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何缱绻
时间:2019-07-21 09:20:37

 
 
第13章 白夜(12)
  “晚晚,出去。”
  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最终咬了咬唇,看着他的背影,在他再次开口之前,终于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身后咣当一声,门关上了,她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程嘉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威胁我了?”
  沈知昼胳膊一伸,直接将手里那枪,朝上抵住了程嘉树下颌。
  他抬起下巴,冷冷觑着程嘉树,轻慢地弯着唇,似乎在笑,然而那笑意,却丝毫未达他眼底。
  他的眼神冰冷异常,语气也同样冷冰冰的:“怎么?来这里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程嘉树好整以暇,丝毫不惧:“当然不是。”
  “你最应该做的,就是一枪打死我。你程嘉树也在伽卡混了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枪不离手的道理吗,嗯?”
  程嘉树挑了下眉,“你伤的不轻吧?”
  顺着他握枪的那只手,看到他腰部缠着的绷带,程嘉树轻哂着,讽笑起来,“命都差点没了,还有口舌跟我说这些?”
  “我这不是活的很好吗?”沈知昼冷笑着,一字一顿地说,“我能活到你孙子,跪在你墓前哭着喊爷爷。”
  程嘉树却丝毫不恼,慢条斯理地掏出口袋里的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轻轻咳嗽了声:
  “天真热啊,这么热的天让你这么紧张,真不好意思,早知道我也就不折腾了,我就该多找几个人来把你绑回去,省得废这个口舌。”
  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由而立逐渐步入中年,他的精神状态,不知是不是错觉,却好像一天不若一天了。
  沈知昼记得刚来伽卡见到程嘉树时,他还是个精神头很足的男人。
  总爱穿一身黑色祥云纹的冰丝唐装,开襟盘扣,领口束得一丝不苟的,常眯着一双狐狸眼笑着瞧人,脚尖一下下地点着地,仿佛时时刻刻,都在酝酿着什么坏点子。
  除了康泰亨,大家最怕他。
  程嘉树继续说:“康泰亨明天下午回伽卡了,你现在不回去,躲在这里自在逍遥,还带着个小姑娘,到时候死的可就不是你一个人了。”
  程嘉树意外地没有大呼一声“康爷”,挑着眼尾看他,笑容却颇有些无奈:
  “总之呢,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是你杀了康绥,你躲在这里,给别人看看可不就是心虚么?”
  “凭什么以为是我杀的?”
  “别那么单纯,康泰亨的亲儿子死在了你眼皮底下,你以为单凭你一张嘴解释不是你杀的,或者躲在这里根本不解释,他就不会怀疑你了?”
  沈知昼皱了下眉,冷声地说:“我没说我不回去。”
  “我知道,”程嘉树甩了下丝绸帕子,仔细地折好,好像那是件什么世间罕有的稀奇宝贝一样,妥善地塞回口袋中,慢条斯理地说,“有个小孩儿捅了你一刀嘛,你还给了他一枪。”
  “……”
  “想不到,枪不离手的你,也有枪法失误的一天,”程嘉树轻嗤着,那双狐狸眼直直地盯着他,“丢人啊,亏你还是警校出身。”
  沈知昼浑身一震。
  丝丝寒意从他脚底,蔓延至四肢,一点点地麻痹了他浑身的神经。
  “很意外吗?”程嘉树哼笑着,一副又要威胁他的口气,“沈知昼,你都能对一个无辜的小孩儿开枪了,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从警校出来的,就都是好人吗?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沈知昼眸光冷冷,抿了抿唇,不说话。
  程嘉树随意坐在床边,直视面前脸色越来越沉的男人,一双吊梢的狐狸眼中盛满笑意盈盈,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
  “其实我很想问,那个小男孩儿捅你的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恨他呀?你恨死他了是不是?恨不得杀了他,把他千刀万剐。你呢,也恨不得杀了我,还要撞死我,你也恨不得杀了康绥,还有康泰亨,是吗?”
  “因为你呀,太痛苦了,实在是太痛苦了,对吗?但是啊,沈知昼,你仔细看看,你看看你沾满血的这双手,你啊,已经做不回好人了。”
  “你现在,就是个毒贩,你要杀我,无非就是杀毒贩嘛,但是你自己也是毒贩。毒贩呢,就要有个毒贩的样子,别装都不会装,知道吗?”
  沈知昼听他说了一通,始终不言不语。
  只是寡漠地看着他,神色愈发冰冷。
  程嘉树说完,轻慢地拿起自己的枪,站起来,轻轻拂开沈知昼握着枪的那只愈发冰凉的手,自己手里的枪,直朝着他的眉心,字字顿顿地问:
  “你是警察派来的卧底吗?”
  男人的眉心,随着那枪口的力道,狠皱了一下。
  只一瞬,便逐渐平缓开来。
  他眸色一沉,不动声色地看着程嘉树,手里的枪,直冲程嘉树胸口,冷笑:“你想知道康绥怎么死的吗?”
  程嘉树一扬眉,似乎来了兴致。
  “他啊,问我是不是卧底。”沈知昼哂笑着,“我说,我是他妈派来的卧底。他不信我,自己凑到我眼前要求证,就这么——被我一枪杀了。”
  他的手指,已经放在了扳机上。
  不挪分毫。
  “你也想死吗?程嘉树。”
  “你杀了我,”程嘉树丝毫不慌,反诘道,“你以为你就能活下去吗?”
  沈知昼掀了掀眼皮,寒意渗入眼底。
  “你会死得比我还要惨,因为你不仅杀了康绥,还杀了我。”
  “死了一个康绥,我们两个人同时会被怀疑,这无所谓,但是再死了我,那剩下的那个活着的你,就百口莫辩了。”
  “不用证据的——因为没人会给你作证,阿阚和虎仔都死了,所以啊,你就是内鬼了,康泰亨会怎么折磨内鬼,你不是不清楚。”
  沈知昼凉薄地觑着他,声音冷若寒霜,“你到底要怎样?”
  “我不想怎样,毕竟你的档案已经抹得足够干净,”程嘉树舒了口气,“很简单,跟我回去,我在康泰亨面前替你作证。”
  沈知昼眉梢一扬,眼底浮起兴色。
  “我会跟他说,你不是内鬼,康绥也不是你杀的。”程嘉树敛去脸上的笑容,“我会说,是我杀了康绥。我,才是卧底。”
  -
  晚晚绕过屋前屋后,去各个屋子的里里外外,喊许凌薇和医疗队的大人们起床。
  刚才那人来的时候放了一枪,虽在伽卡这么乱的地方,听到枪声不算是太稀奇的事。
  但那一声,离得太近,几乎响在耳畔,如一支穿云利箭,瞬间就割破了这座小村落的静谧祥和的夜晚,足够令人心惊胆战。
  三三两两的人起来了,穿着衣服,就要起身去外面查看枪声的来源。
  晚晚一脸惊惶地跑进来,站在许凌薇面前,气儿还没喘匀,就急匆匆地说:“伯母……快、快去……看看——看看……”
  许凌薇拧着眉责问道:“你大晚上不睡觉跑哪儿去了?你自己看看表,这都几点了?”
  许凌薇边穿着衣服起身,连珠炮似地,先给她轰了一通:“刚才外面有枪声你没听到吗?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让你乱跑。咱们明天就要走了,你再跑丢了怎么办?你不是不知道这边多危险,怎么就是不听话?”
  说了一通后,许凌薇看到她眼圈越来越红,快哭了似的。
  话音立即一收,稍默了须臾。
  她陡然才想到,小姑娘大半夜的可能是又跑到沈知昼那边去了,她这些日子一闲下来就朝那边跑,劝也劝不住。
  想着,许凌薇穿衣服和鞋子的动作便更快了些。
  不知怎的,想到刚才那枪声,她也隐隐有些不安,自沈知昼来了,那种不安感尤甚,上次他被哈桑捅了一刀,谁也没料想到。
  他身边仿佛每分每秒都危机四伏,状况让人无法预估。
  趿着半只鞋,许凌薇去门外拿了把锄头,和一群人匆匆地往外走,拉住晚晚问:“晚晚,你是听到枪声了吗?从哪里听到的?”
  千万,别是在沈知昼的房间……
  “是,是哥哥那里。”晚晚发着抖说:“有个人……他有枪……”
  说着,她就抖得更加厉害了,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伯母……快,快去、去看看哥哥——那个人,带着枪来,要杀他……”
  沈知昼刚才执意让她走,他是在保护她。
  可他呢?
  她明明看到那个男人手里有枪。
  上次哈桑的事带给她的冲击不小,沈知昼的伤也还没好。
  那个男人,说不定会趁他伤未痊愈杀了他。
  她心急如焚地一路过来,跑丢了只鞋,那只赤着的脚上沾满了泥泞,却顾不上回头找鞋子,就那么一直跑,一直跑。
  好像是在跟下一次的枪响赛跑,似乎跑得快一些,就不会听到那枪声响起,就可以喊人起来,去救他。
  身前身后,一群人如蜂拥般,就往那边走。
  夜深了,一盏灯火冥冥之下,他的房间却安静得诡异。
  房间的木门被踹坏了,拍着左右流窜的夜风,摇摇欲坠。
  屋内早不见那个不速之客的身影,沈知昼安安全全的,半倚在床上,
  他闭着眼靠在那里,身上随意地盖着条薄毯,眉宇沉沉的,非常安静,像是睡着了。
  仿佛那声惊醒了大半个屋子的枪响,只是幻觉。
  “这不是没事吗?人呢——”
  “晚晚,枪声不是从这里来的吗——”
  大人们都在质问她,像是在责备她撒谎一样,沈知昼就在那里半倚着,呼吸平稳,明明一点儿事都没有。
  他听到动静,恹恹地睁开了眼,侧了侧眸。
  看着屋外前来查看的人们,一一将他们打量过去,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虚脱感。
  程嘉树走前对他说:
  “涝季过后,伽卡就越来越不景气了,这下康绥死了,没人接康泰亨的班,康泰亨做完手术后元气大伤,力不从心了。还有之前那位林先生,一直有意要兼并伽卡生意的事,你记得吗?”
  沈知昼默了一会儿,掸了掸烟,点头。
  他记得。
  那位神秘的林先生,虽看似和康泰亨平起平坐,然而近些年伽卡周边缉毒力道加大后,一直是他在身后替康泰亨周转斡旋。
  有人说,康泰亨赚来的大半的钱,都不姓康了,姓林。
  要不是林先生在后面一直打点,恐怕康泰亨的毒品生意早就跟着这场洪水一起化为乌有了。
  “林先生在港城。”程嘉树又说。
  “我知道。”
  “你要回去吗?你是港城人吧。”
  “之前就有人问过我了。”
  “你怎么答?”
  沈知昼舒了口气,吐了个烟圈儿:“不去。”
  “康泰亨就是想派人去插手港城那边嘛,毕竟,”程嘉树笑了笑,“他自家的生意,还是自己把握比较好,不能事事都得林先生替他掌控全局做决定,久了,可就不好了。”
  沈知昼不说话了,只是抽烟。
  “我劝你离开伽卡,要么回港城,要么去别的地方,你这几天都待在这里,很多人都见过你了,如果传到康泰亨耳朵里,你还能活吗?那个小姑娘,还能安全吗?”
  “你现在是一个毒贩,你不是什么可以过闲散日子的普通人。如果要当坏人,就坏个彻底,不要露出马脚。”
  抽完了一整支烟,程嘉树也走了。
  ……
  “哪有什么枪声,人这不是好好的吗?回去睡吧,都这么晚了,大晚上真折腾人——”
  “明天也该出发了,都早点休息吧……”
  人们打着哈欠,接二连三地往回走了。
  “晚晚,回去睡觉吧。”许凌薇柔声地劝道,“他没事的,你看,没事的呀。那枪声说不定是你听错了,你太紧张了。”
  许凌薇以为她是因为上次哈桑的事,有些神经过敏了。
  可晚晚明明看到了那个男人拿着枪,还要对沈知昼动手,她从心底生出惧意,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脸色发白。
  忽地又意识到了什么,她匆匆地走上前,掀开他身上的薄毯,想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着急地问:“哥哥,你……有没有受伤?那个坏人,有没有……对你开枪?”
  许凌薇有些无言。
  她抬眼,看着房中那男人,他却不知什么时候也回了头,也正看着她。
  她给他做过两次手术,一次取子弹,一次伤口缝合。
  他那时都在昏迷中。
  多少年后的第一次,四目相对。
  许凌薇悠然地叹气,似是有些恨铁不成钢,拧了下眉。她不愿同他多说什么,见晚晚也不嫌走,便嘱咐了她让她早点回屋睡觉,掩上门出去了。
  沈知昼移眸,垂下,看着身前的小姑娘。
  她小手探了探他伤口,焦虑地问:“哥哥,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哪里疼?有哪里受伤了吗?那个人……他对你开枪了吗?”
  顺着他腹部那圈儿纱布的边沿,一点点检查过去,他盯着她后耳廓一寸白皙的皮肤,微弱的鼻息压下来,唤了声:“……晚晚。”
  她有些茫然地抬了下头,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撅了撅唇,好像痛苦的是她似的。
  又低下头去,仔细寻他身上有没有伤口,有没有流血的地方,但凡擦破一点皮,她都想找到。
  她不想,他再受伤了。
  她手贴在纱布附近,想起那天他挡在她身前,被哈桑狠狠地刺了一刀的情景,不知不觉地,没忍住又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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