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客气地嘲讽道:“就你这点本事和胆子,还来杀我?”
“……”
“你多大了?”沈知昼又问。
哈桑咳嗽了下,声音沙哑地答:“十、十五……”
“十五啊,”沈知昼站起来,“还是个小朋友啊。”
“……”
“小朋友,”他回眸,朝哈桑笑了笑,“小小年纪可别学坏了。别跟哥哥一样,成了个坏人。还有,刀可不能乱玩儿。”
晚晚抬起头,睁大眼看着他。
他低眸,温柔地看着她,然后虚勾了下唇,对她轻轻一笑,揉了下她的脑袋。
她咬了咬唇,垂下头去。
不知为什么,她心底很难过。
不清楚那种感觉从那里油然而生,也不知道,该怎么样舒缓。
他将手里的枪别到腰后,长腿一晃,往屋外走了。
晚晚蹲到哈桑那边,拍了拍他的背,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哈桑抿了抿发白的唇,摇头,心头惴揣,依然有些惊魂未定。
那枪口抵住他脑门的寒凉触感,似乎还在。
“哈桑。”晚晚认真地看着他,“他不是坏人。”
“……”
“他真的不是坏人,”晚晚低下头,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只是喏喏地重复着,“哈桑,他不是坏人……我哥哥,他不是坏人。”
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如果简单地来说,像是,怕沈知昼给哈桑留下个坏印象一样。
复杂来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坚持。
“……”
哈桑抬眼,冷冷地看着她。
“他不是坏人。”
晚晚最后又说一遍。
那种难过的感觉,又一次直攻心肺而来。
哈桑将她甩在一旁,艰难地,往一个方向爬故去。
他勾着胳膊,手指一拨,拾起了那把刀,然后捏紧了站起来,声音冷若寒霜,
“他是毒贩。”
-
大半个门廊还没绕开,他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女孩子的尖叫——
“哥——哥哥!你快跑!你快跑——”
她疯狂往外跑,一张小脸上满是惊慌。
两截纤细的小腿,随着奔跑,那裙摆像是要跟她捉迷藏,缠在她腿面,纠缠住她,要绊倒她,让她被后面的人追上——
“哥哥——他、他……”
沈知昼扬出手臂,顺手将她一揽,拦到自己身后。
他刚想从后腰掏-枪出来,手指已经触到了枪柄,而那个男孩儿像一匹饿狼一样,突然就扑了过来,嘶喊着——
“杀了你——”
倏地,他腹部传来穿刺而产生的剧痛。
潺热的液体,顺着那痛感的源头缓缓地渗了出来……
晚晚彻底哭喊出声:“哥哥——”
沈知昼拧了拧眉,低下头,伸出手捂住伤口,滚烫而粘稠的鲜血,渗透指缝,在到处之间流淌。
无休无止。
“哥哥……”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带着她和哈丹驾车出逃,突破重围不幸中枪的时候,他明明,是想救人,想救她,想救哈丹的啊……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救了哈丹,哈桑还对他有这么大的恨意。
为什么,哈桑一口咬定他不是好人,说他是毒贩。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多的血。
目睹那血一直从他伤口流出来,而她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仓惶地伸出手,胡乱地覆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那滚热的血液,她哭声哽咽,“怎么办啊哥哥……你在流血……哥哥,疼吗?是不是很疼?”
“伯母他们快回来了,没事的……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想说,她去河滩那边找许凌薇他们回来。
可是,她不能离开。
哈桑还在这里,他真的,会杀了他。
“……”
哈桑提着被鲜血浸红的刀,有一瞬间的失神。
自己手里的那把刀,真的刺穿了他的腹部。
刚才还气势赳昂,笑意斐然的男人,整个人像被揉皱了一样,一点气色都没了。
他缓缓地,背靠在墙上,捂着还在潺潺地往外冒血的伤口,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抬起一双阴鸷的眸子,狠狠地瞪视着他。
“杀、杀……杀了你。”
哈桑看到他的眼睛,还是害怕,不可抑制地发着抖,声音也跟着颤了起来。
“你死了……这个世上,就、就没有那种东西了……就、就没有人……要把哈丹卖掉了去、去、去换……了……”
沈知昼痛苦地吸了吸气,稍能平复一下痛感。他一手揽着晚晚纤薄的肩,用了干净的、没有血的,那只手,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流了很多的泪。
比他的血都要滚烫。
然后——
他沾满鲜血的手,利落地,抽出腰后的枪,对准了哈桑——
砰——
一声枪响过后,万物俱寂。
-
一时嘈杂四起,一众热闹之中,他却相反地安静。
自己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密闭的,真空的,不透风的透明罩子里。
好像有很多人围拢在他周围,叽叽喳喳的,很吵,比阿阚和虎仔打嘴炮的时候还要吵闹。
他感到烦躁,直想抽烟。
有烟吗?
有什么东西,来回在他皮肤上穿刺。
一开始有痛感,后来,那块儿皮肤就麻木了。
他万分厌恶,针头穿入皮肤的那种感觉。
以前他很少生病,一生病,就意味着很可能要打针。他不喜欢那种感觉,针头扎入皮肤,异物入侵,好像有什么不可扭转的东西,在剥夺他所有的知觉神经,抽干他的灵魂。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他还在读小学,发了高烧,放学后去了妈妈的诊所。
一个医生叔叔将他裤子拔下一半,露出他半个屁股,妈妈在旁边哄着他,说:“知昼啊,你忍一忍,你是男孩子啊,怎么能害怕打针?”
是,他只得忍受。
因为他是男子汉,是男人,他要忍受。
他说不出,他是不是害怕打针。
大概……姑且算是害怕吧。
总而言之,就是不喜欢那种感觉。
哪怕匕首的横截面穿刺入他肌肤,子弹穿透他的皮肉,相比起来,他更厌恶打针。
那年刚到伽卡,去见康泰亨的时候,有人用乙-醚迷晕了他,要给他注射什么东西。清醒后,他在一个屋子里,四肢被绑在一张床上。
他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有些盗汗而已。
听闻是程嘉树说服了康泰亨,拦下了要给他注射冰-毒的人。
具体如何说服的,他不知道。
但后来,他一开始以为的好相处的程嘉树,总是在跟他作对。
说来可笑,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相处的人?
不过都是你来我往,尔虞我诈罢了,每个人守着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利益,处处如履薄冰,时时战战兢兢,向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向后一步又会如堕地狱。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他又睡了很长的一觉,不甚安稳。
梦见了很多事,好像又醒了很多次,零碎的梦拼接起来,他终于回想起来,那是他还很小的时候。
那天,妈妈特意嘱咐他,晚上放学晚点回家。
还把手机交给他,让他回家敲门之前,打个电话出去。
电话是。
110。
-
许凌薇说,他可能总失眠,已经形成了常态,所以这几天养伤期间,他才时不时地会醒来。
但每每醒来,他总是迷迷糊糊的,意识还没恢复,就又合上眼睡过去。
索性这次受的伤,没有上次的枪伤那么严重。
晚晚一直陪在他床边。
她每天都敦促炊事班的阿姨做些鲫鱼汤,南瓜汤什么的,据说都对愈合伤口非常有帮助。
可凉了再凉,热了再热,他都没有碰过一口。
只能靠注射葡萄糖和生理盐水,每次注射完没一会儿,他都会醒来一次,出一次冷汗,然后又睡过去。
这天晚上,大家都睡了。
她给他把许凌薇托同事买回来的衣服放在了床边,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晃着腿,百无聊赖地支着脑袋,看着他出了很久的神。
他以前。是是什么样的呢?
感觉和现在没什么差别,总爱笑,吊儿郎当的,做什么都有些漫不经心,但是一旦认真起来,那种可怕的执意,又很吓人。
柔暖色的灯光下,她凝视他高挺的鼻梁,紧阖的眉眼,还有这些天以来,慢慢地恢复了血色的唇。
感觉他应该,不是那么痛苦了。
真好。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点了点他眉心,想抚平他眉心的褶皱。
像是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指腹轻轻地点到他鼻梁。
忽然,有羽毛一般的触感,扫过她手上的皮肤。
他睁开眼,虽唇还是有些白,但气色明显恢复了很多。
不若上次受枪伤后接连昏迷了三五天都没醒来,这一次,她姑且认为,他大概是贪睡吧。
哥哥也还没长大呢,也有贪睡的时候呀。
“哥哥,你怎么样?”她问。
他侧了下头,抿了抿唇,很久之后才低哑地回了声:“……嗯。”
“伤口,还疼吗?”
她小心地伸手,想触碰他腹部的伤口,但又不太敢,停在他身体上方,又缩了回去。
忽地,他一下子将她的手,按在那伤口上。
“……”
“别怕,摸摸。”他的声音沉而哑,有气无力的,“哥哥不疼了。”
她眨了眨眼,看他的确没有痛苦的表情,才放心地将手心贴合上去。
隔着层厚厚的纱布,仔细去感知,隐隐地,居然能感受到血液的律动。
好像一切如常。
但又不是了。
他身上,又多了一道伤疤。
他都不会害怕的吗?
他怎么就能,那么义无反顾的,挡在她前面呢?
他不要命了吗?
万一,那一刀刺穿他心脏怎么办?
她想着,就又红了眼眶。
他艰难地扯出抹笑,温和地看着她,“怎么了,晚晚?你怎么又哭了?”
“哥哥,知昼哥哥,对不起……”她垂着头,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我没能保护好哥哥……对不起。”
他听她语无伦次地这样说,鼻息一动,就笑出了声。
他不敢太用力,怕牵扯到伤口,平缓了一下,声音一沉,懒懒地说:“哥哥不用你保护的。”
“我、我再长大一些……”她抬起双泪朦朦的眼,望着他,我见犹怜的,“我再长大点儿,就、就能为哥哥做些什么了……就不用哥哥保护我了。”
“长大了也不用,不用你为我做什么,”他静静地说,复又转过头,望着有些破败的天花板,“你是女孩子,哥哥来保护你。”
她揉了揉眼睛,点点头。
心底酸酸的。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动静。
啪——
一声枪响过后,窗户玻璃应声而碎。
沈知昼神情一敛,下意识地背过那窗户去护她,顺带着,警惕地从他枕头下摸出了枪。
这间屋子是独立的朝外的门窗,一声巨响后,有人粗鲁地把门踹开了。
程嘉树握着枪,缓缓地走进来,看着床上的男人,冷笑:“找了你这么久,快大半个月了,你果然在这儿躲着。你还真是个胆小鬼,沈知昼。死不敢死,活也不敢活吗?”
晚晚缩在床下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
听到这声音,她并辨识不出是谁。
好陌生。是谁?又是来杀哥哥的吗?
沈知昼抬眸,冷冷地看着程嘉树,深深一沉气,“晚晚,出去。”
晚晚浑身一抖,她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一刻,手脚好像都无处安放了。
“啊,我就说嘛,我听说你身边这些天陪着个小姑娘嘛,”程嘉树慢条斯理地笑起来,“那天开车撞我,也是为了救她走吧?怎么,怕我杀了她?”
沈知昼抿着唇,没说话。
“想不到你喜欢小一些的女孩子啊——所以啊,你是要跟她躲在这里躲一辈子?生意不要了?大家还得仰仗你替康爷发散生意呢,什么冰-毒啊,大-麻啊,海-洛-因……”
“——晚晚,”沈知昼提了口气,眼底一点点浮起阴鸷,语气更沉,带了些命令的口吻,“我说,出去。”
“哎,小妹妹,你要听话呀,你待在这里,子弹不长眼,误伤了怎么办?误伤了你,他说不定会要了我的命呢。”
程嘉树不咸不淡地说着,然后,凑上前。
他主动地将手里的枪放到一旁,再一挥手,拨开沈知昼的枪。
“我一个人来的,”他站到沈知昼面前,抬头,死死盯住面前的男人,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想保护她,就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