
蓝烟一脸虚弱:“……妈,我胃、啊不是阑尾疼,你少说两句吧。”
其实她从小到大,就是病的再糊涂,一到医院就被吓好了很多,这次……也没例外。
冯端云恨恨闭口不提,一路带着她去抽血、等取化验单,抽空打了个电话给丈夫。
化验单上超标的上升箭头,看的医生眉一皱:“血象很高。结合来看,应该是阑尾炎。有两种治疗方式,一是挂水消炎,二是手术摘除。”
“别别别别,阑尾炎多大的毛病。”
蓝烟祈求地望着冯端云:“妈,我不要开刀。”
“难受就安静点,”冯女士这次一点没顺着她,只是问医生:“医生,那您觉得怎么样比较好?”
医生一番话说的很中庸,但意思冯端云听懂了。
结合蓝烟阑尾炎发作的频率,她将来又要参加高考,再加上阑尾炎本身化脓穿孔带来的风险性,有条件,最好还是考虑切除。
当然了,具体如何还是要看家属的意愿。
很快,蓝恪也到了医院。
他是做医疗器械用品的,和医院的保卫科、大主任们熟络得很。
人嘛,平时再怎么知道重复浪费医疗资源不好,但到了至亲生病关键时刻,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急诊大多是年轻“小”医生,于是,蓝恪带女儿找到了交好的肝胆外科主任,姓董,据说水平很高。
董主任看完检验单,问蓝烟:“这个月生理期过去了吗?”
蓝烟:“……刚过。”
“那正好,蓝恪,办个住院,不如让你女儿今天开掉算了。半年发那么多次炎了,留着也是个隐患。我去说,今天下午就能排上。”
蓝烟怔住了:“……不是,这、这说开就开呀?”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人生第一次进手术间的成就就要达成了?
“那你还要做个法呀,”董主任弯身望着她,笑了:“怕什么啊,小蓝烟,我和你爸多年的好朋友了。再说,阑尾炎这种小手术,全麻微创腹腔镜,你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就都没有了。”
可可可……
“读高中辛苦吧?”
蓝烟垂眉丧气,点点头。
董主任继续哄骗她:“你看,开个阑尾炎,你至少能休息一周不用上学啊。”
蓝烟:“……”
爸你这交的都是什么朋友。
她抿着唇不说话,蓝恪和冯端云一咬牙一对视,拍板道:“开吧!”
蓝恪心疼得很:“老董,我女儿可就交到你手上了啊。”
实际上,阑尾炎这种外科初级手术,交给三甲大主任开,标准的杀鸡用牛刀。
董主任听见,笑容更甚:“嘿嘿,这话我听着喜欢。交来交来,早就说了,让你把你的漂亮女儿跟我家小子订个娃娃亲,你不听……”
“……滚蛋!”
……
手术定在下午两点半。
办好住院,做完各项术前检查,冯端云带蓝烟回家收拾了衣物,还允许她洗了个澡,才又回到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