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何缱绻
时间:2019-07-21 09:20:37

  “……”
  “伯母说马上就到了,这条路我很熟悉,”她侧头望了望窗外,路经一个已经废弃了的破败的休息站,外面的玻璃碎了大半,外墙上涂满了乱糟糟的涂鸦,像是什么邪-教的图腾,看起来很吓人,“经过这里,再走一段就到医疗站了,那里有医疗车,设备和药都很全,哥哥如果不舒服……”
  “哥哥只是做梦了。”
  “……”她话音戛然而止,缓缓收回视线,怔怔地看着他。
  他垂了垂眸,倦意深沉,似乎不愿同她说太多,只是淡淡道:“就是个梦。”
  “什么梦?”
  她殷殷地凑过去,灵敏的像个小兔子,全然忘了手腕儿的疼痛,撑着手臂,伏在他身前。
  他闭上眼,没说话。
  “哥哥。”
  “嗯。”
  “什么梦?”
  “没什么。”
  “不行,我要听。”
  他没忍住,轻嗤了声:“我不告诉你。”
  她突然就没声音了。
  很久很久,哭也不哭,闹也不闹的。以前他这么逗她,她性子软,常常是眼圈刚泛起红,眼泪就跟着啪嗒啪嗒掉下来。
  哭了吗?
  他一睁眼,便撞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睛。
  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亮亮的,眸色无暇,不染一丝这尘世的烟火气。
  还在等他的答案。
  他再次闭上眼,“哥哥困了,想睡觉。”
  “不行,不行,你不要睡,”她轻轻晃了晃他胳膊,“你都那么久没跟我说话了,你走了那么久,每天伯母去上班,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哥哥梦见,”他抿了抿唇,叹了声,“梦见我身上盖的是国旗。”
  “……”
  车身蓦地一晃。
  “到了。”
  -
  沈知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朦胧里,好像有人在给他注射什么东西,他厌恶针头穿刺入皮肤,推进血管的那种肿胀的异物感,像是在给他的身体里注射了脏物。
  渐渐地,就感觉四肢失去了知觉,没有那双温热的小手贴着他皮肤的触感,也没有子弹迅速地穿入、厮磨开皮肉的撕裂感了。
  左臂的僵硬感尤甚,重得动不了,整条胳膊像是被打断了,然后又给他打上了钢板组合起来。
  他想去找腰间别的枪,可是没有力气。
  他口袋里还装着把防身用的折叠军刀,那是去年有人从尼泊尔带来送给他的。
  那个人是当地有名的毒贩,为了巴结康泰亨,先撬开了他这道阀门,几番周折才参与进了伽卡当地的毒品交易之中,然后贩毒大赚一笔快钱,去澳门豪赌挥霍,折腾干净了再回来找康泰亨。
  后来那个人死了,是他杀的。
  用那把刀。一刀毙命。
  后来他觉得不解气,还补了好几枪。
  阿阚在旁边劝他别浪费子弹,打成筛子人也活不过来,活该这个狗胆包天的想私吞了康爷的货自己独占鳌头,甚至还要对他和阿阚他们下黑手。
  他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很多年,都没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有毒品是催眠的吗?
  他没见过。
  他是谁?
  是沈知昼吧。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道。
  太久了。忘了。
  -
  这一日晨光微熹,天还不大亮,晚晚就起来了。
  因了几日前给沈知昼做了手术,他还没恢复,加上当地又发生了些事情,需要医疗队协调配合展开救治,他们回程的日期一天天地推迟了。
  她之前因为不堪虫咬,和当地恶劣的生存环境一心想回去的念头也折了大半。
  今天一早,她去炊事班的阿姨那里,问能不能做一些对愈合伤口有帮助的食物。
  昨天正好有当地阿公阿婆送来了几条新打的鲫鱼,昨晚晚饭吃剩下了一条,阿姨就准备今天熬成鱼汤,让他起来喝一些。
  他昏睡了两天都没醒。
  一开始应该是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后来医生说,大概是因为长久的神经紧绷,一时松懈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垮了,需要多补充睡眠。
  今天也是一样。他还是没醒。
  鱼汤放凉了也不见他醒来,晚晚害怕打扰他,也不敢靠近,只得透过围在床四周的竹帘子,时不时的过来看一看他。
  只要看到他在就好,不会莫名其妙一下子人间蒸发了就好。
  这天晚上,村民在附近河滩旁办了个篝火晚会欢送他们。
  许凌薇下午回来,就对晚晚说,他们回程的时间定下来了,大概后天就出发,原路返回,从伽卡到南城,再坐飞机回港城。
  晚晚不舍地问:“那哥哥一起走吗?”
  许凌薇摇头,没说话。
  “哥哥还没醒,等他醒了再走好不好?”
  “哥哥会醒来的。”
  “我们走的时候他还没醒怎么办?”
  她的脑袋里好像有无数的问题,都是许凌薇答不了的,末了只得轻轻一叹,“哥哥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说要我照顾他。”
  晚晚低下头去,默了片刻后,便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了。
  晚上她提前从河滩那边回来。
  刚才坐在一旁看他们一群人载歌载舞,她却始终兴致恹恹的。
  他们唱着当地的民歌,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交流着,状似民风淳朴和蔼,可涝季一过,万物复苏,那些罂粟花,又会从泥土里长出来,一场洪水,永远无法灭绝这些罪恶的根芽和种子。
  她回去后,发现他的床铺空了。
  只有一盏灯亮的昏黄,像是一个金色的佛龛,竹帘四合,静静地将一方天地包裹起来。
  却唯独不见他去了哪里。
  她一时手足无措。
  他是不是又走了?
  又蒸发了?
  他去了哪里?还在伽卡当地吗?
  带着大大小小的疑问,她找遍了屋内外的各个角落,然后在屋后听到了若隐若现的水声响。
  屋后设有个很小的房间,里面设有简单的淋浴设施,用发黄的白布拉着个帘子。
  可她记得,淋浴设备已经坏掉了,最近大家洗澡都用浴桶,但是因为换水麻烦,轮一次需要很久。
  晚晚前几天都没排上,忍到了今天晌午才去草草洗了个澡。
  她蹑手蹑脚地往进走,就看到了男人结实健壮的背影。
  裸露的。
  他侧着身子靠在桶边沿,伸出长臂,用木瓢舀着另一个水桶里的热水。
  还腾腾冒着热气。
  后来他便够不到了,拉了一下旁边那桶,左臂的伤口还未愈合,胳膊沉得要命使不上力。
  一侧眸的功夫,透过夜风吹拂之下,翩然翻飞的布帘,看到一双莹白的小脚。
  她脚下是葳蕤沉缓地流动着的光河,左脚蹭了蹭右脚,站在那里,有些局促。
  正不知去留,眼前的帐子忽然被一只手拉开。
  他朝她一扬眉,“晚晚,过来帮帮哥哥。”
 
 
第11章 白夜(10)
  她拘谨地捏着裙摆,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垂着脑袋,时不时地抬一抬头,小心地看一看他。
  撞上他视线,她又低下头去,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心虚。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他轻笑了声,最后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一甩手。
  扑通——
  她心跳一沉,同时他给那木瓢,扔回到旁边的水桶里去了。
  他背靠回浴桶边沿,慵懒地展开两条胳膊,随意地搭在上面。
  “那你,”他疏懒散漫的嗓音,沉沉哑哑地回荡在巴掌大的房间里,温柔又深沉,“帮哥哥把门关上出去吧,刚才来送热水的那个人忘记关门就走了。”
  “……”
  她站着,仍一动不动。
  “水凉一些也没事,也能洗的,”他漫不经心地说着,鼻息一动,就轻轻地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对愈合伤口有没有帮助呢。晚晚啊,外面有医生回来了吗,你要不要去帮哥哥问问……”
  ——哗啦。
  一阵很轻微的水声,响在他身畔。
  淹没过他的声音。
  她微微打着卷儿的柔软的头发,缭绕在他沾了些许水汽的手背,几缕头发丝儿被濡湿了,轻轻地,滑过他的皮肤。
  有点痒。
  他抬了抬手指,下意识地想牵引一下,只一瞬,那股淡淡的香气和柔软的触感,便从他指尖抽离掉了。
  她纤细的身影背过他去。
  一只小小的,白皙的手,捞起那个挺大又有些重的木瓢,在盛热水的桶里,用力地舀了一下,然后费劲儿地提起来。
  “哥、哥哥……”她用两只手才能拿稳,转过身来,轻拧着眉,微微地喘了喘气,“好、好重啊。”
  他轻笑着,伸出手去,“给我吧。”
  她坚定地摇摇头,避开他的手,眼神透着坚定,“不是哥哥让我帮忙的吗?”
  “是啊,”他一扬眉,朝她笑了笑,然后不由分说地夺过来,“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嗯?”
  “傻啊,太重了,”他将热水加入浴桶,探了探水温,随口说,“拿不动就不要拿了。”
  “……”
  她却不出声了。
  刚才他夺过时,手上的水渍沾惹到了她手背的皮肤上。那块儿皮肤就像是被烫伤了一样,现在都有隐隐的灼意留存。
  她怔怔缩回手,目光垂下,盯着自己的手背,出了须臾的神。
  潮热的水汽已经化作冰凉,可他手的触感,好像在一点点地,渗入进她皮肤的毛孔中。
  像是,要将属于他的气息,推送入她的四肢百骸,直达心脏——
  “晚晚。”
  前方水声哗啦一响,打断了她思绪。
  转而,她视线里又落入了那只手。白皙修长的五指,手掌宽厚,手腕儿线条流畅,且骨节分明。
  能看到他小指侧面,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痕迹很长,像是什么锐器要将他整个小指削下来一样。
  她不由地心惊。
  她记得,他手上以前没有这伤的。
  她这才想起,他的腰背,胳膊,也落了大大小小错综的伤痕。
  有子弹伤,又有刀伤留下的疤痕。
  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晚晚。”
  她刚想问这是怎么弄的,他又叫了她一声,见她没反应,又在她眼前“啪”地打了个响指,将那木瓢递给她,晃了晃。
  她愣愣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眸。
  他虚勾着唇,盯着她笑:“继续啊,发什么呆。”
  她眨眨眼:“……啊?哥哥不是说,不用我帮忙了吗?”
  他眉梢一挑,“我改注意了。”
  “……”
  他看她愣愣的,又哼笑了声:“不行吗?”
  “……行。”
  她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努力不碰到他的手。
  不小心碰到了,那伤疤,还会疼吗?
  她拿着木瓢,又杵那儿不动了,眼神茫茫然然的,浮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
  “晚晚。”
  “……”
  “晚晚,”他语气倏地沉了几分,扬手,弹了下她额头,皱着眉问她,“你怎么了?”
  痛感传来,她泪眼朦胧地捂着额头,看着他,囫囵地辩解,“……没有,没有。”
  他沉了沉身子,头就势枕到浴桶边沿,坐回去了,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总发呆,在学校上课怎么办?你还在念初中吧?”
  “……啊?”
  她一愣,没反应过来。
  今晚她的思绪好像总是慢半拍一样,心都跳得快了些。
  “初几了?”
  “高、高一。”
  “啊,高一了啊,”他轻叹着,若有所思地顿了片刻,然后闭上了眼,“记错了。”
  她这次只舀了半瓢水,能自个儿拿动了,双手举起,就要拿过去。
  他想帮她,再次伸出手,又被她灵敏地躲开。
  她就势一扬胳膊,就将那水泼到了桶里。
  哗啦一下,水花溅到他左肩的伤口。
  他暗嘶了声,还没喘匀一口气,就见她直直地朝他栽过来。
  “啊……哥哥——”
  她脚下的地板上都是水,直打滑,瘦瘦小小的没一点儿力气,差点儿就没站稳,整个人向前一倾,要栽进去。
  他胳膊一横,顺势挡了她下,不留神撞到她胸口。
  倏地赶紧又收回。
  她扶了扶边沿,勉强站稳了。
  他拧着眉,脸上有一些灼意,移眸不去看她,“多吃点儿饭。”
  她老实地点了点头:“嗯。”
  “……”
  “哥哥走之后,我有好好吃饭的,也会照顾自己了,”她语气很认真,见他回了下头,目光更是灼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肉也吃了很多,我不挑食了。我想快点长大,长大后……哥哥就会回来了。”
  他没说话,眼角一横,收回目光靠回去,静静地阖了阖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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