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何缱绻
时间:2019-07-21 09:20:37

  许凌薇笑着为她开脱,说是小姑娘肚子疼,路上又着了寒,这是难受了在闹脾气呢。
  肚子疼不疼只有晚晚自己知道,闹没闹脾气,她和许凌薇也都心知肚明。
  许凌薇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再没有提及过这天晚上发生的事。好像那个“像是哥哥”的男人从没出现过。
  像是,沈知昼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
  -
  一周后,连续阴霾了大半个月的天终于吝啬地放了晴。
  涝灾过后,最要紧一事是组织灾后重建,政府派来消防官兵帮当地居民搭起了简陋的木板房,直升机和卡车送来了救援物资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晚晚帮不上什么大忙,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帮炊事班的阿姨煮煮饭,帮忙派发物资,闲了自个儿在附近晃悠晃悠。
  不过许凌薇不让她跑太远,她也见识过这边有多乱,就只敢在原地打转。
  听说越过这座山,就是“金三角”腹地,那里比伽卡还要危险。
  医疗队的救治工作与日常作息都在个破木屋里。居所简陋,条件恶劣,毒虫遍地爬,大家都连声叫苦。
  当地的阿公阿婆送来熏虫子的香料,屋子里成日飘着股怪味儿。不过似乎无用,虫子比兽类还凶猛,把草席都咬得疮痍满布,会吃人一样。
  晚晚怕虫子,一到晚上早早就躺进了帐子里,警惕到听不到虫鸣才敢睡,半个脑袋都不敢露。
  这晚刚入夜,她被外面巨大的动静吵醒了。
  一醒来,整个世界好像全乱了套,嘈杂喧天,各种各样,所有人的声音都混在一起,频频恼人,吵得她再也睡不着。
  “快,快!准备热水——”
  “放个东西在他嘴里,千万别让他咬到舌头了——”
  “按住啊!脚也按住!”
  许凌薇喊晚晚起来帮忙,她端了盆热水进去,看到临时搭的病床上躺着个几近癫狂的男孩儿。
  他大概十四五岁,和她年纪相仿,在床上不住地抽搐、发抖、挣扎,气薄如缕,白涎顺着嘴角流了满脖子,脖颈上青筋毕现。
  晚晚缩在门边,气儿也不敢出,后来是许凌薇的医生同事嫌她挡道将她赶走。
  走前她看到他们给那个男孩儿的嘴里塞了东西,好像是为了防止他咬掉舌头,还用麻绳把他的四肢捆了起来。
  她听说,他这是犯毒瘾了。
  前半夜一直在男孩儿断断续续的哀嚎和呻.吟声中度过。他就像是在受一种钻心之痛折磨。
  明明身处人间,却如堕地狱。
  晚晚捂住耳朵,满脑子回荡的都是那种凄惨的声音,她感到害怕。
  后来他终于不再挣扎吵闹,倒像是睡过去了。
  世界在一瞬间静了下来。
  晚晚却仍不敢阖眼,抱膝缩在一边,心跳的还是很快,很剧烈。
  前方一片一望无垠的旷野,一轮姣姣明月高悬,点点水银色落在洪涝过后的荒凉与平芜之上,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沧桑与寂凉。
  许凌薇忙完擦了擦手坐过来,顺手就把那难闻的熏香给掐了,顺着晚晚的目光望出去,“过两天就走了,赶不上花期了。”
  晚晚歪了歪头,疑惑地眨着眼,“……花期?”
  “罂粟花啊,”许凌薇平视那片荒野,苦笑着,“如果没遭洪水,花儿应该已经开了。我还带了单反想碰碰运气拍几张照呢。
  晚晚头枕在膝上,撅了噘嘴,没作声了。
  “晚晚啊。”
  许凌薇看小姑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抬手给她拨了拨脸前的头发,柔声地问,“你现在能想起以前的事了吗?就是,爆炸前的事,关于你父母……还有家人,什么的?”
  类似的问题,在最初的几年间总会被问起。
  不光是许凌薇,警察偶尔也会为此亲自登门造访,甚至去医院做个检查,医生都会抓着她轮流盘问。
  大人们态度咄咄,她胆子小,总怕的手足无措。
  那时,沈知昼会将她死死护在身后。
  “你们吓到我妹妹了,滚远点。”
  他笑得吊儿郎当的,语气和态度却万分强硬。
  若是被逼得急了,他还会面露凶相,“没见她想不起来么?你们还问她做什么?”
  仿佛纵使眼前有千军万马,只要他在她身前,她也可以丝毫不惧声色。
  他带她出去买冰淇淋,走在路上,他会高举着冰淇淋故意不给她,问:“告诉我,你是谁?”
  她连答几声“沈晚晚”,他满意了,她才能大开饕餮。
  “你是沈晚晚,”他眉梢一扬,笑着看她,又问,“那我是谁?”
  她抬头看他,甜甜地笑起来:“知昼哥哥。”
  “知道为什么伯母伯父他们都不姓沈,只有你跟我姓沈吗?”
  “为什么?”
  “哥哥是第一个发现你的人,”他半蹲下来,温柔地用拇指替她拭去唇角的奶渍,顺势将她拉过去。
  “所以啊,”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定定地盯住她。他的气息,极低极沉,“你是哥哥一个人的战利品,知道吗?”
  她手里的冰激凌啪嗒掉了地。
  她低下头,盯着地面,眼眶立马就红了。
  “别哭啊,”他却笑得没心没肺的,“哥哥再买给你。”
  “真的?”
  她倏地抬头,眼前一亮。
  他抿着唇,眼底的笑意愈发浓了,揉了揉她的头。
  “你怎么这么好哄啊,晚晚。”
  她的确好哄的不得了,捏紧他的衣袖,殷殷地问:“那哥哥买给我吗?”
  “当然了,但是你要答应哥哥,下次哥哥跟你说正事儿的时候,可别再脸红了。”
  ……
  “真可怜啊,”许凌薇打断她的思绪,“这么好的孩子,居然被亲生父母给害了……”
  晚晚一阵心惊,缓缓地将自己的思绪从回忆中剥离出来。
  她都不记得许凌薇在此之前说了些什么。
  “那个男孩儿,被他父母注射了毒品。他刚才那是犯毒瘾了。”许凌薇平视前方,目光深沉而遥远,“这里的大部分人,都种罂粟,然后低价贱卖给制毒工厂,毒贩制成毒品了,再卖给这种父母。”
  这真是一种无比残忍的因果报应。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救他们?”晚晚心惊不已,甚至有些难以理解,“他们……他们种罂粟卖给毒贩,这难道不也是贩毒吗,他们是坏人啊,伯母……毒贩都是坏人,吸毒的也都是坏人。”
  许凌薇苦笑着,温柔地看着她。
  “这场洪涝让他们失去了太多东西了,包括钱,还有人性。那个男孩儿的父母没钱吸毒了,要把他家里最小的妹妹卖给毒贩,毒贩再卖给人贩……他为了保护妹妹,被注射了毒品硬性催眠了……嗯,就今晚的事。”
  许凌薇兀自唏嘘着,忽地转言,“晚晚,你还觉得他是坏人吗?”
  晚晚听红了眼眶,轻轻摇头:“……不,不是的。”
  “那你觉得,哥哥是坏人吗?”
  “……哥哥?”
  许凌薇温和地凝视她,默而不答。
  晚晚咬了咬唇,低下头。
  她自然知道许凌薇说的是哪个哥哥。
  那夜那个男人的脸,和记忆中的哥哥若即若离地重合,在她脑海中交替浮现,快要逼疯她了。
  “不是的……哥哥是警察呀。”她摇头,声音细若蚊鸣,“哥哥说过,他要当警察的,他要当最厉害的警察……所以哥哥,绝不是……坏人。”
  小姑娘倏地抬头,一双清澈眼眸里盛满了坚定。
  就像是那年,她抬头望着沈知昼,拉着他的衣袖,眼眸晶亮,声音软软地问他,真的会给她再买个冰淇淋吗。
  他那时,曾说她好哄的不得了。
  明明知道她好哄,他还总是捧着她,哄着她,护着她。
  可这么多年,不知不觉的,她慢慢地长大,也已经学会了自己哄自己。
  “哥哥不是坏人。”她最后说。
  许凌薇苦笑了下,对这个答案没多意外,揉了揉她的脸颊。
  “不早了,晚晚,睡觉吧。”
  就在此时,里屋传来了一通乱响。
  “——谁?”
 
 
第4章 白夜(3)
  巴掌大的房间昏昧一片,没有一盏灯。惨白的月光投射入室,掠过男孩儿的右手。
  明晃晃的一把刀。
  晚晚吓得尖叫,许凌薇紧紧护住她,挟着她向后瑟缩,张皇失措地警告他不要过来,边大声地喊其他人!
  他忿忿瞪视着她们,突然恶吼一声,提刀就要冲过来!
  “快过来——快快快!快啊——”
  “从背后按住他!他手里有刀,当心别伤着了!”
  又是一通乱响,三两个身强体壮的男医生从隔壁房间跑过来,三下两下地架住男孩儿把他往回拖!
  “许医生,你们去另一个房间!这里有我们!”
  他的手脚一开始是被捆住的,后来解开本想让他睡个安稳觉,谁料这会儿直接提刀来见。
  他踢打着腿,朝晚晚和许凌薇嘶喊:“把哈丹还给我——还给我啊——啊啊!!”
  晚晚目睹他被拖进去,她也被许凌薇抱走安顿到了另一个房间。隔着单薄的木板墙,还是能听到他的哭喊。
  “还给我……还给我……呜呜——呜呜呜……哈丹……”
  折腾了大半夜,那凄厉渗人的哭嚎伴随阵阵低啜,渐渐被汹汹而来的夜色吞噬得无声无息。
  恍然间,晚晚下意识地抹了下脸。
  全是泪。
  许凌薇和同事们处理好回到房间,仍有些惊魂未定。她伸出手,抚了抚晚晚湿凉的脸颊,“吓坏了吧?”
  晚晚用手背拭了拭眼泪,轻轻点了点头,乖乖地躺下了。
  许凌薇随后躺在她身边,伸出胳膊环住她,小姑娘便像只粘人的小猫一样,就势就粘过来,紧紧地依偎住她,小小声地唤:“伯母。”
  “嗯?”
  晚晚心口一绷,“他妹妹……”
  “没事了……都没事了,”许凌薇柔声地安抚着,像拍小婴儿似地拍了拍她,“大人们会解决的,我们也很快会离开这里。快睡吧,我也很累了。”
  “……好。”
  只有这夜色睡得最沉,最安稳。
  她们却几近一晚无眠。
  -
  翌日男孩儿醒来情绪稳定了不少。他居然不记得自己昨晚提刀相向的事了,许凌薇判断,应该是毒品致幻的后遗症。他年纪太小,根本扛不住。
  午饭后,许凌薇和同事们临时出诊,伙房阿姨让晚晚送了碗糙米粥给他。
  他叫哈桑,短脸高额头,皮肤黝黑,五官和眼神中就带有一种长久以来的贫瘠生活所致的苦痛。
  那大概是,镌刻在他骨血中的东西。
  因了昨夜克制毒瘾,他的嘴唇撕扯到干裂,嗓子沙哑,几乎说不出话。
  晚晚害怕他,站在门边没敢进去。
  哈桑似乎也对她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城里姑娘十分抵触,让她把粥放下,躺下就不理人了。
  晚晚回屋憩了片刻。
  折腾了大半宿,几乎一夜没合眼,她却仍不敢睡太熟,恐怕他再次提刀冲进来,再三检查了门闩,才稍稍浅眠了一阵。
  醒来时,天阴大半,雨势颓颓。
  洗了的衣服晾在外面,她出去收时,忽地起了阵风。、
  风声低吟不止,夹着一声又一声的啜泣和呜咽,离她越来越近。
  篱笆外站着个小女孩儿,七八岁大,有着偏黑的皮肤,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件脏得分不出颜色的黄裙子,同样脏乎乎的小手抹着眼泪花,不住地抽噎:“姐姐,你见到我哥哥了吗……”
  晚晚蹲过去问:“你哥哥是谁?哈桑吗?”
  小女孩匆匆点头,哽咽着:“他们说,哥哥在这里……”
  晚晚带她去找哈桑,小女孩殷殷地追问,她哥哥到底怎么了。
  晚晚只说哈桑似乎是病了,情况已经好了很多。她不确定小女孩知道多少哈桑的事,也如何都说不出,他后半夜精神失措拿刀相向的事。
  进去后,里屋床铺空空,早不见哈桑的人影。那碗糙米粥也一口都没被动过,瓷碗凉得彻骨。
  “哥、哥哥呢……”小女孩见不到人,哭得更凶,死死地抓住晚晚的手,“你、你们……把我哥哥藏哪儿去了……姐姐,你不是说哥哥在这里吗?”
  晚晚半蹲下来,好声好气地解释:“不是姐姐藏起来的,他那会儿还在……”
  “我不管,不管——”小女孩儿哭声更大,“一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呜呜呜……坏姐姐……你还我哥哥,还我哥哥!”
  晚晚自己还是个孩子,这会儿换她安慰这样更小的孩子,难免手足无措。
  可单只是听小姑娘这样哭,她的心就像是被点点剖开,寸寸凌迟。
  想起她曾经也这般哭过,质问他们,把她的哥哥藏哪儿去了,可,回答她的只有——
  “晚晚,你要我说几遍?他走了,不会回来了!”
  “忘了他吧,他根本不配当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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