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何缱绻
时间:2019-07-21 09:20:37

  她问,他是不是毒贩,是不是坏人。
  他说是。
  还是最坏的那种。
  她无法理解。
  如果他是毒贩,为什么要从毒贩手里劫走她和哈丹,还开车带她们突出重围逃跑?
  如果他十恶不赦,为什么要挡在她面前挨那一刀?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毒贩,都是冷酷无情,狡诈阴险的。
  他为什么要救她?
  仅仅因为她是妹妹?
  她不过是有幸被他救下,和他一样作为养子和养女,被许凌薇一家收养,还一起朝夕相处了四五年的一个陌生人罢了。
  他们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他完全,可以用她去挡刀。
  反正她到现在都想不起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是谁,在哪里。
  许凌薇默了良久,说:“其实,伯母只是觉得失望,你伯父当初对他寄予了厚望,那次爆炸……可后来……”
  许凌薇一哽,话音戛然而止,几近难言。
  晚晚默了一会儿,又换了个问题:“那,伯母,哥哥的爸爸妈妈呢?在哪儿?他从小,就跟你们生活在一起吗?”
  “这个事儿吧,”许凌薇悠悠地叹了口气,像是又想起了一桩不愿多提的心事,抬起手,轻柔地抚了抚晚晚柔软的头发,淡声地说,“等以后,再告诉你吧。”
  “以后,是什么时候?”
  “等哥哥回家的时候吧。”
  晚晚不说话了,转过头去,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整只缩在被子里。
  许凌薇轻声问:“困了吗?”
  “嗯……有一点儿吧。”
  许凌薇捏了捏她柔软的肚子:“你可别装睡啊,要睡就好好睡,一晚上了,也不知道你折腾什么,这么小的孩子总熬夜,身体都坏了。”
  “嗯……”
  “你捂着被子哭也没关系,”许凌薇又笑了笑,揶揄道,“伯母就当没看到,也没听到。”
  “我……”晚晚窒了窒气,小声地辩驳,“我才不哭呢。”
  “哭也没关系,难过的话,失望的话,哭一次就好了,”许凌薇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像在安抚一个小婴儿似的,语气更温柔了,“从小到大,你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我也从来没干预过你。因为我觉得,只要把你保护得足够好,无论你哭,你笑,都是无伤大雅的事,谁让你是我的孩子呀。”
  晚晚吸了吸鼻子。
  “以前哥哥也把你保护的很好很好,所以,你在他面前哭也就哭了,他也不会怪你的,你也不会觉得难为情,不是吗?”
  “嗯……”
  “现在你哭也不用觉得丢人或者什么,因为哥哥啊,还是将你保护得很好。”
  “那一刀,也算吗……”
  “怎么能不算?”
  “那哥哥就不是坏人,对不对?”
  许凌薇一下下地拍着她,轻轻安抚着。
  良久,她说:“他是个好孩子,他在那种时候,还想着保护你。他一直一直,都在保护你啊。”
  “呜……”晚晚肩膀颤了颤,牙齿咬住了被子,再也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支撑她的一根弦,仿佛在此刻骤然断了。
  许凌薇抚慰着她:“对呀,哭出来就好了。”
  “伯母……”
  “嗯?”
  “我长大后……能为哥哥做些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地长大,”许凌薇叹气,“然后,相信他吧。”
  “那你呢,你相信他吗?”
  “这个,”许凌薇笑了笑,“我可能得先问问你伯父,原不原谅他了。”
  “伯母,你还是不肯原谅他吗……”晚晚哽咽着,哭的抽抽搭搭,几近不能呼吸顺畅,“哥哥根本没在警校……杀人,他那天晚上,还在家里……还抱着我回房间,给我倒水喝……他绝对不会杀人的……”
  许凌薇深深地呼吸了一番,听不出是原谅了还是没有原谅,只是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其实啊,晚晚,你比伯母幸运很多了,因为无论怎么样,哥哥还活着,他还可以回来,还可以对我们解释那一切。你想他,想见他,也总能见到的,可伯父,我再思念他,再跟你念叨以前的事……他都已经回不来了。”
  “是,哥哥还活着……他还好好地活着。”
  小姑娘哭得不成样子,最后许凌薇也有些动容了,湿了眼眶,一把将她揽到怀中,下巴轻轻抵住她额头,灼热的眼泪,一点点地把彼此的衣襟都濡湿了。
  “晚晚,回去后,我们搬家吧。”
  -
  翌日出发,要提前做很多的准备。
  需要把这间木屋内外收拾整齐不说,还要打包大大小小的行李,床单被罩,还有穿脏了的衣服,也要全部清洗一遍。
  他们租来了辆小型巴士,加上医疗队的一辆医疗车。
  明天这两辆车会载着他们和大包小包的行李去南城,在那里稍作休息半天,再从南城乘飞机回港城。
  晚晚已经开学半个月左右了,在这里待久了,诸事不便,又遭遇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迫切地想回去上学。
  当初她跟着来,只是抱着可以不去学校上课,出来玩玩儿的心态。
  但现在回去,得自己要补两周的功课,不过好处是,她的寒假作业落下了很多,没有写完,因此有幸逃过了一劫。
  今天她照镜子发现,自己的头发帘儿又长长了一截儿。
  以前是单薄的齐刘海儿,现在长到需要将左右多余出来的头发揽到耳朵后面去了。
  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眼睛便显得更大更清澈了,整个人也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当地有个手艺很好的阿婆,有一把据说传了好几代的银剪子。
  村民们经常去她那里剪头发,她总说,自己虽人老了,但手艺没退步,大家也乐意让她操刀。
  下午吃晚饭前,许凌薇忙完了里里外外的事情,带着晚晚去了阿婆那里,准备给她收拾一下头发帘儿。
  起先晚晚想自己去,她坚持说这种小事自己可以独自完成,像是一夜之间变勇敢了不少,但是许凌薇说这片太乱,还是怕出事,坚持陪她一起去。
  晚晚的学校校风是出了名的苛刻。
  上学期她留着头发帘儿拖着没剪,就被教导主任批评了好几次,许凌薇打电话给她请假的时候,她班主任还强调了回学校前一定要收拾好,不然会给班级拖后腿,跟着一起扣纪律分。
  阿婆左手举着那把银剪子,右手拿了个粉色塑料边框的镜子,绕着她左右看了看。
  拨了拨她的刘海儿,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额头。
  沿着她额头饱满流畅的弧度,长而卷翘的睫毛,和秀气眉峰蜿蜒下去,是她挺翘而小巧的鼻尖儿。
  她唇峰微微翘起,上唇微丰,稍一噘嘴,就好像委屈的不行。
  她抬眸看了看阿婆,问:“能别剪太短吗……”
  “为什么呀?”阿婆笑着。
  她皱了皱眉说:“剪太短,有点儿丑……”
  “小丫头还挺有主意的,长大了啊,”阿婆放下剪子,说,“不如干脆别剪了,额头露出来,还挺精神的呢,你瞧瞧镜子,水灵多了。”
  她倒不是不想赚这个钱,只是小姑娘露出额头来,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说,柔嫩里,有一种出落得十分自然的娇妩。
  那种半明半昧的成熟的气质,好像在她身上,缓缓地剥茧而出了。
  “不剪了,行吗,晚晚?”
  许凌薇给晚晚拨过去头发帘,往耳后顺了顺,左右打量着她。
  确实更好看了些。有种欲盖弥彰的成熟味道了。
  晚晚说:“行。”
  “你们老师估计也不会批评你的,你就留起来吧,等到再长一些了,全都梳上去,中学生嘛,精精神神的多好啊。”
  “嗯。”
  晚晚抬眼,定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知为什么,恍然间,自己好像在一夜之间飞速地成长了起来。
  阿婆便过来取她身上罩着的那块儿塑料布,拿走了,折叠好放到一旁去,嘴皮子不闲着,跟她们闲聊起来:
  “这次多亏了你们这些大城市来的医生啊,不然,真不知道这天灾过后可怎么熬啊。”
  “都是应该做的。”
  许凌薇笑了笑,医疗站那边还有事情,不打算跟阿婆多说了,要拉着晚晚告别了。
  “说起来,前几天住在你们医疗站的那个男人,”阿婆说着,去水槽那边洗手,“就是受了伤的那个,我记得他。我对他印象很深,他是在这里还算有名的一个毒贩的马仔,去年呢,还没发洪水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收了罂粟,要交货出去,有几次是他带人来收的。”
  “不过啊,没一阵子这边的管制力度就加大了,种再多也卖不出去了。”阿婆指着屋外一片秃芜荒凉的土地,唉声叹气的,“现在管的很严,大家都不敢种了,年前产量就折了一半,他之前来了一次,也没货了,他们毒贩的生意也不好做啦……这山岗上,成日都有人盯着呢,前面已经不景气了,后脚又来了场洪水,什么都没了……”
  阿婆说着,就有些哀惋。
  一回头,那个女人已经拉着那个女孩子走远了。
  -
  康绥死后,康泰亨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所有的精神气,跟个没骨血的空壳子似的。
  做过一遭手术,人本就脆弱,气色差到极致,只时隔了大半个月不见,沈知昼进来看到那副干枯的骷髅架子缩在那儿,还以为他是吸毒吸成了这副鬼样子。
  不过,但凡有点儿脑子,想赚持久一些的钱的毒贩,都是不吸毒的。
  玩命赚的钱,也得有命花,谁也不会做这个亏本的买卖把自己赔进去。
  “这个事,我早就想跟你们说了,”康泰亨捏着手里两个文玩核桃,轻轻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林先生要人去港城,我之前呢,也有这个想法。”
  他在泰国拜佛几乎一月有余,滴肉不沾,加上康绥死了,那张枯木般皱褶纵横的脸,脸色差得像张泡皱了的黄纸似的。
  “不过啊,一码归一码,伽卡的生意,咱们还得做,那港城十万八千里的,久了,我可就把控不了了,我在这里发家,阿绥呢,也自小在这里长大,他以前还总跟我讲,要做的更大些……唉,不景气就不景气么,涝季一过,慢慢也就好了嘛……”
  他又咳嗽了两下,背过身去直干呕,撕心裂肺地咳,要吐血了似的。转而一抬脸,就朝着坐在长桌另一头的沈知昼说:
  “我之前向林先生举荐了你,他也急着要你去港城,不过我又回绝了,阿绥不在了,你就留下来,帮着我操持操持吧。”
  这天后,集团内部一众人私下里对此事议论不绝。眼红的有,不服的也有,不过更多的是替他感到惋惜。
  沈知昼若是去了港城,跟着那位家大业大,手腕儿粗壮的林先生,肯定比跟着在伽卡苟延残喘的康泰亨要强得多。
  程嘉树这些天要去缅甸一趟,替康泰亨见个那边的小毒枭。
  那边提前埋伏好了警察,布置好了充足的警力,到时候会联合国际刑警,将他们一举打灭,但表面上还是会维持交易成功的表象,为了不打草惊蛇。
  康泰亨此人老谋深算,做这一行少说也有十几年了,近些年越发不景气,加上一遭手术和一场天灾洪水,将他逼近式微,情况大不如前。
  现今苟延残喘,多数情况下还得凭靠远在港城的那位林先生替他斡旋。
  他明显有意改变谋略,将生意向泰国,缅甸,老挝和柬埔寨那边发散,尽少地流向内地。
  一是伽卡周边近些年加大了缉毒力道,不能在警察眼皮底下贸然行事。
  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了避开林先生的干预,重新掌握话语权,找机会再振家业了。
  康泰亨一向刚愎自用,并且多疑。
  程嘉树在他身边潜伏了将近十年,才潦潦取得了他的信任,加上康绥死了,这一回,他就这样匆匆地把大部分事推给了沈知昼,大概也是黔驴技穷了。
  程嘉树和沈知昼,起先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他们互相都以为对方是真正的毒贩,集团内讧时,两人甚至都想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程嘉树急着拿到这个贩毒集团的第二把交椅,因为那意味着能深得康泰亨信任,找到那个制毒作坊的位置,取得他贩毒的证据,从而一举歼灭。
  但康泰亨此人做事谨慎,每次交易几乎做得滴水不漏,连制毒也是低调的小作坊行事,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狡猾如游鱼。
  就算是康绥,也不知道那地方到底在哪儿。
  程嘉树跟了这条线近十年都无果,无法掌握他贩毒的具体证据。
  可这次不同。
  康泰亨意外地全盘信任了沈知昼,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沈知昼仍惴惴难安,他不知道程嘉树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
  四五年前他离开警校,档案就被抹得足够干净了,很多年前伯父为了护他周全,还给他安了个非亲非故的假姓氏。
  就算真有谁想查他,恐怕连他的父母是谁都无迹可寻。
  沈知昼猜,很可能是警察那边察觉到了伽卡近来的风吹草动,想把握住这次机会打灭康泰亨,所以直接让他们彼此挑明身份,日后共同配合彼此行动。
  程嘉树走前,让他万分留神。
  康泰亨此人心思难捉摸,又多疑,说不准是表面器重他,实际已对他起了疑心,择日就趁虚而入,找个机会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
  老爷子的亲儿子死了,还死在他的眼皮底下,一点儿都不生疑绝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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