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再走了。”
她咬着下唇点点头,掩抑着哽咽,抬头与他一齐看向前方:“看看灯吧,这里好亮。”
他一抬眸。
并不宽敞的四车道周围光影如炬,明晃晃的彩灯绵延在高矮相近的巨柏和电线杆之间,穿绕过头顶的路灯,明明如火,把一条街都照得亮同白昼。
她低声地说:“多看看吧。”
多看看吧。
多看看光吧。
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眸,一瞬间感到了刺目。
脚一沉立刻缓下车速,平稳地沿笔直的道路,在葳蕤稠密的灯火森林中缓慢穿梭。
他依稀记得,这条路没有这么长,可这一刻,却如此如此地绵长,仿佛如何也走不到尽头。
一直快到头,前面新换了一层另一种颜色的灯,周遭都浮着一层与后半截有些不搭的白惨惨的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一瞬间,眼前好像出现了很多很多的人。
有没在记忆中温存多久的爸爸,有揉着他的头告诉他打针并不害怕,要他坚强起来,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妈妈。
还有只在B超图上见到过一次,没来得及出生的妹妹知晚。
有总一副刻板严肃表情的伯父,和曾经与他勾肩搭背的警校的朋友和同学。
有被林榣一枪狙中太阳穴死在他面前的康绥,有临死前还说不会饶过他的康泰亨。
有被他让人差点儿打得要死的那个吞了货潜逃的黄卷毛胖子。
有那个捅伤了他的小男孩儿,拿着刀,一脸痛苦与仇恨,愤愤地说,杀了他,杀了毒贩,就没人带走他妹妹了。
还有,程嘉树。
程嘉树的眼睛在流血。
那双未曾见过白昼的眼,满是漆黑无助,空洞地,哀戚地看着他。
然后他举起枪,塞入自己嘴中,毫不犹豫——
砰——
惊呼声同时响起。
他下意识地狠狠地踩了一脚刹车,车身向前一耸,戛然停在道路中央。
激出满身冷汗。
他半个人趴在方向盘,低头伏下,沉沉地吸气,呼气,很久很久,才能从刚才那浮现在眼前的可怖的幻象中回过神。
车头撞入了绿化带。
身前身后,车喇叭轰天巨响。
有人暴躁地在他身后打着喇叭,行人四散,四处尖叫,晚晚也吓坏了,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急切:“你怎么了……不要在这里停车,大马路上很危险——”
女孩子清冽的话音轻轻拨动他的心弦。
他想起了伽卡的那个雨夜,四年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哭着喊他哥哥。那天他都做好了抓不住那个黄毛胖子回去被唐泰恒杀掉的准备。
暗无天日的那几年,无时无刻不想死在黑暗里。
可是那天晚上,他想活下来的念头头一次那么强烈。
顾不上车头还栽了一半在绿化带中,他回身,伸出手紧紧地拥住了她。
她是他的光啊。
第61章 破晓(4)
晚晚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
落地窗窗帘拉了一半, 远见天边薄雾暝暝。视线擦着高级住宅区高矮相近的建筑物望过去,可以看到深蓝色的海平线。
黎明从薄雾中抽丝剥茧地破晓。
整个屋子越来越亮, 她翻来覆去,却如何也睡不住了, 侧躺在床, 这令人极为不适的姿势挤压着她的心脏。
心如同被挤压到了嗓子里,跳得越来越快。
她起身, 拉开窗帘。
视线之下,林问江的车子平稳地驶出了车库。
一辆套好了假-车-牌的黑色别克, 车身泥垢满布,看起来多日未清洗,后车窗蒙着一层灰,车子逐渐缩小成一个小点, 化入渐浓的雾色之中, 十万分的低调。
她又在窗前静伫片刻。
屋内闷得人喘不过气,拿起手机想编辑一条短信发给沈知昼让他注意安全,但未免有些多此一举。
今日交易,为安全起见, 两方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彼此都用无线对讲机交流,为的是避免警察追踪到信号。
头顶滑过轰隆隆的声响。
打开窗户, 一抬头,一架迷彩色的直升机从头顶低低掠过。
像是一只被雾气打湿了翅膀的鸟。
是林问江的直升机。
她猜,估计是为了方便逃跑留的后路。多年前的那次爆炸也是同样的路数。果真狡猾至极。
她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就像往常一样下楼去餐厅吃早饭。
张姨做了牛肉煎饺,两边炸至金黄,边角酥脆,隐隐透着葱香。
林槐自然是没有去的,这件事从始至终林问江都不让他参与,今天只带了林榣和沈知昼。
林槐看起来心情不错,昨天那撒泼犯浑的酒劲儿也全然醒了,又恢复了那个好哥哥的形象,给她的碗里夹着煎饺,还嘱咐她多吃点。
她低头说了谢谢,吃得味同嚼蜡。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林槐问她,眼里迸射出矍铄的光,透着考量的意味,他眼睛里仿佛有一把利尺将她上下比量。
那眼神令她极不舒服,她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轻声地答:“和朋友出去。”
“哪个朋友呀?”
林槐显然意有所指。那天他就在警告让她离沈知昼远一点。
她自然不会说是沈知昼,随声答:“夏彤。快开学了,我们去逛街买点东西。”
林槐对她这个朋友有点儿印象,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总爱扎个高马尾,他略一沉吟,温声地笑笑:“需要哥哥陪你们吗。”
“不用啦。”她也笑着回绝,眼神和表情都透着疏冷,“哥哥去忙自己的吧,我们两个女孩子逛街,不用陪的。”
“那你给我打电话我到时候去接你吧。”
林槐的掌控欲一向都很强,让她浑身都不舒服。林槐仿佛是想在她身上安个GPS,时刻掌握她的动向,让她时时刻刻都在他眼皮底下。
“不用……”
她话音落了一半,林槐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震得整个餐桌好像都跟着嗡嗡作响,她也有些头皮发麻,心底兀自叹气,安慰自己马上就结束了。
马上,就不用在林槐面前如此疲惫地做戏了。
林槐晃她一眼,笑笑:“哥哥去接个电话。”
她也弯唇笑,乖巧点头:“好。”
林槐回身之际,她看到他唇角闪过一抹谑笑。
那是个极为冰冷,极为讽刺,极为意味深长仿佛胸有成竹的笑容。
她不由地愣怔,回头一瞬,林槐已经背过她上楼去了。
很快,他的人和略带轻诮的声音就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她心里惴惴难安,全身的血液和骨头缝里好似都泛着不安分的因子,在她身体里争分夺秒地爆炸。
放下筷子和喝了一半的粥,她和张姨说先不吃了,然后跟着上了楼。
她故意将脚步放得很轻很轻,蹑手蹑脚上去,直到确认了林槐的声音是从林问江的书房飘来,她便站在门边不动了。
门关的紧,但是这房子建了很久,隔音效果很差。
听了很久她都没听出什么。
林槐一开始把生意压得很低,窸窸窣窣并听不清,直到后来,她听到林槐忽然干笑了一声,不乏狂妄地说——
“那就炸死他啊!”
她浑身一抖。
“我早怀疑他是鬼了,昨天我就派人去那儿埋了炸/药,如果不是,算我多心,如果是,我就过去亲手引爆,亲自杀了他——”
“电话打不通的,都用对讲机了,你现在去港西,那边有个废弃的建筑工地,交易地点就在靠海岸最近的一个旧仓库,很显眼的,去了就能看到——”
“哎,不不不,”林槐又匆匆改了主意,得意一笑,咬牙切齿说,“我得自己去,我得让我爸看看,他那么信任的人,其实是个披着人皮的鬼——”
说着,脚步当即朝门边过来。
晚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僵着双腿窜入了她的卧室,一进房间,双腿一软跌倒在地,满脑子空白。
牙将唇咬出了血印,指甲掐入肉里,她都忘了疼。
浑身上下,每一寸神经都不可遏制地战栗发抖。
林槐见她房间门大敞着,出于多心过来看了一眼。
她坐在地上小脸白惨惨的,毫无血色,他不乏关切地问:“林栀,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差?”
她抬了抬头,小心地看着他,刚想打电话给戚腾的那只手握着手机,立马叩在自己小腹部位,抖着唇,从嗓子深处艰难地磨出两个字:
“……痛经。”
“哎,我还以为你是吃坏肚子了。”
林槐温善地笑着,要过来扶她起来,脚刚一迈出,她出于抗拒他的本能,立马喊:“你别过来——”
林槐吓得一抖,被她这破云一声雷似的声音骇得脚步当即顿住。
她嗫嚅着唇,微微垂下头:“我……裤子脏了。”
原来是不好意思呢。
林槐便也不再向前了。他就站在门旁,顺势倚了倚门框:“哥哥要出去一趟,你如果难受的话就别出去了吧。今晚爸爸回来了,咱们庆功。”
“嗯……”她点头,避开林槐视线,“哥哥你先去吧……不用管我了……”
林槐也有正事要做。
他抬起手腕儿看了看表。
现在是早上九点,交易在早上十点半,届时,那个东南亚人会坐小型游艇过来拿货。
采用这样的方式,是为了避开警方的视线,在海上也好逃跑。
不过林槐猜测,那个东南亚人八成也是警方的人。
他想到这里,更觉得刻不容缓。
这阵子,他都在调查沈知昼。
起因是,之前在兰黛碰见个生面孔的小片警儿过来查有没有违禁品。
那天沈知昼和他的几个心腹手下刚好不在,他就装作是兰黛的老板和小片警儿聊了两句,打探小片警认不认识一个叫沈知昼的。
说来也巧,小片警说,他以前在警校有个隔壁班的同学,也叫“沈知昼”,因为这名字独特,所以小片警立马就想起来了。
小片警说,他认识的那个“沈知昼”是个亡命天涯的杀人犯。他在警校杀了个人跑了,再也没回过港城。
事故发生时,他们那一届六十多人受到了牵连,校方震怒,他们也因此事不允许在港城入职,毕业后都被分配到四面八方的小派出所去了。
近来是他父母给这边的上头领导送了点礼,才把他调了回来。
小片警话很多,说是因为自己女友在这边,快结婚了,父母在这边给他买了房子,为了方便才费尽心思让他回港城。
林槐倒是不关心他这些屁话,他关心的是——沈知昼曾是警校的学生。
怪不得在港城查他什么都查不到,原来同届的学生都不在港城了。
而小片警所说的沈知昼之前住的那个居民区,也拆迁了,居民四散,港城这么大,根本无从查起。
刚才接了电话终于有了结果,小片警死了,死之前,给林槐派去的人看了他们入学军训的合影。
上面确有沈知昼。一身笔挺警服。
林槐为了应对,昨天也留了后手。
他在那个仓库周围事先埋了炸/药。
□□是最不易被发现的,别说警察了,只要他不说,就是林问江也不知道。
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林问江。
当然,更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找回那些自己在父亲面前失去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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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捏紧了手机,奔上出租车,紧跟林槐之后前往港西。
戚腾也作为卧底陪同东南亚人和林问江交易。
两边达成协定,交易时只使用无线对讲机不用手机,林问江买了检测身上是否有窃听器、追踪器的设备,两边都检查无误才进行交易。
她联系不到戚腾。
同样,林槐也联系不到林问江和林榣。
也是为了他那可怜可悲的“父亲面前的尊严”,他选择自行前往,揭穿沈知昼的卧底身份。
晚晚心急如焚,让司机去港西的那个废弃的建筑工地。
司机还颇感惊讶地同她攀谈,说那个工地之前出过事故死过人,她一个女孩子去那里做什么?
她不知该怎么跟司机解释。
只是,听到那个“死”字,她的心就抖得厉害。
抖落的,全是一个信念——
她只想要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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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腾和假扮东南亚人的警方特情乘一辆小型游艇泊船在岸边,下来时拎了两大箱美金。
现钞美金是毒贩们心照不宣的交易方式。
一般有点名头的毒枭都会被警方盯上,如果账户突然多了来路不明的钱,警方立马就会找上门来盘查,没完没了。
林问江见到那两箱绿油油的美金,心又安了一层。
毒贩与毒贩交易,现钞美金是不成文的规定,交易之前他故意没跟他们说,没想到,他们这么深谙规矩。
林榣用检测仪上上下下检测了一下对方身上是否有窃听器和追踪器等设备,警报没响。
林问江为表诚心,也让林榣给他们这边三个人检查了一遍。
同样警报没响。
林问江是为求长期合作的。
为表诚心,昨天两拨人约好,今天都不带枪。
他也只赌这一次,反正直升机就在不远,他也可以跑。
对方没抢,他人身安全先有了保障。
可他可能到死都想不到,警察真正的口鼻耳目,就在他面前。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
毒贩们坏事做到了头,大多都迷信。
今日宜行商,林问江还特意找了个半仙算了这个风水俱佳的交易地点,选了早晨十点半作为良辰进行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