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芮卡在霍蔚这声轻笑尾音消失的一瞬迅速关掉视频,她上火似的呲了呲后槽牙,丢开书和笔,摊开双手仰倒在床上。
张思芮睡得不好,“小美人儿”霍蔚、高中生霍蔚和大明星霍蔚轮番在她梦里出现。
一翻身是“小美人”霍蔚在暮霭沉沉的庭院里望着她,她叫他一起出来玩儿,他不理她,鼓着颊瞪她,她就带着自己的虾兵蟹将跑远了。
一翻身是高中生霍蔚正牵着她埋头往前走,她看到路边有人在卖手套,脚下顿了顿,他就停在原地默默等着她挑选。她一直挑到天要下雨,好不容易挑到钟意的猫头手套,一转身,他却不见了。她着急地四处问人,但谁也没看到,有个卖烤红薯的老太太说,她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自始至终也没有个男生在前面等她。
一翻身是大明星霍蔚正隔着车窗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被卡在车座上,额头上有个伤疤,却并没有血流出来,他嘴巴微动,似乎一直在重复一句话,她俯下.身靠近了,听到是前几天那句轻描淡写的“你要负责”。
张思芮睡得不好,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去跟韩捷交班,面色就也不好。韩捷问她怎么了,她斟酌许久,如实道,我昨天晚上做梦,一直梦见霍蔚。韩捷留下句“打扰了”,收拾东西离开。
将近午饭时间,张思芮接到朋友的电话,高瑞连续两天没有去上英语课,座机和手机都打不通。张思芮将只剩下收尾工作的报告转交给俞晏,跟周小年直奔高瑞家。两人敲了四分钟门,才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拖着脚步来开门。
高瑞看到张思芮和周小年有些惊讶:“思芮姐?小年哥?”
张思芮低头打量着他裹着新鲜石膏的左腿,问:“怎么回事儿?”
高瑞还没来得及解释,就看见隔壁的房门打开,一个长相特别清秀的姑娘隔着防盗门轻声道:“姐姐,他的腿是前天晚上高敏用他家的热水壶砸断的,高敏要退学跟男朋友去颠市,他不同意。”
高瑞闻言转头看了看姑娘。
姑娘低头关门。
周小年皱眉,问:“高敏呢?”
高瑞有些尴尬:“昨晚出去没回来。”
张思芮伸手要扶他回去躺着,突然发现他皮肤的温度高得不太正常,她刚要问“高瑞你是不是发烧”,就见高瑞向着周小年的方向斜了斜,周小年以为他只是站不稳,没太使劲儿地伸手去扶,高瑞却一下子整个人扎进他怀里,周小年挣扎中留下一句“卧槽”,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没坐出盆骨骨裂。
……
“你倒也拉我一把啊。”周小年扶着腰呲牙咧嘴道。
“我就两只手。”最后一刻拽住高瑞避免他二次受伤的张思芮轻描淡写道。
高瑞高烧烧得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医生给他重新打了石膏,开了六大瓶吊针。第二瓶将将要滴完,周小年刚刚离开去买午饭,高敏吊儿郎当地来了,屁股后头跟着她的男朋友——一个打扮得跟鸡毛掸子似的小青年。
高敏大约刚跟男朋友吵过架,一开口□□味儿十足:“我家有消炎药也有退烧药,你带他来医院,你给医药费。”
张思芮闻声回头看她一眼,继续在用微信跟韩捷交流。上个月月底的强.奸案,她早上交班时重新看了遍笔录,有个新的想法。
高敏眼看张思芮不理她,转头瞪向虽然睁着眼睛但其实没什么意识的高瑞,怒气冲冲道:“高瑞,你答应我的,只要他家里也同意他退学,我就能跟他走。他家里同意了,我身份证呢?”
高瑞望着天花板,面上全是细汗。
高敏以为他要反悔故意不理她,愈发生气,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胳膊,但还未触到,就被张思芮截住了。张思芮看都不看她,冷冷道:“滚蛋。”
“鸡毛掸子”很显然不知道张思芮是个警.察,眼见女友一再受辱,他嘴里骂了句问候她妈妈的脏话,蹭地就蹿上来了。高敏来不及拦,眼睁睁看着他被轻易制住,再被“嘭”地重重压到墙上。
“鸡毛掸子”受制于人恼羞成怒:“你妈个变态老女……”
张思芮单手掏出自己的警官证在他眼前晃了晃,慢条斯理问:“用不用我给你戴个手铐,你蹲墙根儿好好冷静冷静?”
“鸡毛掸子”盯着证件咽了口唾沫,最后一个字生生压断在喉咙口。
高敏崩溃尖叫:“张思芮你想干什么?!这是我家的事!”
张思芮转头望着她,平声道:“高敏,你满十六周岁了,也到了高瑞当时负刑事责任的年龄了。”她松开泄了气的“鸡毛掸子”,转身坐回原来的位置,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有人说高瑞的腿是你砸断的,刚好你来了,那就别走了,你家的事儿我不管,但过会儿等他清醒,我得给他做个笔录,如果他的腿确实是你砸断的,你也别去颠市了,直接跟我回警局吧。”
高敏转头看了看高瑞的石膏腿,色厉内荏道:“你吓唬我,我才不上你的当,他的腿是我砸的,但我不是故意的。而且……而且我爸当年把我妈打成颅骨骨折也没有进去。”
张思芮默了默,轻声道:“高敏,你跟你爸爸有什么区别?”
高敏就像被踩了尾巴骨,一下子就炸毛了,虽然有“鸡毛掸子”被压在墙上的前车之鉴,也还是不自量力地扑上去作势要跟张思芮厮打。她爸爸是个什么人?他滥赌、打老婆、不顾家,最后死也死到了不光彩的病上!她凭什么说她跟那种人一样?!
张思芮单手就化解了高敏的攻势,她望着高敏疯魔了似的怒红的双眼,轻蔑地问:“你有什么不服的,高敏?你在应该好好学习的年纪,天天逃课出去跟人鬼混,考试都得要人专门抓你回来压着你写卷子;高瑞一天打三份工,跑大半个大都,你偷他辛苦存下的钱去买演唱会门票、买天价手办、买游戏装备;我就当你真不是故意砸伤他的,但你跑出去一夜未归,你考虑过他自个儿在家吃饭、上厕所的问题没有?嗯?高瑞总说你只是不懂事儿,是他滤镜太重了,你哪是不懂事儿,你跟你爸一样,是心里没数。”
高敏面红耳赤,却还是叫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出去跟人鬼混,我愿意花钱,他都没有说我,你凭什么说我?!”
张思芮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她自问只是个警.察,不是她老师,也不是她姥姥。她言尽于此,转头看到楼下周小年买了午饭正匆匆往回走,麻利儿地收拾自己摊了一床的资料纸——她下午还要再出个现场。
“鸡毛掸子”不经吓,他眼看张思芮真是不打算放他们走,虚弱地在一旁替不服气的女友解释:“警.察阿姨,高敏真不是故意的,她跟我说了,她不敢跟她哥动手,就是气急了想摔东西,就……是个很寸的巧合。”
张思芮闻言默默注视“鸡毛掸子”。小伙子不错,一踩一个坑,前有“变态老女人”,后有“警.察阿姨”。
张思芮埋头极快速地分类资料纸,再用不同颜色的夹子去夹,她没搭理他,只平声警告高敏:“我没有吓唬你,你不信我,一会儿周小年上来你问问他,你会不会被拘留,就看高瑞的笔录。”她顿了顿,继续道,“你大概理所当然地以为高瑞会继续帮你,毕竟你是他妹妹,我也并不期望他能立刻幡然醒悟,给你个教训,但他总有一天会醒悟的。”
第10章
第十章
张思芮把周小年留在高瑞那里,跟俞晏、两个交警、两个片儿警去了个非常苦逼的现场。
一个靠着家里的关系在财政局混了个闲差的男人酒后失手打死了总是喋喋不休百般挑剔的妻子,大约酒精真的掏空了他的脑袋,他没有自首,反而趁夜将妻子丢下了高楼,谎称妻子是跳楼自杀——妻子恰好有中度抑郁的病史。但钝器伤和高空坠摔伤是不同的,法医一检查,案情就水落石出了。
但即便是所谓的“失手”,目前看来也许也不过是证据摆到面前时男人慌乱之下的托词。他情妇微信里跟闺蜜的聊天记录、楼下租客的证词、六岁儿子不解世事的几个天真问题,前仆后继地证明了这极有可能是一场蓄意谋杀。
张思芮跟俞晏过来,是女方的母亲突然给了个附加爆料。她在收拾女儿遗物的时候,看到了女婿以前写给女儿的保证,他保证以后不再去找别的女人,如果违背,净身出户,而她女儿保证永远保密某起车祸致死案的内情。
妇人哭得不成人样儿了,一再念叨“这个畜生会不会是在灭我女儿口啊”,张思芮安慰着妇人,转头看着那张从储藏间废旧家具里翻出来的破旧纸页,跟俞晏交换了个眼神,男人起杀意跟这个保证的直接关系不大,但这个保证可以当个审讯的突破口。
大家正安抚着、各自记录着,男方的父母率领着一众亲朋好友赶到了——两家的关系在男人露出马脚后急剧恶化,至男人第一次被起诉,互相之间打斗十来回,各有胜负——虽然一起来的警察有六个,但依旧是寡不敌众,刚一交手就显出了劣势。张思芮不好跟群众动手,缩手缩脚,结果给人推了个周小年式的屁股蹲儿,她苦笑着爬起来的时候,默默在心里扎周小年,肯定是他上午不服诅咒的,不然也太巧了。
最后俞晏再三警告后拷了两个,片儿警拷了四个,事情才算平息。
“周闵,你闺女有抑郁症,一天天地找茬跟我儿子吵架,我儿子已经容忍她够久的了!两个年轻人打架,出手都没有轻重,他是失手!是失手!你们这是要害死我儿子啊!周闵你个坏心眼儿的毒妇你是要害死我儿子啊!”头发斑白的老太太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撒泼,她旁边大姨大姑之类的女性亲友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跟前来围观的街坊四邻细数被害女人的不贤惠,委屈极了。
张思芮实在看过太多这样可怜可恨的人了,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她还会因为看不惯上去跟人硬刚,如今却已经可以视若无睹了。她微微侧身如实地跟赵大千报告这边的情况,中间后仰避开了试图夺她手机的一个中年妇女,微怒瞪回去一眼,解下腰间的手铐,警告地“啪”地拍在茶几上。
回到局里写了两份报告,就差不多到下班时间了。张思芮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高瑞打了电话过来。他的声音听来依旧有气无力的,但人却彻底清醒了,医生开的六瓶吊针只剩最后一瓶了,滴完就要跟高敏一起回家。他特别真诚地表达了谢意和歉意——隔壁病床的人向他转述了高敏不礼貌的言行。张思芮默默听着,末了,收住下意识想要劝诫的话,只叮嘱他好好休息。
“你就在家好好歇一段时间,能支使高敏做的就支使她做,工作保不住就算了,以后我再帮你找,不麻烦。”
“我知道了,谢谢思芮姐。”
张思芮结束通话正要收起手机,看到路局胳膊底下夹着个文件夹笑眯眯地走过来,她面不改色地端起大茶缸子喝了口水,作烦躁状,道:“阿姨,我真不想去,我就单着挺好的,而且这破工作太忙了,确实匀不出时间跟人相亲交往……我还有事……我真的有……你不要再念叨了……给我地址,我这就收拾东西过去。”
路锦森转手把文件夹搁到了付崇峥桌面上,他轻轻拍了拍张思芮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思芮啊,去吧,化个妆,倒持得漂亮点儿……结束时不要抢单,一顿饭而已,吃不垮男人。”
张思芮十分勉强地点头,在路局欣慰地转身离开后,泰然收起并没有在通话中的手机。
付崇峥、俞晏、周小年纷纷以头抢地。张思芮,她真的是个戏精。
张思芮开车回家的路上,听到了一段有关霍蔚的采访。受访者是霍蔚的大学同学,一个演过很多电影电视但观众就是叫不出名字的实力派演员,而张思芮刚好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李维棠。
主持人:“你们班的同学给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位?”
李维棠:“霍蔚。我们班有二十四个学生,你问这样的问题,最起码有二十个都得选霍蔚。”
主持人:“不好意思,我忘了霍蔚跟你一个班,那当然是他,那当然,他长得那么好。”
李维棠:“你过分了。”
主持人:“哈哈哈哈哈,那霍蔚是有哪些事儿让你印象很深呢?”
李维棠:“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由于他实在不爱说话,大二上学期,整个一学期,我们班主任就特别要求他上课都要坐第一排,全班人经过都要问他一个问题,不拘什么问题,他必须给予不少于二十字的回答……我们班主任特别备注,女生不许趁机表白。”
主持人颇感遗憾:“这个不近人情的备注掐断了我刚刚的臆想。”
李维棠顿了顿:“第二件事是,由于他实在低调、放不开、不愿意被人瞩目,我们班主任看等闲手段扳不过来,就出了个狠招,特别跟院长申请,要求他在大四学长姐的毕业典礼上当背景板。院长大概是看他长得好,就当锦上添花了,就同意了。所以那年,校长发言时他在,老教授发言时他在,优秀毕业生发言时他还在。他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里不言不语站了四个小时。”
主持人:“其实我是很愿意看他四个小时的。”
主持人:“我有同学采访过霍蔚,他在采访后记里怎么说呢,他说:霍蔚其人,你如果跟他聊他的角色,他是知无不言的,比如我问他,他是怎么理解原著中浪荡天真的赵途的,他用了七分半钟给我讲了他的理解,然后突然想起来他写的人物小传就在手机里,也翻出来给我看。但你如果跟他聊他的个人生活,他倒也不是不回答,他回答,但他的神态,就好像他正敛目在脑海里挑挑拣拣:哪个愿意跟你说,哪个不不愿意跟你说——就显得反应很慢,且半天只攒出三五个字,颇有点傲慢无礼的意思。他虽是个光彩夺目的大明星,却活得特别封闭,他那颗心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概一辈子也打开不了几次。”
……
张思芮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点了个急刹,红灯读数自一百二开始倒数,她烦躁地敲方向盘,敲着敲着,就缓缓叉起了腰。
霍蔚睡得迷迷糊糊地,听到门铃在楼下不间断地响,他动作略有些迟缓地坐起,端起床边的牛奶咕咚咕咚喝了半杯,然后趿拉着鞋子没精打采地下楼。走到楼梯中段,他眯着眼睛往窗外看了看,他是午饭后天光大亮的时候睡下的,而此时最后一线日光也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