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芝的每一声抽噎都揪着何小叶的心脏，产生了一种钝钝的、难以解脱的痛。
“妈，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我……”
赵秀芝有些虚弱地抬抬手，“小叶，答应妈妈，这几天好好在家待着好吗？”
她的声音很弱，几乎要说不下去。
何小叶见惯了无坚不摧的赵秀芝，从未见过这样摇摇欲坠的母亲，顿时慌了神，犹豫了片刻，咬牙说了一个“好”字。
赵秀芝点点头，抚了抚她的头发，“小叶，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只是一时糊涂，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就会清醒过来的。你在家待几天，手机摔坏了，那就刚好趁这个机会清净一下，好好休息休息。”
何小叶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手机发呆。
赵秀芝又抚了抚她的长发，说道：“小叶，听妈妈的话，上去休息吧。”
她说完，弯下腰，将地上的手机捡了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何小叶没有说话，缓缓走上楼，夕阳在她背后留下一片苍茫的昏黄。
*
姜恒接了电话，宋迪立刻把何小叶妈妈去找她的事说了，而且她还找了很多其他同学，似乎知道了何小叶跟他的事了。
姜恒一听她说完，电话都没顾上挂，直接跑了回去。
他跑到何小叶家外，却没办进去，他在外面徘徊了几圈，最后咬咬牙，决定翻墙进去。
院子靠门边有棵很大的梧桐树，树枝挨到了院墙，应该可以从树枝上跃过去，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触发警报器。
姜恒抱住树干，开始往上爬。
大门突然打开了，赵秀芝走了出来，看着吊在树干上的人愣了一下。
姜恒：……这他妈就有点尴尬了啊。
赵秀芝看着他皱了皱眉，嫌恶地将头扭向一边。
姜恒立马跟个猴儿似的，从树干上呲溜溜滑了下来。
他在地上站稳，摸了摸鼻子，自我介绍道：“阿姨，您好。我是姜恒，何小叶的朋友。”
赵秀芝轻哼了一声，仍皱着眉，满脸的嫌恶。
“你就是姜恒？你跟小叶的事我都知道了，阿姨也不跟你绕弯子，你们都还是学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赵秀芝心里有火气，但是还能保持该有的风度。
“阿姨，对不起，这事是我的错，是我一直缠着小叶，跟她没有关系……”
赵秀芝的眉头越皱越紧，出声打断他：“这些我不想听，我只要你从现在开始别在联系她。”
“阿姨……”姜恒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对不起。”
“别说什么对不起，对不起能弥补你做的那些事？不过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以前的事已经发生了，我再为难你一个孩子也于事无补。现在我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见小叶，再也不跟她联系。”
姜恒舔了舔槽牙，一字一顿道：“阿姨，我想见见她。”
赵秀芝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你说什么？你还想骗她？以前的事我已经不追究了，你还要得寸进尺？”
“阿姨，”姜恒咬了咬牙，“即使要结束，也该说清楚对不对？”
赵秀芝简直要气笑了，“说清楚？有什么好说的？学生谈恋爱本身就是个错误。终止错误，是必须的，没有什么需要说明。还有，半个月后小叶就出国了，我希望你能安分点，这段时间最好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出国？”姜恒好看的浓眉皱了起来，“她自己同意吗？”
“姜恒同学，她同意或是不同意，都跟你没有关系。”
“阿姨，我觉得你应该尊重小叶的想法。她看起来很乖巧很懂事，生活也很幸福，但我总觉得她不够开心……”
“跟你在一起才会开心？”赵秀芝粗鲁地打断他，“姜恒同学，你不觉可笑？如果你没什么事，请马上离开，趁我还对你客气的时候。”
赵秀芝说完，扫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进了院子。
*
这几天赵秀芝天天在家，何小叶根本没办法出门，手机也被拿走了，她几乎无法跟外界联系了。她知道，不到出国那天，赵秀芝都不会放她出去的。
这些天何小叶过得浑浑噩噩，晨昏不分。她最近感觉特别特别累，累到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程度，每天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天天闷在屋子里，关上窗帘，没事就趴在桌上发呆，回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记起那天跟赵秀芝吵架，她说：“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活得那么压抑？”
何小叶恍恍惚惚地想，原来她一直以来都那么压抑啊，大概从母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醉后哭诉开始，第一根有毒的楔子就扎在了自己的心底。楔子越扎越多，她的心就越跳越沉重。
那天跟赵秀芝吵完，她走进房间，关门的瞬间，心脏狠狠抽了一下，好像要骤停，之后，又猛烈跳动了起来，心率过速，导致头晕恶心。她强压着难受，躺在床上休息了很久，才慢慢缓了过来。
想起那天的感觉，心又慌了起来，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她深吸几口气，手脚冰凉发麻，她用力握住拳头，整个人都在颤抖。
片刻后，心慌的感觉慢慢消退，她长出口气，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将窗帘拉开。
阳光猛然涌入室内，随着阳光一起进入眼帘的还有对面绿化带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何小叶怔了片刻，一颗心就安稳了下来，那种心慌恶心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姜恒似乎发现了她，从阴凉处走了出来，站在阳光下抬起了头。
这一刻，何小叶觉得，他就像一束阳光，照进了她阴霾重生的生命中。
她被关好几天了，姜恒不知在窗外站了多久，徘徊了多少次，只为了等这个渺茫的偶然——她不知何时会打开窗，刚好会看见他。
何小叶打开窗，探出头，想好好看看他的脸，却发现自己视线模糊得厉害，完全看不清他的五官。
她揉了揉眼，仍旧没有什么改善。何小叶心里咯噔一下，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她心里有些慌，却怕姜恒看出来，所以只趴在窗前对他笑，然而却看不清他的笑脸。
两人一人在楼上，一人在路边，遥遥相望，不能说话，却也满心欢喜了。
晚饭时间，姜恒离开了。
没多久，白姨送了晚餐进来，何小叶这段时间食欲也很差，几乎吃不下几口。赵秀芝还以为她是用绝食来威胁她，为此又跟何小叶起了一次冲突。
何小叶仍旧没有食欲，白姨精心搭配的食物她吃起来却味同嚼蜡。一顿饭耗了大半个小时，她也只勉强吃下了几口。
实在吃不下去了，何小叶端起餐盘，准备下楼送到厨房去。
她还未走到放门口，就听见楼下传来了一阵争执声。
何小叶心里一紧，顺手姜餐盘放在一边，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她一出房门，就听见了赵秀芝一句压制着的怒吼：“何建斌，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
第58章
何小叶愣了一下，冲到护栏处, 看见赵秀芝背对着她站着, 而站在赵秀芝面前的是个瘦高的中年男人。
她看不清他的五官, 但能断定, 这是何建斌。
何小叶站在护栏处呆了一秒, 竟不知做何反应了。
楼下的男人突然抬起了头，似乎看见她了。
一声因激动干哑而颤抖的“小叶”传了过来。
何小叶觉得头皮一紧，像被什么击中一般，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傻愣愣站着。
赵秀芝率先反应过来，回过身, 扬起头冲楼上喊到：“小叶，你先回屋。”
何小叶此时脑子都僵了，像个提线木偶般，没了自主思维，只随着命令走。她转身, 准备回屋。
“等等, 小叶！”何建斌几步冲到了楼梯口, 想上楼拦住她, 却被赶来的赵秀芝扯住了。
赵秀芝拦住何建斌，冲着他低吼，“何建斌，你非要当着孩子面吵架是吗？你看看你虚伪的样儿！你以前天天念叨的教育心理都是放屁对吗？一涉及到你自己的利益了，你就不顾孩子会不会有心理阴影了对吧？”
何建斌没理她, 只看着何小叶喊道：“小叶，你跟爸爸说，你真的想出国留学吗？”
何小叶脚步顿住，回头看何建斌。
赵秀芝有些着急，伸手抓住了何建斌，同时吼道：“何建斌，你够了！赶紧滚出去！”
何建斌也急了起来，手一甩，躲开赵秀芝的纠缠，直接奔上了二楼。
何建斌情急，手下没轻重，赵秀芝被他一推，摔在了地上。
“何建斌！”赵秀芝站起身，拿起一旁的花瓶摔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响，花瓶四分五裂，在场的三人都愣了一下。
“妈！”何小叶看着这场闹剧，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维能力。
她冲着赵秀芝喊了一声，然后看向何建斌，却没说什么。
赵秀芝也知道自己的做法有点出格，她轻微喘息着，看着何小叶：“小叶，你先回房，别管大人的事。”
“这不是大人的事，是小叶自己的事。”何建斌又上前几步，终于到了二楼的走廊处，“小叶，你告诉爸爸，你愿不愿意出国？”
已经走到了面前，何小叶才看清他的模样。
男人长得清瘦，皮肤白皙，戴着一副无框眼睛，显得斯文干净。他的眉目与何小叶十分相似，目光澄澈，透着淡淡的温驯。
一个完全陌生的父亲。
何小叶看着他愣了，竟不知说什么了。
“小叶，”赵秀芝也赶了过来，“你跟他说，你想出国。”
何小叶不安地站在原地，右脚轻轻踩了踩左脚，咬着嘴唇，看看何建斌，又看看赵秀芝。
长久的沉默。
何建斌沉不住气，看向赵秀芝，责问道：“你看看你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他只喊了这么一句，镜片下的眼眶就泛了红，声音也微微哽咽，“我当年真不应该把孩子留给你。”
赵秀芝冷哼了一声，尖刻道：“何建斌，你凭什么来指责我？你尽到过父亲的责任吗？呵，我这辈子最讨厌你这样的人，该付出的时候影子都没有了，现在好意思摆出一副验收成果的模样，来这里指手画脚？何建斌，你要不要脸？”
“我每次来看小叶，你哪次让我进门？我倒是觉得你刻意这样做，让小叶跟我疏远。”
“疏远又怎么样？你配当父亲吗？小叶有你这样的父亲，是耻辱！每天满嘴的仁义道德，结果呢？外面养着野种……”
赵秀芝话没说完，何建斌就扬起了巴掌。
赵秀芝冷笑了一声，上前一步，怒道：“有本事你就打！就你那点出息，我站着不动让你打，你也不敢！”
何建斌的巴掌停在了半空，最后握成拳，颓然地垂了下来。
“以前的事我不想再说，我解释过很多遍，但你怎么也不信。我可能有很多地方对不起你，但这方面我对得起天地良心。我今天只想听小叶说说她的想法。”
“我怎么信？把我生孩子的钱拿去给那个野种……”
“赵秀芝！”何建斌吼了一声，不愧是教师，中气很足，“能不能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说那样的字眼？而且我说过了，阿塔跟我没什么关系。”
“别在孩子面前说？你是怕小叶知道她爸是个什么德性吧？就算孩子不是你的，你那旧相好……”
“赵秀芝！”
“妈！”
看着自己的父母在自己面前面目丑陋的互揭老底，何小叶终于忍不住了，大喊了一声。
何建斌跟赵秀芝都愣了，同时看向她，面露尴尬，没想到自己会在孩子面前如此不顾体面。
“小叶……”赵秀芝叫了她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了，自己刚才那副凶悍模样，大概十分不堪。
“小叶，爸爸这次来不是为了吵架，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生活。在爸爸眼里，虚名财富这些都不重要，你开心才最重要。”
何小叶看着他，脑子有瞬间的空白，不知道赵秀芝嘴里的他是真实的还是现在的他是真实的。她看着满脸坦诚的何建斌，很想大声说不愿意出国，但是一想到独自扶养她长大的赵秀芝，她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何小叶低下头，不敢看何建斌，“我自己愿意出国，你们别吵了。”
“小叶……”何建斌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呵，”赵秀芝冷笑了一声，一副得胜者的姿态看着何建斌，“何建斌，你以为我女儿会跟你一样不思进取吗？守着那几千块的工资就知足了？我真不明白，明明是你怕小叶去了国外再也见不到她，才跑来又吵又闹，偏要说成是小叶不愿意去，我真的……”
何小叶没听他们说完，她一个字都不想再听，她转身走进了屋里，砰一声将房门关上。
门一合上，何小叶再也支撑不住，砰一下靠在门板上，缓缓瘫坐在地。
她捂住嘴，拼命压制着哭声。她死死咬住下唇，整个人剧烈颤抖着。
她蜷在墙角处，不知哭了多久，只感觉精疲力尽，靠在柜角边昏昏沉沉想睡觉。
她想起这几天的事，突然发觉跟姜恒在一起时是最开心的。
她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看见窗外黑透的天，立刻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跑到了窗前。
马路对面阴影处有星火明灭，她的少年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刚出现，姜恒似乎就发现了她。阴影处的星火从上而下，停顿了片刻后熄灭了。紧接着，那道她已经刻在脑海里的身影走了出来。
少年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双手插兜，抬起了头。
他应该在笑，但泪眼模糊的她已经看不见那个让她安心的笑脸了。
姜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