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啊……”
哈迈的哭声登时被逼回嗓子深处,只剩呜咽。
上了车,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也不哭了,静的出奇。
听到车门响,那个小一些的便哽咽不止。阿阚烦躁得直挠头:“别哭了,我他妈真的最烦小孩儿哭了——”
哈丹听到他这么说,更害怕了,直窜到晚晚怀里,啜泣着,大气也不敢出。
阿阚坐到副驾驶,沈知昼便坐到了后面。
晚晚抱着哈丹,缩在门边,她眼前还漆黑一片。她不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出于恐惧,还是觉得不看为好。
察觉到有人上来,她小腿动了动,害怕地瑟缩了一下。
气息却极其熟悉,她怔了怔,一瞬间居然没有那么怕了。
她抬了抬手,想摘掉蒙眼的黑布,手腕儿上蓦地贴过来一个寒凉的力道。
又听到了那个低沉而克制的男声:“——别动。”
她蓦地想到一周前的那个雨夜。
比他手的温度更寒凉的枪柄,还有抵住她下巴的力道,她咬了咬唇,“哥哥”二字在喉间滚了一番,却终是没有叫出声。
刚才他对她左耳说的那句“瘦了”,她的的确确,听到了。
字字不落。
沈知昼在四五年前的一个雨夜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是伯父的忌日,也是她12岁的生日——亦是那年发生大爆炸时,他和警察们发现她的那天。
那晚他在伯父的黑白照前三叩三拜,跪了很久。
多少年来,第一次跪了那么久,许凌薇叫他吃饭,他才潦潦地收拾了一下情绪起来。
吃饭时,她把许凌薇放在她碗里的肉挑出来,包在纸巾里,偷偷地扔到了脚下的垃圾桶。
一抬头,他看着她,抿着唇对她笑。
意味深长的,把她所有的小动作收于眼底,仿佛他们之间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她匆匆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伯母是深茶色的瞳,而他的瞳色却极黑,眼神澄澈又明亮。
每每她淘气或者撒谎了,他的目光就会倏地深沉下去,稍看她一眼,就仿佛能洞悉到她的真实想法。
所以她在他面前,从来不敢隐瞒自己。
饭吃一半,许凌薇稍作离开。
他这才抬手,轻轻敲了敲她额头,表情沉下,用了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责备她怎么不吃肉。
他说,她这般孱弱,这么瘦,细胳膊细腿的,怎么能长身体。
他说,以后如果他走了,没人监督她好好吃饭,她该如何健康地长大。
她的情绪蓦地低落了大半,听到他假设他要走,眼底登时热意泛滥,抬起双泪汪汪的眸子,盯着他。
“哥哥……”
“嗯?”
她犹豫很久,唇几张几合,才鼓起勇气说:“我、我……不想,那么快长大。”
他筷子一顿,放下来,支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声音沉沉哑哑的,温柔又疏懒,“为什么?”
“哥哥……总是什么都走在我的前面,我好像怎么跑……都追不上你,”她低了低头,轻声地说,“哥哥以后肯定会比我先读完书,然后……你已经工作了,而我可能才上高中……你会和别人谈恋爱,然后……结婚,成家……”
最后,她的声音几近细不可闻。
他鼻音微动,就笑起来,“就因为这个?”
“……嗯,”她紧张地捏着桌布,怕他嘲笑自己的幼稚,局促地说,“我不想……哥哥离开我,也不想……哥哥跟别的人……我不想……”
他支着头,唇抿成了条好看的线,笑吟吟地看着她,静候下文。
可她被他盯得彻底慌了神,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她感到害怕。
怕他生气,她知道他脾气很坏,虽然不曾对她白过脸,可这话太过自私,她不知道自己这种自私又幼稚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只知道,她一直以来过于依赖他,所以很怕,以后他会让另外一个人也这么依赖他。
她怕她长大了,有人已经取代了她。
到了那时候,他才算是真正地离开。
巴掌大的餐厅静谧非常。
他就那么看着她,眸光却越来越深沉,唇边的笑意也愈发浓了。
很久后,他舒了口气:“好。”
低低哑哑的声音,像是一把细沙挥在她心头,隐隐作痒。
“……”
她还未抬头,垂下的视线里,落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他把她碗里的肉挑出来,全都扔掉了。
她诧然地抬头。
头顶葳蕤柔和的光,尽数被揉碎了,星辉一样落入他眼底,他的声音极其轻缓温柔:“不想长大就不要长大了,晚晚。”
“……”
她还记得,那时他读的警校离她的学校坐公交不过两站路。
运气好的时候,隔着铁栅栏,能看到里面的学生在训练,偶尔还能看到他绑着沙袋,带领着同学跑圈。
他还不到十七岁,就被当地的这所警校择优录取。
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发现她,带她回了家,还给她起了名字。
那时他二十岁,生得颀长,身形轮廓愈发坚实分明,因了成日的训练,周身的线条紧致而有力量。
只要他待在她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给她很足够且真实的安全感。
从小到大,她都会很神气地跟身边的同学和家属院的孩子们说:“我哥哥以后是警察,他要做最厉害的警察!他说过,他要像伯父一样抓好多好多的坏人,立很多很多的战功!”
不过,自那天他消失之后,她的这些话,就会被当作谎言,开始有人反驳她:“胡说,你哥哥明明是杀人犯,他在警校杀了人就跑了!”
“他连家都不敢回了,还做什么警察?”
“他是个大坏蛋!沈晚晚,你是坏蛋的妹妹,你就是个骗子!”
……
腿上蓦地覆上一片温热,柔软地包裹住她裸露的腿面,带来一瞬温暖。
她思绪一沉,缓缓回神。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探了探腿面。
好像是谁的外套。
她再也忍不住,轻轻开口:“哥……”
她的脸被扳过去,唇上贴过个冰凉的力道。
他拇指轻轻压了压她柔软的唇瓣,探身到她耳旁,轻轻“嘘——”了声,然后替她仔细地整理好盖在她腿面的外套。
她白裙上污迹错综,被绑来时应该挣扎了很久,侧面扯开了道很大的口子。白皙的皮肤毫不遮掩地暴露出来,曲线盈盈袅袅,蔓延而上。
他倏忽挪开眼,像被灼到了似的。
是长大了啊。
还长大了不少。
就是,好好的一条裙子硬是给弄成了这模样。
怪可惜的。
沈知昼这样想着,不觉有些冷,皱了下眉,想让虎仔把车里的空调打开。
然而还未作声,车身蓦地向前一耸,他们在路上,被什么东西给拦停了。
第7章 白夜(6)
虎仔握着方向盘,手心捏出了把湿凉的汗。
他战战兢兢地望着后座神色如常,几乎没什么表情变化的沈知昼,声音抖了起来:“昼、昼哥……”
“瞧把你吓的,见到鬼了?”副驾驶的阿阚刚调笑了句,看清了拦在前头的那辆车,神色一敛,匆匆回头,“昼哥,康绥死了……这会儿下去,估计就是去送人头啊。”
沈知昼拧了拧眉,抬眼望过去。
前头那辆块头儿不小的黑色路虎,虽挂着个粤字开头的假-车-牌,但他知道,里面是谁。
康绥和哈迈交易的地点在郊野一个废弃的荒村,发了洪水后,那村子死了大半的人,有幸未罹难的都搬走了。
近半年来,伽卡周边一带的缉毒力道逐渐加大,毒品流通不善,康绥此人做事又一向小心隐蔽,沈知昼找了一天康绥,居然连形同他左膀右臂的心腹手下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三番逼问都问不出来,就更没可能透露给其他人了。
很显然,他是为他而来。
甚至可能,还捏准了康绥死了。
沈知昼刚要下车,倒是阿阚先拦下他:“我先去吧。”
沈知昼神色一寂,没阻拦他,反而眼底浮起兴色。
阿阚朝虎仔一扬下巴,虎仔立刻会意,半天却没动作,单只是脸色兀自发了白,嗫嚅着唇说:“真、真要下去……”
阿阚狠狠剜他一眼,骂了声“怂逼”,然后拉开面前的车斗,拿了把枪。
沈知昼移眸瞥过去,淡声说:“那枪没子弹。”然后他便把自己枪的弹夹卸下,扔给阿阚。
阿阚把枪塞进裤腰,顺带着给口袋塞了把折叠军刀,瞪视着前方那个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恶狠狠地说:“大不了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我他妈早想杀了他了。”
沈知昼淡笑着,叩了叩窗沿儿,漫不经心地说:“那你可千万别留情。”
“不会。”
康绥死了,他们应该早料到有这一刻的。
虽然,来的猝不及防。
阿阚最后说:“我和虎去拖时间,如果情况不对,昼哥你赶紧开车走,不用管我们,他的目标是你。”
沈知昼没说话。
“走——”
虎仔来不及思量,匆匆带上了刀枪,悻悻推开车门,硬着头皮和阿阚一起下去。
程嘉树看到沈知昼的两个手下下了车,他抬起下颌,遥遥地望着那辆越野车车后座的男人。
天光稍熄,眼前的世界,与车内男人的神色都暗了一度。
他好像在笑。
程嘉树闷哼了声,收回目光,颇为轻诮地说:“怎么?沈知昼胆子这么小的吗?连我都不敢见,怕死么?”
“程先生,有什么话不能等康爷回来了好好说?你在这里拦人,传给康爷和其他人了,都会觉得你居心不良的。”
阿阚不是第一次与程嘉树打交道。
他深知此人有多阴险毒辣难缠,从前他跟着的那位大哥,就是在集团内讧期间被程嘉树施计,除之以后快。
去年康泰亨发了心脏病,做了个紧急搭桥手术,自那之后身体就没好过。
前段时间伽卡又发了洪涝,什么都不景气,康泰亨大呼流年不利,半月以前就去了泰国拜佛,以程嘉树、康绥和沈知昼为首的三拨人展开内斗斡旋,现在康绥死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了。
程嘉树闻言,笑了声。
潮闷天,燥热得恼人,他拿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又听阿阚说:“你跟在康爷身边少说也有个七八年了,老爷子年纪大了心脏不好,手术也怪折磨人的,你就非要挑起内讧给他老人家添个堵?嫌他活的不够长了,还是——”
阿阚声音陡然一沉:“想尽早接他的班?”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跟我咋咋呼呼了?”
程嘉树朝身后的几个手下一扬手,三下两下地就将虎仔和阿阚钳制住了,顺带着搜身一番,枪就下掉了。
“小狗吠什么,让你主人下来说话。”
程嘉树冷笑着,话音刚落,就见那个男人直挺挺地从车上走了下来。
沈知昼关上车门,脚步在车旁停顿须臾。
白夜更替之际,他身披滚滚暮色,昏沉葳蕤的霞光将他的身形拉得更加颀长而笔直,轮廓幻化成了张消沉的剪影,唇边染着一点笑意,有种说不出的颠倒风流。
他似乎总偏爱黑色,仿佛每当夜色降临之际,他就能很好地隐藏自己,匿身于夜色,连影子也丝毫不肯绽露。
他在程嘉树面前,也几乎是没有弱点的。
程嘉树挑了挑眉,“你倒是很自觉……”
话还没说完,就见沈知昼利落地打开了前侧车门,长腿一跨,坐入了驾驶座。
程嘉树脸色一变。
“他要干什么——他要跑吗?”
“喂、喂……”
沈知昼坐上车,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打火、挂挡。
中途,他沉声地说了句:“晚晚,趴下。”
“……”
晚晚以为是自己幻听,还没来得及反应,接着,她依着惯性,重重地,向后一仰!
哈丹和她同时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刹那间,沈知昼右脚狠狠踩住油门,他们的车,就朝面前那辆路虎直飞了过去!
程嘉树与阿阚他们躲之不及,四处鼠窜,惊声四迭,喊着:“你他妈疯了吗!”
“停车啊——你要撞死我们吗!”
车轮不管不顾地摩擦着地面,激起碎石乱飞!
沈知昼踩实了油门,加到最大,直直地,狠狠地——撞向他们!
砰——
一声碰撞的巨响过后,他撞着程嘉树一个没来得及躲避的手下,将那人碾在两辆车之间,直接顶着出去!
那人挣扎着,口中血沫飞溅,早没了挣扎的力气,痛苦地拍着他的车前盖。
“疯了……真是疯了,”程嘉树吓得脸白,大声命令道,“开枪!拦住他!把他轮胎打爆!别让他跑了!”
砰砰——咚咚咚——
子弹在车身和玻璃上乱走,一通乱响,后来逐渐加大了密度,声音震耳欲聋。
晚晚和哈丹失声尖叫,抱头缩在座椅下瑟瑟发抖。她身上还罩着他的外套,厚重的皮夹克,不至于让车玻璃的碎片划伤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