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何缱绻
时间:2019-07-21 09:20:37

  ——不能吗?
  他好像被一团白色的云抬起,然后被置入了一个闪着红光的匣子里。
  消毒水味道很刺鼻。
  像是在伽卡的那个夜晚。
  他满身是泥,早不是清白模样,怎么还有人会把他从泥沼中往外拉呢?
  真傻。
  他的一只手也被一双温热的手死死地捏住。
  柔软,滚烫,把他那些想死的、想一了百了的念头全都融化。
  这触感,真的很像晚晚。
  他努力地睁眼,可眼睫,似乎被什么东西给黏住了,还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犹如他每次受伤那般。
  如何也看不清她的脸。
  是晚晚吗?
  “坏蛋不许死……”
  “你死了,在我心里就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了……”
  “哥哥是坏蛋……”
  他听到这里,才不自禁地于心底温柔地笑了。
  是晚晚。
  想到小时候,他欺负她,她也这般娇嗔着责备过他,噘着小嘴憋着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骂道:“哥哥是坏蛋。”
  他想到。
  那时他得意洋洋地说:“嗯,我是坏蛋。”
  她却在这边啜泣着回应:“好坏好坏的坏蛋。”
  “嗯,好坏好坏。”他又下意识地回。
  “坏死了。”
  “是,坏死了。”
  她哭声更大:“不行,坏蛋不许死。”
  “……好,”他失去意识之际,还喃喃地回应她,“……不死。”
 
 
第62章 破晓(5)
  他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六年前离开港城的前一晚。
  暴风雨将至, 将天空堵得严丝合缝,一丝光都不透。远处深黑色的海浪卷起波云诡谲, 在益发浓稠的黑夜中层层沸腾。
  犹记得,晚晚还小时, 总喜欢在周六傍晚去警校栅栏那边等他放学。
  她巴掌大的一张娇俏小脸在栏杆之间若隐若现, 他带着班里同学在操场跑圈经过,一抬眼, 瞧见她了,她就怯怯地躲到一旁去, 装作若无其事地踢着石子。
  又在他现身校门口的一瞬,她笑着对他说:
  “哥哥,我们回家吧。”
  从学校出来,绵绵夏日里, 迎着晚风与她漫步在海堤。
  她一手拿着碗他买给她的绵绵冰, 另只手捏着他衣角,把脚下的空木板踩得砰砰直响,然后抬起俏嫩的脸问他:
  “哥哥,这底下是海吗?”
  他说是。
  还说, 如果一脚踩空,就会掉进海里,被海浪卷入黑洞一般的漩涡里。
  万劫不复。
  她被他刻意夸张的话吓得小脸发白, 再也不敢蹦蹦跳跳,轻缓着步子,老实巴交地拽紧他的胳膊, 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走一步,她见没危险才敢紧跟着向前。
  其实他没说,那底下只是砂石滩罢了。
  那时只会以这种方式捉弄她,可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跌入了漆黑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再难翻身。
  -
  沈知昼醒来是五天后。
  病房里的电视轮播着大毒枭林问江落网的新闻。
  港城的警察总署联合西南当地的刑警,以及协助过他们进行缉捕行动的国际刑警,还有国家禁毒委员会,各派了代表过来,开了个新闻发布会。
  警方宣布,正式逮捕林问江。
  林槐在仓库附近中枪身亡。
  失踪了的林榣的通缉令,贴得铺天盖地。
  晚晚走进来,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本就开得不大的声音,在空气静默的一刻戛然而止。电视机屏幕随即漆黑一片,映出她有些愤怒的面容。
  满屋似乎只有点滴瓶中的药水滴入塑料管的声音。
  滴答滴答。
  偶尔还响起病床边仪器猝不及防发出的声响。
  可病床上躺着的男人,一呼一吸,丝丝缕缕,比这几乎细不可闻的动静,还要微妙细小。
  进错病房的小男孩悻悻地看了看眼前比他高出很多,容貌也成熟很多的大姐姐一眼,吐了吐舌头,扭头就跑了。
  晚晚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叹口气。
  她默然在房内站了很久,转头望向病床上的男人,走过去,将盛着热粥和熬的乌骨鸡汤的保温瓶放在一旁,搬来旁边的凳子坐在他的病床旁。
  胳膊支着脑袋,她怔着眼望着他,思绪一时滞空,小声地说:“刚才电视里放的,你听到了吗?”
  “坏蛋都被抓了。”
  “所以,你什么时候醒来啊?”
  “沈知昼,天亮了。”
  他依然无动于衷。
  整个人苍白得如同一张揉皱了的纸。面色比被消毒水洗到发白的被单还要触目惊心。
  像是随意被丢弃在这里,无人问津。
  她静静地拉过他的手,拇指摩挲过他手背淡青色的血管。
  鲜活的,却也苍白。
  仿佛下一刻,期间的血液便不再流淌,跳跃的脉搏也会归于平静。
  他在这里躺了五天五夜。
  五天,能做很多的事。
  伯母回来了,他没见到。
  她去大学报到了,他没见到。
  林问江落网的消息铺天盖地,他没见到。
  窗外天空历经白昼黑夜,绽出曙光破晓,亮了一次又一次,他没见到。
  她握住他手的力道不由地加重,想确认他还是有温度的,想弄疼他。
  他最好暴跳如雷地起来吼她——
  虽然,他从来不曾对她发过脾气。
  可是没有。
  她伏低了头,趴在他手边,额头抵住他手背。
  温热的。
  手边桌上的鸡汤和白粥凉了一次又一次,她却还坚持往来带,因为不确定他喜欢喝什么,医生还说他昏迷醒来的话,只能吃一些流食,她嘱咐许凌薇剁鸡肉的时候剁得碎一些。
  她怕他吃不下。
  而不是,怕他再也吃不了。
  她咬着牙,忍住眼泪。
  不能哭,绝不能哭。
  她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一哭就要他哄的小姑娘了。
  她要坚强。
  他什么都能忍,她怎么能连眼泪都忍不下?
  牙关越咬越紧,她心思愈发惴惴难安,情不自禁手上用了力量,直到听到了一声犹如低吟的吸气声——
  “……”
  她惊异地抬起头。
  男人躺在床上,被纱布裹住只露出下半部分的眉峰一扫,眼角微垂,黑眸睨下来,疲惫地凝视着她。
  她心口一坠,差点尖叫出声。
  可他更需要安静,她不能扰他养病,连连用另一只手捂住嘴,眼底噙着不断涌出的眼泪,近乎吸气一样低声问:
  “……你醒了?”
  头部受过伤的部位昏沉沉的,纱布仿佛把他所有的意识都捆绑住了。
  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到神志逐渐清明,正一点一点,一丝一丝,从纱布的孔隙之间发散而出。
  抽丝剥茧。
  他强撑着身体,喉结一滚,定定瞧着她惊喜与谨慎并存的表情,扯出个有些苦涩的笑容,无奈地笑了笑,垂眸看她:
  “你劲儿这么大,是个鬼都疼醒了。”
  她深深吸气,赶紧松开了他的手。
  五天没进食,依靠生理盐水维持生命体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手背的骨峰也益发嶙峋。
  她指甲印儿把他的手都掐出了与手背血管颜色相仿的淡青色。
  “对不起……”她小声地说,揉了揉他手背,抚平那伤痕。
  他没答,静静侧头,看着窗外暖融融的光。
  一片和煦。
  正午日头正烈,晃得他都有些睁不开眼。
  真不习惯。
  他的神经仿佛慢了半拍了似的,甚至还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觉得自己这行为有些滑稽,这才回头看着她,淡声回应:
  “你对不起什么。”
  她老实说:“弄疼你了。”
  “我不疼。”他目光掠过她脸颊,看了看她耳朵,下意识地问,“你呢,疼吗?”
  “……嗯?”她睁了睁眼,满是疑惑。
  “耳朵。”
  她还记得那天爆炸发生之时,他最先想到的是捂住她的耳朵。
  她左耳耳膜本就脆弱,医生当年就说,如果再遭受重大刺激,可能真的会穿孔失聪。
  她眼里不自禁又溢出潮气,静静摇头,咬着唇说:“不……”
  然后又问他:“你干嘛那天捂我耳朵……你是因为飞出去时没抱头,才受伤的……”
  “我害怕,你会忘了我。”他苦笑,“更害怕你什么也听不见。”
  “听不见?”
  “听不见我说喜欢你。”
  她的脸颊立马腾起炙意。
  半晌,他勾了勾唇,轻笑着问:“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略微有些疲倦的笑意,出现在他苍白的脸孔上,透着更深的疲态。
  她看他如此虚弱的模样,心中一恸,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沈知昼。”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她一抬头,见他眼眸泛着光,脸颊就有些热。她微微侧开眸,不好意思地将头低下,跟着糯糯地唤了声:
  “知昼哥哥。”
  半天却没反应。
  她不觉心中惴惴,瞧着他又闭上了眼,睡在那里,无声无息的,犹如这五日来那般一样。
  她瞬间慌了神。
  以为刚才他醒来是她的幻象,着急地推了推他胳膊,看他手背还隐隐泛着她掐过的指痕,才敢确认。
  然后着急地问:“那我是谁?你别不说话啊——沈知昼,你有没有忘了我……”
  “你不是,”他眼皮微掀,鸦羽般的睫上,簇着一缕从窗外跃进的柔和的光,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的晚晚吗?”
  是,她是晚晚。
  不是林栀,不是任何人。
  是沈晚晚。
  是他的晚晚。
  “是,”她抬起手背拭了拭眼角泪,笑着迎上他无比平和温柔的目光,“我是晚晚。”
  是你的晚晚。
  -
  一周后。
  沈知昼归队,回警局报道,记一等功。
  戚腾无比自豪地向周围的同事和后辈们介绍身边这位一身笔挺警服,虽形容年轻,但却无比飒爽英朗的男人,说,这是我们的英雄。
  沈知昼觉得心口都烧了起来。
  那枚小小的国徽,就拓着紧密的线印在那里,印在他的骨血之中。再也分不开。
  在一众钦佩与肃然起敬的目光中,他六年来头一次有勇气直起腰板,毫无顾忌地穿上了这身飒踏警服,向青天白日,向国旗,向国徽警徽,庄重地敬了一个礼。
  随后,举行了严肃的归队与宣誓仪式。
  铿锵有力的人声,掷地有声地沸腾在朗朗天空之中——
  宣誓着他们,将以此生最热忱、最忠诚、对祖国人民最敬恳的一颗鲜活赤子之心,赌上性命,赌上人生,与毒品,与罪犯,与黑夜,做穷尽一生的斗争。
  -
  那之后,戚腾带沈知昼去了伯父权开宙的墓碑前。
  许凌薇和晚晚就等在那里。
  见他从当初那个眉宇间还染着寸脱稚气的男人,如今已以一副全新的模样出现,许凌薇眼角不禁有热泪涌出。
  握了握他的手:“你来了。”
  他点点头。
  “你伯父和你爸爸妈妈,肯定很欣慰。”
  ——还有妹妹。
  他正这么想,晚晚已经悄悄地把怀中的白菊递给他。
  塑料包装纸在怀中不安分地沙沙作响,他抿着唇,深深望她一眼。
  他接过花束之际,她也才惊觉——
  六年来,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刻,镌刻在他眉宇之间的颓然之气,却全然未消。
  ——见过黑夜,怎么会忘记黑夜的模样。
  可知道有无比绚烂的白昼存在,所以,才会咬牙坚持下去吧。
  可这种惯常的颓然,如同他的伤疤镌刻在周身,永远无法消退。
  沈知昼放下白菊后起身,不自禁地望向天边。
  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拉出一条白线滑过晴朗无云的天际,好像是有一把刀,把他的皮肤滑开。
  有鲜血涌出,无休无止。
  疼痛的,或许无法愈合。
  他想,自己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死亡的方式多种多样,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也不少他——
  突然,有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地牵住了他。
  “……”
  他垂眸。
  她纤细的手指挠了挠他手心,小脸表情严肃,似嗔似怪,扬起尖俏的下巴,点了点在一旁已经准备开始祭奠仪式的许凌薇和戚腾,小声且严肃地责备他:
  “你别发呆啦。”
  他牵起唇角,温柔地笑了笑。
  回捏住她的手。
  这才看向墓碑上那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名字,那个再也醒不来的人。
  想到死后连骨灰都没落到一捧的父亲知晓,想到妈妈,和未出生的妹妹知晚,想到了程嘉树。
  他也终于能给他们个交代了。
  -
  离开墓园后很远,他与她走上林荫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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