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不知怎么,不由地有些胸闷, 呼吸好像都艰难了些。
气氛在此刻跌入了一丝甜腻的沉默中。
一时间,空气都跟着安静了须臾。
然后,他坐到床边,侧着身子背过她去,淡声地说:“那哥哥背你。”
“……”
她微微一怔,抬头去看他。
就看到了他耳后那颗很小很小的痣。
燥闷的夜,他皮肤上凝着层薄汗,乌黑的发丝缭绕在耳侧,那颗痣便更显眼。
以前她还小的时候,他带她出去玩儿了一趟回来。
沿着家门前那个很长的大长坡上去时,她走到中途就停下来,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他回头,无奈地对她笑:“怎么了,晚晚,怎么不走了?”
她仰起张泛着潮红的小脸,看着他,一直喘气,说不出话。
他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一路上来走的很轻松,那会儿也脸不红心也不跳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背过她去,半蹲在她身前,说:“乖,上来,哥哥背你,就快到家了。”
于是她就安安稳稳地伏到他背上去,侧头枕着他的肩,任他背她走。
一路上,他好像跟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她却都心不在焉地忽视掉,总盯着那颗痣看,盯着盯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察觉她没动静了,他便也不多说了,沉默着背着她,一直向上,向上,走过那段很长很长的路。
那时好像都没有羞赧的感觉,不会觉得难为情。
只是觉得他是哥哥,他力气大,他愿意背她,那她也乐意任他为之。
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
“你,”
他折了半个身子,支着条手臂,忽然靠过来。
“……”她向后一挣,可他还在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寸寸紧逼,眉目间沾着一点疏懒慵倦的笑意,最后在她退无可退,几乎要栽倒在床上时,他终于停在了一个妥善且克制的距离。
他微眯了眯眼,直直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补完了自己的话,
“还害羞啊?”
头顶悬着一盏昏昧的灯,光亮飘落在他坚实且宽阔的肩头,点点柔光被揉碎了,星辉一般,尽数落入他眼底。
她张了张唇,只看着他,始终没说出话来。
不约而同的静默,在促狭的空间和气息的轮换交绕之间,他们的距离都好像虚缥了些,只余寸厘。
哪怕她一句话都不说,他好像都能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他扯了下唇角,侧眸朝她笑,“没什么可害羞的。”
他再次背过身,不由分说地扯过她两条纤细的腿,就架到自己背上,很轻松地将她背了起来,“放心,哥哥可不喜欢小女孩儿。”
“……”
她浑身僵了一下,直到他背起她向外走,她都很久很久没有舒缓过来。
盯着他耳后的那颗痣,一时失了神。
心口和眼眶,都有些酸。
“……哥哥。”
“嗯?”
她犹豫了一会儿,很轻声地问:“是我太小了吗?”
“是啊。”
他清朗的笑声飘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四处流窜的夜风侵扰作祟,他的嗓音略有些沙哑,她靠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肩膀在微微地颤动。
那种感觉一时被无限次地放大,在她心中横冲乱撞,搅乱了她所有的思绪。
心口也好像被挖空了一块儿,四壁漏风,空洞异常。
他背着她走,又若有所思地叹气:“但是,晚晚,你还是不要那么快长大才好吧。”
“为什么?”
“哥哥在你这个年纪,也总想着长大,”他继续笑着,语气却透着一丝无可奈何,“但是长大后才发现,这个世界,不如你这个年纪看到的好。”
她便沉默了。
其实她一直忘了说。
自己想长大,不是为了看这个世界。
而是为了让他能看到她。
可没等到她长大,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现在,她稍大了一些,就在他面前,可他好像,还是看不到她。
他背着她,直往大家伙平时洗澡的那个简陋的小房间去。
经过条长回廊时,她下意识低了低头,借由灯光,能清晰地看到木地板上有一块儿手掌大小的,褐色的痕迹,渗入纹理,入木三分。
上次哈桑就是在这里将他刺伤的。
那道深色的血痕,就像那把刀,穿刺入他的皮肉,镌刻在木纹里,留下了道如何也平复不了的疤。
她不自觉就又酸了眼眶,眼底潮气刚浮起,他已经将她放下,妥善安放在了屋内的一张小木凳上。
脚下放着个半大不大的搪瓷盆,水波粼粼的,浮动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细碎的光。
她低下头,视线渐渐被浮动的水面晃得稀碎不堪。
他蹲在她身前,伸手探了探水温,一抬头,就看到她眼圈红红的。
他仰着眸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晚晚。”
她僵着嗓子应了声:“……嗯。”
“把脚伸过来,给哥哥。”
她稍一顿,刚怔了怔,便匆匆摇摇头:“哥哥,我……我自己来吧。”
她用手背拭了拭眼角,很小声,却很坚定地说:“我长大了,长大很多了,可以……自己来了,哥哥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强调什么。
也不知道,这一瞬间的固执和坚持从哪里来。
他意外地没阻挠,半蹲在一旁,就看她把两只莹白的小脚,一前一后地伸入了水中。
后放入的是那只受了伤的,刚挨到水面,触及到伤口了,她不由地狠狠抽了口气,凉风在齿缝之间冲撞,最后她一咬牙,还是一下就将脚扎了进去。
好疼。
眼泪就再也憋不住了,夺眶而出。
她哭得很难过。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这么难过。
好像不全是因为疼。
从他抱着她去找药,到又抱着她过来,血珠子凝成了痂,一点点封存了痛感,就不是那么疼了。
好像也不是因为路过哈桑伤害他的地方,忆起那骇人的情景而触景生情。
或许,她只是在难过,自己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他的步伐吧。
小的时候,总想长大一些,大一点就可以跟他比肩。
那时,他不再会觉得她是个小孩儿,不会嫌弃她幼稚,会将她当成一个即将长成一个女人,有正常的情感欲-望,需要找个地方妥善安放的普通女孩子来看待。
可他一直觉得她就是个小孩儿,还不让她长大。
到现在都是。
她越想越难过,吸了吸鼻子,脚踝上就贴上来个不轻不重的力道。
他双手像钳子一样,直接将她的脚拽出来。
“哥哥……”
他抬起头,眼底埋着火苗,紧拧住眉头看着她,不悦地说:“都疼哭了,不知道拿出来吗?”
“……”
她被他这语气骇得一抖,错愕不已。
他低下头去,大掌包裹住她白皙骨感的小脚,有意托起她脚掌和脚跟,避开那伤口,另一只手仔细地帮她清洗着其他地方。
“既然长大了,就要学着照顾自己,”他的语气一下子严肃了不少,刚说完,声线倏地又平缓下来,轻柔了些,“晚晚,你这样一直把伤口泡着,会发炎的。”
“……”
“哥哥以前照顾不到你,很久,都没有照顾过你了。”
他轻而缓地说着,低哑的声线沉沉浮动在她身体下方,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真感。
“哥哥现在在你身边,所以你可以多依赖哥哥一些,知道吗?”
“……”
她怔然地看着他,轻轻动了动唇。
心口依然酸意阵阵,那种感觉,丝毫没被他温柔的话语冲淡。
“知道了吗?”他抬起眉眼,凝视她,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索性扔开她的脚,像是来了脾气,就势提起身子,双手扶在她身下的凳子边沿,直接凑过来,又一次贴近她,直至咫尺,沉声地,又重复一遍:
“知道了吗?”
“嗯……”
她趁心跳没跳的更快,赶紧老实地点头,像是真的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这还差不多。”他鼻息一沉,刚才严肃的神色敛去踪影,就哼笑出声,淡漠的气息浅浅滑过她脸颊,唇角也跟着弯了起来,“小坏蛋,不经逗。”
“哥哥。”
他刚想退回去,被她的一声叫住,顿在原地。
“哥哥才是坏蛋。”
他笑容顿时僵在唇边:“……”
一双清澈的眼,直勾勾望入他眼睛,仿佛如此就可以勘透他的内心。
她抿了抿唇,看着他,认真地说:“哥哥明明说了,不能一直照顾我的,不是吗?所以……不如我以后学着多照顾自己一些。”
她又垂下头,伸出小手准备自己洗,有些赌气地说:“反正这么多年……哥哥也不在,我还是自己来吧。”
本是他咄咄逼人,此刻,却被她堵得一时结舌。
他撤了撤身,离她稍微远了点儿,半蹲在她身前,似笑非笑地说:
“嗯?哥哥说过那话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不解地皱了皱眉,还仔细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他,“你说过的。”
他那会儿,明明说过的。
他还说,万一是他欺负她,那他就不能保护她了。
她蓦地睁大了眼,这才恍然大悟他的用意,刚想反驳,又见他眼底浮起笑意来,疏懒地笑了:
“但哥哥不记得了,怎么办啊,晚晚。”
“……”
“你说,怎么办?”
她无措地摇头。
他挑了挑眉,“你不知道?”
“……不。”她吃吃地答,不免觉得他有些恶劣。
他又将手放入了水中,游鱼一样在她脚附近徘徊,低下头,再次替她一寸寸地清洗起来。
“哥哥不记得了,就是没说过。”
“哥哥……”她脚心有丝丝痒意窜起,忍不住收了收腿,却又被他强硬地拉了回去,“哥哥……你轻点儿……”
他只顾着给她洗,速速洗净后,他去一旁洗了洗手,擦干了过来,勾了下她鼻尖,“你都说哥哥是坏蛋了,不是吗?”
她咬了咬唇,以为他是生气了:“我没……”
她可不好意思说自己没说过那话。
他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坏蛋不记得了,就是不记得了。”
“……”
“坏蛋可以随时改主意,”他笑,“反正,本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垂着头,咬了咬唇,良久后,忽然轻声地问:“那哥哥,是毒贩吗?”
他侧了侧眸,仍在笑:“是啊,还是,最坏的那种。”
第16章 白夜(15)
她抬起头, 才看了他一眼,头顶的灯突然迅速地闪了两下, 明灭不定,将他的轮廓遮掩得半明半晦, 似黑又似白。
一瞬间, 晃碎了她视线,再也看不清。
他踱步过去检查开关, 简单地调试了两下。
洪水过后,电路久旧, 未经修葺,大多数的电线已经老化得差不多了,电流不稳定是常事。
灯光终于稳定下来。眼前重现光明。
她便能看清他的轮廓了。只是,有一刹那的失神。
她又低下头, 盯着自己洗净了的光洁脚面, 就不说话了。
他手拿了块儿干毛巾,蹲过来,将她的脚面和脚底仔细擦干了,避开了那伤口, 顺便打量了一下受伤的程度,然后淡声地说:
“去上药吧,不早了, 上完早点睡觉。”
良久,她才轻轻地“嗯”了声。
这回她不吵也不闹,就任他背起她, 重新趴回他宽阔坚实的脊背上。
她的身体绷得很僵硬,很僵硬,一直到去了医疗室,他捏过她脚踝,替她上药时,都没有缓解。
药粉撒下之前,他特意地低声嘱咐了句:“别那么紧张,怕疼就掐哥哥。”
“……”
她这才敢抬头看着他,不知不觉,视线就又氲湿了大半。
他牵过她脚踝,用棉签蘸了些许药粉,就要撒下来。
然而那药粉还没触及到她伤口,她突然就一把掐住他手腕儿的一块皮肤,紧紧地,死死地掐住,两行泪在脸上汹涌地流,整个人都发起了抖,
“哥哥……不是警察吗?”
他眉眼很沉很沉,鸦翅般的眼睫垂下来,敛去了眼底所有的神色,只是垂着眼,仔细地替她上药,边淡声地回应了句:
“不是了。”
药粉飘飘扬扬地落下,灼意从伤口上燃起,像是在那里点燃了一把火。她痛得直吸气,狠狠地掐住他手腕儿,颤声地问:
“为、为什么……哥哥……要做坏人?”
他轻轻地吹了口气,微凉的指腹贴上去,拂开她伤口周围多余的药粉。
等缓缓渗出的血,将药沫融成了痂,不再往外流了,他才抬起头,微微眯着双黢黑的眸子,扯了扯唇角,对她淡淡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