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什么正经宗门,这分明是个媚门盘丝洞。
只见殿上光线如覆纱雾,角落里燃着浅樱粉的灯,落下一层暧昧光影,淡淡香气似有若无地萦绕着,如同这殿上飘飞的浅色纱缦,纤细的人影散落在光影间行走起卧,脚步放得很轻,举止缓慢优雅,曼妙玲珑的曲线如同剪影。几张或清丽或绝俗或冶艳的脸庞挂着迷离的笑,二三成群,或调弄胭脂,或互相描眉,又或只是互相搂着腰喂酒,听到动静,都都拿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进来的四个人,当真个个皆美,衣裙薄而不露,妖娆无双。
四个人的呼吸似乎都在她们的注视下变得绵长——媚色撩人,却非流于表相的浮艳,眼前这画面堪称绝美,媚而不俗,撩而不露。
“可是长蓬宗的杨副宗主与刘长老来了?”
四人正呆滞非常,却听殿上传来悦耳声音,丝丝扣入心弦,引得四人不知不觉地又朝前行了几步,这才见到大殿正座上所倚之人,又是阵剧烈心跳,怦怦不止。
偌大玉座上趴着只毛色鲜亮的赤金猊兽,看到有人前来,不过抬抬眼皮,温驯得像只家养大猫。
蓬松的火红兽毛间半倚着肌肤赛雪的女人,眉目惺忪,姿态慵懒,薄纱罩衣轻褪,露出圆润香肩正让身后半跪的俊美男修提笔作画,胸口处朱红抹胸半露,上面的白荷只露些许尖角,乌黑发丝垂拨一侧,拢得那张脸愈发小巧,从头到脚皆是万般风情,无人可及。
多看两眼,心都要跃出胸膛。
难怪花眠刚才表情那般古怪,就连他进来之时也被吓了一跳,只差没就地喷血,同时可惜元世叔见不着这场面,不过元还若在,恐怕也不能让季遥歌如此胡来——反正他必不肯自己的媳妇呈美于外人眼前。如此想着,他看了眼正在季遥歌肩头落下最后一笔的胡小六——以前没觉得“他”美,怎么这会看着,竟这般妖冶?
胡小六画的是点犀花,和季遥歌脑后簪的一样,最后一笔画完,将季遥歌外袍拉上,薄纱下只透出些微花形,极是撩人。花眠重重咳了两声,把震呆的四个人叫回神。
“这……这简直……”刘长老有些年纪,回神后对自己的失态又羞又怒,只将眼一别,差点就要骂出“无耻妖女”,却被杨长凌给先一步拦下。
“正是。在下杨长凌,这位是我宗刘长老,知道季宗主出关,特来拜会。”杨长凌回神后虽还心有震憾,却还是挂上招牌笑脸抱拳道,一边又让身后弟子送上厚礼。他身后的两个弟子就没这么镇定,满脸迷茫仍未定神,直勾勾看着殿上美色,催了几声才呆滞呈礼。
季遥歌微拢衣襟站起,颌首示意,又令人看座,请杨长凌二人坐下说话,笑道:“贵派有心了,本座不过闭关小修,何需杨上仙亲自前来,倒叫本座受宠若惊。”
“季宗主客气。其实在下前来,除了恭贺季宗主出关之外,另有两桩要事。”寒暄过后,杨长凌很快进入主题,“这第一桩要事,是向季宗主告罪来的。”
“哦?”季遥歌已回倚猊兽身畔,闻言挑眉。
“三年前在万仞山上,敝宗的几位同门对季宗主与贵宗出言轻慢,多有得罪,在下特来赔罪。其实汪长老从万仞山归来之后潜心闭关,已有大突破,正是因为季宗主当时一番指点,反令其窥破心魔有所领悟,他闭关未出,无法亲自前来道谢,一直耿耿于心。当时敝宗同门对季宗主多有误解,眼界不够不知天下道法各有所长,季宗主心术登峰造极,却被他们误作邪术,以至两宗积怨,是敝宗之过。在下此番特来请罪,再则也替汪长老向季宗主道声谢,多谢当日季宗主的指教。”杨长凌说得诚恳,言语之间并无一丝大宗的居傲之气,甚至连副宗主的架子也不摆,倒叫人心生好感。
季遥歌这才记起三年前顾原二人结礼,她确曾因长蓬宗出言辱慢赤秀而出手教训过汪旭之,不过对方因此突破心魔这倒令她有些诧异了,想来心术除了媚惑世人之外,也可令人解开心结放下过去,这倒是连她都未曾想到的了。
杨长凌话说得让人舒服,姿态放得也低,一来就先化解从前恩怨,倒令季遥歌另眼相看,闻言只柔声道:“杨上仙言重了,当日本座只是意气之争,成全汪长老实属无心之举,当不起这一声谢,至于误会,你我两宗说开便是,赔罪就不必了,此节就此揭过吧。”
“季宗主心胸宽广,在下佩服。”杨长凌起身作了个揖才再归座,这才提起另一件事,“实不相瞒,在下此番前来,还有个不情之请。”
季遥歌目光晶亮,带了几分惑色直望向他,他被看得一阵心跳,到底还是嫩了些,不敢与她对视,只能转开头去,她这才开口:“既是不情之请,杨上仙就不必说了。”
这拒绝不留一丝余地,杨长凌一愣,刘长老面色顿沉,眼看就要发作,却听她摆手淡道:“二位稍安勿躁,贵宗所求之事,阿眠已经说过。你们皆是万华同道,有难本该鼎力相助,互相扶持,然而敝宗实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刘长老闻言坐不住,越过杨长凌就要开口,却被季遥歌打断:“刘长老,本座知道贵宗的难处,可是敝宗也是有苦难言,我跟几位交个底吧,别看我这宗门排场大,看着光鲜,也不过打肿脸充胖子,装个门面排场用来唬唬人,要比起贵宗这几千上万年的底蕴,那可真是差得远了。”她站起来,一边诉苦,一边可怜巴巴看着杨刘二人,把这两人看得心软,顿觉自己以强欺弱,她倒还在那里继续说着,“二位有所不知,我这小宗门才建成多久?在这万华也没什么可倚仗的,朋友又少,外头又嫌弃我们是媚宗不愿来往,我要养着这宗门一大家子人,就指着炉海这点产出过日子,顾了头顾不到尾,每日都心焦如焚,恨不得将这宗主之位丢开手才好。”
她娇滴滴的模样真是叫人打心里生怜,杨长凌虽能言善道,到底也有几分男儿骨气,哪好意思欺负她,那刘长老也是咬了咬牙,硬撑着开口,还想说什么,却又被她截断。
“刘长老,贵宗在万华也迄立千年,积威甚远,底蕴厚实。我这小宗门说好听点也就自称为宗,说不好点就只是个不入流的门派,与贵宗是不能相比的。贵宗身为五宗之一,万华威名远传的名门大宗,是我辈楷模,日后我们还要仰仗贵宗提携。”
花眠一听就捂住了嘴,不然要笑出声来——季遥歌是个妙人,你和她哭穷,她能哭得比你更穷,你和她说道义,她自诩小辈,谁好意思要小辈扶持?再加上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知道的以为长蓬宗仗势凌人,在欺负她一个小姑娘,那刘长老话没出口就被怼回,还没法辩解,别提多憋屈。
真是解气。
被堵得无言以对,刘长老“砰”地拍案而坐,恼火万分。杨长凌这才领教了季遥歌的本能,看着绵软,实则强硬,竟是寸步不让,毫无妥协之意,不过虽然如此,他笑容未改,只道:“季宗主,咱们不必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在商言商,我知道这些对你都是虚的,然而贵宗的澄晶确实于敝宗十分重要,不知可否各退半步,敝宗愿以市价七成大笔收购。”
季遥歌仍是笑的,定定看了他两眼,缓缓摇头,杨长凌心中亦生无力感——那价格已是长蓬能承受的极限,可对方仍旧死咬不松,摆明连谈都不愿谈的态度,他咬咬牙,又道:“日后敝宗所炼的筑基丹药,三成送于贵宗。”
长蓬宗擅长炼丹,宗门所出的基础丹药在万华上也是千金难求。
刘长老闻言一惊,见季遥歌还是摇头,他不禁气上心头,喝道:“你还不知足?”
杨长凌亦是一阵烦躁,能给的都给了,对依旧不松,便有些气恼地坐回座上,却也不走,季遥歌这时方笑着开口:“我有心让利贵宗,不过最低也能到九成,其中尚缺两成差价,贵宗所炼之药虽好,可炼制不易,所出数量并不多,无法弥补其中差价,料来贵宗无力承受,我倒有个提议,二位可以斟酌。”
“请说。”杨长凌闻言眼睛一亮。
“这两成差价,除了以丹药填补外,我还要贵宗在南境的三处修炼秘境。”
此言一出,杨长凌与刘长老同时色变。秘境这东西向来可遇不可求,是大宗门立宗之本,也是培育宗门人才的必须之物,放眼万华,不论是昆都,还是万仞,哪一个宗门没有修炼秘境?除非宗门败散,秘境才会易主,否则绝无可能拱手让人,季遥歌开出这个条件,无疑是对长蓬的侮辱。
刘长老拍案而起,正要暴怒骂人,又听季遥歌道:“别急,听我说完。我不是要你们将秘境易主,只是租用。这两成差价,就算是我宗租用贵宗秘境费用,以供我宗弟子修行,如此一来,既解决贵宗的难处,也解我宗之苦,这方是相互扶持的共赢之举,二位说呢?”
杨长凌和刘长老同时沉默,租用秘境这种事,在修仙界闻所未闻,事关宗门要务,他二人谁也无法立刻决断,一时无言。季遥歌并不着急,只道:“二位可以慢慢考虑,不急。你们难得来赤秀一趟,不妨留在赤秀玩几天,也让本座略尽地主之谊。”说话间招来门人,正要嘱咐好生招呼。
“不必考虑了,我同意。”杨长凌却沉声断言。
“长凌!”刘长老却是一声置疑,直呼其名。
“师叔,这趟出门前,师尊已将此事的决断全权交由长凌,只要不涉宗门根基与正邪原则,长凌皆可作主,如今长凌已经决定,师叔不必再劝。”杨长凌平时虽是嘻笑喜人,却也是个有决断之人,主意一定便不予置喙。
刘长老重叹一声,只能将头转开。季遥歌点头赞道:“杨上仙爽快,和爽快人合作就是舒坦。希望今后与贵宗合作之事,也由杨上仙亲自负责。”她可不想和长蓬宗其他老顽固打交道。
“没问题。”杨长凌点头,末了也是一声苦笑,“季宗主好生厉害,在下今日算是见识了。”他此时方察觉,从他们踏进季遥歌摆下的盘丝阵,被对方媚色先声夺人起,今日这番交涉的主动权,就已经掌握到她手里了,他们不过被牵着鼻子走而已。
季遥歌但笑不语,只将此事的细枝末节转交花眠详谈,大事已定,当下也不着急,就先将人请下小憩。目送长蓬四人离开,花眠朝季遥歌竖起拇指,嘴里却道:“幸好我不用和你做买卖。”
胡小六嗤笑一声:“怎么没有,你不是卖力了?”
“……”花眠顿时沉默,仔细一想,好像真如胡小六所言,被季遥歌忽悠在赤秀呆了许多年。
季遥歌哈哈大笑,甚是快意——此番归来,她已察觉如今赤秀最大问题,就是没有一个适合门人提升修为的秘境,如今虽是租来的,也算是解燃眉之急,自己不过让出两成利,换来的三个修炼之地,这买卖划算得很。
再者论,她亦有私心,据花蓁推测,当日玄寰与幽篁探入仙国之前,恰巧就徘徊在那三个秘境附近,故而听到长蓬有所求时,她便起了这个心思。若能到那附近查探,说不准她能找到关于玄寰与幽篁所留踪迹,甚至于是仙国的消息,这机会她断不能放过。
“有了秘境,日后来赤秀投靠的修士怕要更多了,我说你不考虑收个把资质好的徒弟?堂堂一宗之主,没个徒弟说不过去啊。”花眠忽然有感而发,话音才落便收到季遥歌望来的清冷目光,顿时闭上嘴。
他忘记了,她曾经收过一个徒弟,不过结局并不太好。
季遥歌倒没说什么,只是走回猊兽身边,把身体埋入它蓬松兽毛之间。
师徒一场,至今已过五百余年,白斐早都不知轮回去哪里了。
她连他的长相都已经记不得了,不止他,还有白砚,还有曾经认识的许多人,想着想着,她忽取出一物放在地上。
精致的傀儡木人面容讨喜,曾经因她一缕幽精而鲜活可爱,如今却毫无生气。这木头人肢体灵活,在她的操纵下几与生人无易,可终究表情僵硬,无喜无悲,任凭无还技艺再高,也无法赋予一件死物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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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季遥歌百无聊赖地玩着傀儡,那厢北圣斋外却迎来新客。
“这地方挺好。”有人低声赞道。
冰天雪地之间,一抹红色格外抢眼。
“我自己进去就行,你们留在外面吧。”那人又是一声低语,夹着几丝笑意。
正是新出不久的鬼域魔尊,地阳宗新任宗主,顾行知。
第209章 赤莲魔尊
接到门内的示警声时,季遥歌正在大殿上和花眠继续商议宗门事务。
三年时间积累的事务堆叠如山,光靠花眠一个人处理不了,说来宗门内的人才还是太少,收进来的大多是散修,不堪大用。宗门运作,和炉海的赤秀岛又大有不同,想要在万华闯出名堂,光靠武力行不通。宗门实力很大程度取决于宗门内的人才,而这是赤秀目前最欠缺的。修仙界想要培养一个人才谈何容易,大多宗门穷尽所有,也只是万里挑一,培养个把精英出来。
季遥歌确是在慎重考虑收徒之事,嫡传弟子就算了,内门弟子倒是可以挑选起来。再来便是对宗门低阶弟子的综合培育扶植,更是需要系统的入门教导,这一点万仞无相剑宗就做得非常好,所有新入山的弟子,即便是各个山头的修士所收嫡传弟子,入门都需要与所有弟子一起,接受基础修行,而基础修行分设课程,除了必要的修炼外,还增开杂爻的类目,诸如万华仙史、符箓炼药、法阵推演等各种学问的基础,以便弟子后期择途而修。
这还只是最基本配置,后面还有各种历炼、考核、分师,各峰也要有入驻的人才,以便教导弟子,资源又面临重新分配……她有心效仿,但其间烦琐,光是一个导师人选就要花费不少精力,聊了半日,也只聊出个大概轮廓,倒比修炼更加烦人,更何况她还有个蛟城要兼顾,骤然便觉得压力沉身,不比从前做散修时来得逍遥自在。
不过,散修有散修的舒坦,宗门有宗门的优越,人要往前,就要面临选择,季遥歌并非冲动之人,择定而后行,从在炉海为岛取名“赤秀”起,她就已拿定主意。
“你身边人手不够,先安排下去,在宗门内办一场小试选拔人才,扶持起来协助你处理宗门事务,现有门人不要闲置,暂时先均配到宗内各处料理杂务,待小试过后再定。咱们宗内,兽修与凡修皆有,小心处理他们之间关系,以免惹出群纷。”季遥歌随意点着赤秀舆图的各个山头,边想边说。
这三年她不在,大主意没人定,花眠能力又倾向于钻研杂术,以至宗门内务杂乱无章,大部分门人吃空饷。赤秀如今还按炉海时元还所定规矩运转,岛上多处是药圃丹房、剑炉铁坊等地,用来炼制丹药符箓法宝武器,足能自给自足,在炉海时没问题,但到万华就难以发展,需要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