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在备忘录输入:“很快就回来了。”
她眼眸亮了一瞬,又惊又喜,可这一刻,多种情绪交杂,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唇几经张合,也没说出话来。
他眉目舒倦地笑笑,又输入:“你多跟我说说话。”
她重重点头。
她自然知道这是恢复听力,缓解耳膜肿痛的方式,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倏忽抬头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唤他的名字:
“沈知昼。”
他看着她,抿着唇笑。
“沈知昼。”
他依然在笑。
她意识到自己确实能发出声音了,虽然还是听不到声音,耳膜仿佛充了气被隔绝了一样,她还是扬起娇俏的脸,朝他笑:
“沈知昼。”
“嗯。”
他这才兀自出声,应了她一声,眼眸沉沉地凝视她。
然后反手,用他宽大的手掌,扣住了她细白的小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骨节。
算是回应了她。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
见他也用温柔灼灼的目光回望她,她的眼神一点点氤氲,两颊浮起酡红,转身,突然又靠回了他肩膀。
小声地说:“我……不说了。”
他顿觉好笑,低笑着问:“真不说了?”
她毫无反应。
“……”
他恍然。
刚下意识地出声同她交谈,才意识到她听力还没恢复。
他转头望向舷窗外,浓云遮蔽日光,飞机已经浮在了云层之间,也不再颠簸了。
他看她安静地窝在自己身侧,舒缓了一下思绪,问她:“你想说什么?”
她没反应。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喜欢我么?”
她还是没反应,静静地靠着他。
还是听不见啊。
他没底没来由有些失望,抿了抿唇。她沉沉闭上了眼,一副倦意深沉的模样。
看样子是困了。
他便也不打算多勉强了。
她这般安静,看起来也应该舒服多了,他给她盖好了衣服,又找来乘务员要了条空调毯。
她还抱着他一条胳膊,他便用另一只手摊开,盖给她。
然后,他也靠回了座椅,闭上眼,想阖眸浅眠一会儿。
他浑身疲惫不已。
尘埃即将落定,他的睡眠质量却没有恢复多少。提心吊胆,神经紧绷已成了他生活的常态。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个安稳觉?
-
不知过了多久,晚晚突然醒来。
她听到了一阵激烈的噪音,不确定是现实中的声音,还是梦里梦见的。
她坐直了身子,在他身畔不安分地动了几下。
他在她身旁睡得很沉。
她侧着脑袋,视线沿着他下颌,望到他沉静的眉眼。
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他睡着了,不言不语的,也不会笑着盯着她看,她才有了勇气,抿了抿唇,立刻有了一些勇气,才细声细气地补充完自己刚才欲言又止的话:
“刚才就是想说……我喜欢你啦。”
像是在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突然,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隔着海绵耳塞,听到了。一字一句都不差。
她惊喜地摘掉了耳塞,忽然,前前后后乘客们说话的声音,也像声道增强一般逐渐清晰了。
她像是被关入了一个真空的罩子里很久很久,被放了出来,终于能跟外界接触。
她左右回头,正仔细用耳朵辨听周围的声音时,突然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听到了。”
“……”她一下愣怔住了。
他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眉目舒开,转头看着她。鸦羽似的眼睫微敛,幽深的眸底,全是她惊诧的面容。
她仓惶地看了他一眼,一刻也不敢跟他对视,转头又陷回座位里,脸红得要揭下一层皮。
“你说什么啊……我、我听不到。”
他像是也当她听不到似的,安安静静地又闭上了眼睛,又睡了过去。
这回她见他没了下文,轮到她心底失落。
才后悔了刚才装傻,想晃晃他胳膊让他醒来,他突然在她头顶哼笑了一声:
“小骗子。”
-
长途奔波,早上因为赶飞机,一早就起来折腾了。
下午三点他们到达了南城,晚晚已经倦得直不起身子了。她一进门就把自己扔到了宾馆的床上。
睡着之前,朦朦胧胧地听沈知昼说他要出去一趟。
听起来,他没想带她去。
她不觉有些失望,闭着眼睛故意没回应,跟赌气似地不理他,也是在报复他在飞机上,听到了她的表白就没下文的事情。
半晌,听到房内没了动静。
她困意不减,慢慢地就跌入了睡眠之中。
不知是不是开着窗,外面还飘雨的原因,她于朦胧之际,突然感受到,有一片柔软的凉意,轻柔地掠过她额顶。
梦里,梦见他吻了她。
还说:“你乖一点。”
她拼命地跟睡神做抗争,一睁眼。
满是寂然。
他已经走了。
她摸了摸额头,有些怅然。
……是梦吗?
-
晚晚再醒来,已是晚上十点了。
她头脑昏沉,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不觉有些苦恼。
自己睡得如此昏天暗地,昼晚不分的,晚上失眠该怎么办?
她揉了揉眼睛,突然,于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微弱的光。
外面应该才下过雨,湿意阵阵,飘着凉风。
沈知昼站在外面露台上。
一场雨带来了逼人的寒。
他躬身趴在露台边沿,他穿了件厚重的枪黑色的夹克外套,领口裹得紧,小翻领设计衬得他侧脸的线条分明流畅。
他是那种英气中带点儿邪气的男人,鼻骨笔直挺拔,侧边的廊灯撒下光辉,沿着他眉峰轻轻一拢,攒住的光,尽数撒入他幽深的眼底。
他应该是才回来没多久,雨也应该没停多久。
他额前一缕发沾着潮气,覆着他眉眼,他的眼神被徐徐腾起的青白色烟雾遮得扑朔迷离。
他的瞳仁黢黑幽暗,此时站在那边,神色深沉,静得有几分深沉的肃穆。
她总觉得他今晚有些奇怪。
可说不上是哪里。
他指尖一截烟灰扑簌簌落下,旋过半个身子,侧头之际,见她坐在床上,醒了。
他眉眼轻轻挑了一下,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推门走进来。
他径直过来,静伫片刻,又蹲身下来。
房内没开灯。
她只能循着外头廊灯昏暗的光,于隐隐中瞧清了他的轮廓。
他蹲在她床边,那姿势却又像是那年他离开港城前,半跪在伯父的遗像前的姿态。
挺直身子,腰背绷得笔挺。
即使没穿他们警校的T恤,他胸口好像依然拓着一枚小小的国徽。
他展开双臂,伸向她,“晚晚,过来。”
她起先没有回应。
刚醒来,头脑有些昏沉,反应都慢了几拍。
他一直在等。
他好像一直在等。
等一个可以冲破黑暗,见到曙光的机会;等无边黑夜中的一缕光;等一个人,可以在这寒凉雨夜给他一瞬温暖。
她漆黑的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手脚并用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脸颊贴在他沾着潮意的头发上,微微抽气,捕捉到一丝清冽的烟草气息。
他浑身一瞬间瘫软。
这一刻,却不是垮了,只是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放松时刻紧绷的神经,让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贪恋地,沉溺在一处温柔乡中。
“你怎么了?”
她声音软绵绵的,化作缕缕温柔,缠绕在他心头。
一向对她缄口,一向不愿把一些沉重的事告知她的他,此刻终于放下了自己那些情愿扛起一切的倔强,侧头枕在她单薄的肩头上,鼻息微哑,说:
“一个朋友去世了。”
第57章 薄光(6)
程嘉树是开枪自杀的。
沈知昼得知深感讶异。
照病例报告和当年医生的嘱咐, 以他的身体状况,再熬个两三年没什么问题, 结束卧底行动如果他的精神状态好的话,坚持四五年、五六年也不是不可。
沈知昼回港城后, 就与程嘉树断了联系。
他们身份隐晦, 不便再过多来往,免得暴露彼此。后来他只知康氏团伙彻底被警方一举打灭, 程嘉树就功成返乡了。
可笑的是,他连他的故乡到底在哪都无从得知。
下午, 与他接头的线人对他解释——
程嘉树潜伏了十几年,一朝功成,欢欢喜喜地回了家,可他日日翘首盼他归来的妻子, 在他回家之前, 就不幸车祸身亡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抛家弃妻,昏天暗日地在外混了十几年,混不下去了才回来。
全世界都在唾沫横飞地指责他,指点他没良心, 无责任,还有脸皮回来,怎么面对家族, 面对亡妻。
他的家乡重视家族宗堂,家里最年长的长辈早对他寒了心,颤巍巍地拿起拐杖, 将他赶了出去,连近身他妻子的遗像都不允许。
小小的龛笼里,黑白照上娴静温善的女人还恍若初见那般,温柔地注视着他,无悲无忧的模样。
她为他守了十几年的活寡,他们无儿无女,丈夫跑了,她无人依傍,受尽了外人冷眼,无人伸出援手助她,生活来源全靠她起早贪黑地做做小摊贩生意堪堪维持。
他听说。
旁人问起她他去哪了,去做什么了,她那柔光满目的眼里便多了坚定,只说她信他没学坏。
她说,他是那么一个傲骨铮铮的男人。
她说,她信他会回家。
可她,终究却没等到他回来。
大概,他是觉得结束了卧底行动,不需要再在黑暗中苦苦匍匐追寻光明,不用日日翘首以盼,可以回家见到爱的人。
而等他回家的人也已萧索离世,他自己大病抱恙,也是个将死之躯了,生活就此全然失去了所有的盼头和意义。
于是,便草草撒手走了。
南城当地有个山庙,据说无比灵验,沈知昼第二天和晚晚起了个大早,去了那边烧香。
一路上山,他把她的手死死地箍在手里。
她感到痛楚想流泪,更多的,那酸楚的感觉却是由于听说了他那位朋友的故事。
这里也不是沈知昼第一次来了。
刚来这边的那几年,康泰亨为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生意兴隆,带领集团内部一干帮众,借着康绥过生日的机会来过这里烧香拜佛。
也不知,心向光明良善的佛,看到他们这群残害人间的毒虫伏在地上低头叩首,会不会在心底冷笑呢。
沈知昼向来是不怎么信这些的。
可他今日屈膝在榻垫上跪立了良久,背影被佛寺的隐隐钟声敲得愈发笔直。
他一抬头,望见神佛低眉温顺的眉眼,眼底就有热意浮动。
晚晚替他去庙里卖香的阿婆那里买了香回来。
他依然在那跪着,双手合十,表情深沉虔挚,笔挺的身影于香烟袅袅中,萧索处益发萧索。
挺拔处,也益发挺拔。
最后他深深伏低叩拜三次,她也跪在了他身侧,跟随他的节律,俯首红尘,低眉叩拜。
直到香快燃到了尽头,他们才起身离开这里。
出庙门时,天罕见地放了晴。
一早来时还阴雨绵绵,无止无休,如今青天烈日,绽开薄雾暝暝,一束辽旷的光就凝在天际尽头,温柔无比。
庙里卖香的阿婆笑着说,南城雨季向来是缠绵十天半个月的都不见云开放晴,今日这么唐突地乍现天光,真是出奇。
他抬头看天,很久,很久,才牵住她挪步离开。
白昼如炬,他心里却无比晦涩怅惘。
可惜这么美的艳阳天,有人再也看不到了。
第58章 破晓(1)
晚晚离开庙之前, 甩开了他手,借口又跑回去了一趟。
她严令不许他跟来, 甚至三步一回头地叮咛他,仿佛藏着什么小秘密一样。
她乖巧懂事的时候, 让人挑不出毛病。一任性乖张起来, 的确还像是没长大。
他笑吟吟望她,嘴上应着“好”, 却迈开腿,假意跟了几步。
“……”她以为他真的要跟来, 立刻涨红了脸,定在原地,拧着眉,紧张到有些结巴:“你、你别跟来。”
他便站定在了原地。
仰着眸, 微微眯起眼, 凝视着她,唇边染着一点和煦的笑意。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心神安静地对笑过了。
浑身的血液仿佛从激进的流淌状态,变为缓缓的溢散, 软化了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
方才在佛像前低眉叩拜,被阴云密布的天笼得心神落寞的情绪,也如这天光, 一点点地放了晴。
她站在他面前高两阶的青石阶梯上。
阶梯有些陡,她与他上下之时,她都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 于是他走一会儿,就放缓脚步或者停下来等一等她。
此刻,一束暖阳穿过他们之间,有光河在静静流淌。
她倏忽一抬头,发现她与他,站到了几乎平齐的位置。
他温柔深沉的眉眼,拨开素来的凌厉戾气,正对着她。
她不用再抬头看他,也不用拼了命地,去追逐他的步伐。
他就在她面前。
再也不会离开了。
她终于长大了,他也还在这里。
不是她追赶了上来,而是他一直,就在这里。
他好像从没离开过。
如今还大跨一步,主动地,走到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