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临,路边的灯光在她眼中闪耀着期待的光芒。
迟则安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不擅长应付周念这样的女孩儿。她安安静静不给人添麻烦,说话轻声细语,一举一动也不张扬,连提出见面的要求都表现得足够含蓄。
她属于容易让人生出保护欲的类型,这种类型会让人不忍心去伤害她,更何况迟则安见过她哭的样子,他就更加不想拒绝得过于明显。
于是迟则安假装思忖片刻,笑着说:“细节就交给你定吧,你是专业的。今天之后肯定会有人退出救援队,可能会影响到下次培训计划,所以时间暂时定不下来。”
周念失落地垂下睫毛,背在身后的双手拧紧,却还是露出了体贴的笑容:“那等你想看绣品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就好啦。”
“……嗯。”迟则安点了下头,“那我先走了?”
周念站在车外向他挥了挥手,等面包车开出去一段距离后都没有移开目光。
迟则安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孤零零站在路边的身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很懂事,听出他可能不太方便,就没有再多问一句。
这让他有点烦躁,感觉像是做了件坏事。
·
从培训基地回来之后,周念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她开始着手准备迟则安订制的绣品,将姥姥的照片按照绣品需要的尺寸打印出来,仔细观察皮肤细纹的走向,身上衣着的材质纹路,怀里那条小哈巴狗的神态,还有房间里的装饰风格。
这张照片里的元素诸多,需要采用的绣法也相应增加。
背景里的鲜花得用套针,人物皮肤与小狗毛发则需要用乱针,姥姥烫的大卷用旋针可以表现得更好……
她一样样地分析记录,同时又为了色彩丰富的照片更加细致地挑选不同颜色的丝线。
苏绣所使用的绣线颜色繁多,许多颜色乍看之下都差不多,必须要拿在手里留心对比,才能看出其中微妙的区别。
准备过程总是如此麻烦,好在周念生来便有足够的耐心,这种枯燥的过程她永远都能平心静气地继续下去。
除此以外,她还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天没事的时候,就把迟则安之前发来的视频看一看。不过在这件事上她倒不全是为了观察姥姥的模样,而是因为那几个视频都是迟则安录的,里面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他和姥姥的感情显然很好,每一段视频里他的语气里都带着笑意,听得她心里痒痒的,有时不会按捺不住把手机放在耳边重播几回。
某天晚上,管晓雯来周念家找她玩儿。
周念大学毕业后,便一个人搬到了市区居住。房子是她父母留下来的,两室一厅的小区房。她搬进来后没有重新装修,只添置了一些软装,让家里显得更温馨一些。
小房间被周念布置成了工作间,家里只有一间卧室供人休息。
洗过澡后,管晓雯趴在周念的大床上问她:“你跟你的暗恋对象,最近进展怎么样呀?”
周念也跟她一起趴下,下巴搁在抱枕上说:“我没告诉你吗?他带我去训练基地玩儿啦。”
说起这事时,她眼里荡开甜甜的笑,管晓雯却愣了愣:“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是问后来呢?”
“后来他好像没有来苏城呀,”想到这里,周念就有些遗憾,“我现在懂你之前说的话了,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真的不太方便。”
管晓雯欲言又止,她盯着周念白净的巴掌脸看了半天,发现自己这位朋友可能太单纯了。
“等一下,也就是说……你们就只见了一回?”
周念乖巧地点头。
“……那他知道你的想法吗?”
“我没好意思说。”周念红着脸。
“呃,那你平时会主动联系他吗?比如在微信上找找话题?”
周念想了想,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双腿盘坐:“我还想问你呢,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会跟他聊什么?我不太擅长主动聊天,怕他嫌我无聊。”
管晓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了,她也一咕噜爬起来坐好,恨铁不成钢地问:“念念,你不会告诉我,这段时间除了偷偷喜欢他以外,你什么也没做吧?”
“……好像就是这样。”
管晓雯有点抓狂,但面对周念这么柔柔弱弱的样子,又不好把话说得太重。
“你知道牡丹亭讲的是什么吗?”她委婉地问。
周念莫名其妙:“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故事,不是吗?”
这么经典的昆剧名作,身为苏城人的她从小就不陌生。
管晓雯十分无奈,捧起周念的脸揉了几下:“那你记得她寻梦牡丹亭后,就一直单相思结果郁郁寡欢而死吗?”
周念被她揉得晕头转向:“我、我和她不一样!”
“对,你们确实不一样。”管晓雯收了手,从床头拿过周念手机,啪一下拍到她手里,“你和你的迟队不是在梦里相识,而且你是现代人,隔着千山万水也有即时通讯。”
周念愣愣地看着手机,隐约猜测到好友的意图,顿时打起了退堂鼓:“都这么晚了,他万一已经睡了呢?”
“这才十点不到,我不信他是个养生派。”管晓雯柳眉一竖,善意的威胁在她眼中被演绎得活灵活现,“现在立刻马上,给他打电话!”
第19章
迟则安人就在苏城,手机响起时,他正在整理训练物资。
苏城是水乡,大大小小的湖泊有几百个,因此在苏城支队的训练项目里,水上救援是重中之重。
潜水不是迟则安的专长,这周跟他一起从燕都过来的,还有暖峰救援队的队长于阳。
于阳五十多岁,水性极好,当兵时进的就是蛙人部队,退役后开了家潜水俱乐部,大半辈子都是在跟水打交道。
今天他们带苏城支队的队员到户外拉练。有于阳在,迟则安便退居二线负责物资管理,等到九点多钟训练结束,大家准备稍作休息后再返回城区。
进入九月以后,气温渐凉,夜里更是起了风。
迟则安把一艘皮划艇搬到车上,累出一身的汗,便索性把外套脱掉,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
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他差点下意识地又想把外套穿上,随即反应过来这是电话不是视频,他哪怕脱光了在湖边裸奔周念也看不见。
犹豫几秒,迟则安接通电话:“喂?”
“迟队,”手机里传来的声音软软的,“你、你没睡觉呀?”
迟则安背靠一辆皮卡,笑了笑:“这才几点?”
周念不好意思地说:“是哦。嗯,那个,就是……我想说……”
她吞吞吐吐地磨蹭,旁边好像有谁等不及了,手机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像是在催促她快点说。
迟则安也没催她,听见她“哎呀”了一声,应该是不愿意被人起哄,语气里带了点恼怒。然而她的恼怒根本吓不了人,不比一只小猫扬起爪子更有威胁性。
“等一下哦。”周念躲开管晓雯跑到客厅阳台,月光如水倾泻下来,她噗通直跳的心脏稍微平缓了一点,“是这样的,姥姥那张照片,我回来又看了看。”
“嗯?”迟则安单手点了根烟。
周念声音很轻:“因为照片的构图有一点像修拉的油画风格,所以我可以往油画的方向靠拢吗?”
迟则安颇感意外,那张照片是他表哥拍的。刚拍完姥姥就说这照片看着跟幅画似的,表哥还盛赞姥姥有眼光,他仿照的就是西方的新印象主义。
要不是有热爱油画的表哥当场科普,迟则安根本不清楚修拉是谁,而周念居然知道,这和他印象中的传统绣师不一样。
“可以啊。”他低声答应,“你懂得还挺多的。”
周念笑了一下:“大学里刚好学过。”
迟则安顿了顿,他忽然很好奇周念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专业,而她会学这些又和她的苏绣经历有没有关系。
不过他还是什么也没打听,见队员休息得差不多了,便问:“还有别的事吗?”
通话出现瞬间的空白,周念不想这么快就挂断电话,可她不是擅长找话题的人。
按理来说,两人拿着手机互相沉默原本是件很尴尬的事,可是听到手机传来的男人的呼吸声,她被管晓雯激发的那些冲动和紧张,就像被人用手掌一缕缕地抚平了。
从容下来之后,她听到了更多的声音。
微风吹拂树叶,在空旷的环境里哗啦哗啦地轻轻响起。
“你又在外面带队?”这句话周念问得很自然。
迟则安骗她:“对。”
“能看见星星吗?”
他当真抬头看了眼天空:“能,很清楚。”
于阳过来冲迟则安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准备把剩下的物资收好回城,迟则安点了点头,意思是马上就好。
然后周念的笑声就传入他的耳中。
很轻,像一滴水落入湖泊,转瞬消失不见,却在刹那间让他听出了周念的快乐。
她说:“真好呀。”
迟则安愣了一下,接着便听到手机里传来告别的话:“那我不打扰你啦,迟队晚安。”
“……晚安。”
·
第二天一早,于阳和迟则安沿着酒店外的马路跑了几圈,算是完成了早上的晨练。
迟则安自从加入暖峰就是于阳在带。他一路看着这个年轻人飞速成长,越来越有担当,打从心眼里看好他,平时就对他多加照顾,两人间颇有点忘年交的意思。
于阳用肩膀顶他:“吃早饭去,你带路。”
迟则安左右看了看:“那就吃面?前面有一家不错,再来点儿生煎?”
主意一定,两人直接杀进早餐店。
时间还早,店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只剩靠门的一张方桌还剩两个空位。
坐下没一会儿,两碗面便端上了桌。和训练基地附近那家面摊相比,这家店的面要地道得多,肉骨熬制的鲜汤配上翠绿的菜心点缀,再加一勺口感软滑的炒鳝丝,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两人再要了两份生煎,菜一上齐,于阳就没再说话,一口气吃掉一半,才停下来感叹了一句:“香啊。”
迟则安笑着说:“再过一阵,他们这儿就该出蟹了。到时候把嫂子叫上,一起过来?”
“可以可以。”于阳两眼放光,他肤色比迟则安还深,理了个圆寸,长得一副凶相,笑起来满脸褶子,又显得亲切许多。
结果迟则安刚把一个生煎夹起来,于阳就亲切地眯起眼:“前两天肖媛来找我了。”
这家店的生煎皮薄汤浓,迟则安吃完才问:“还来?”
“惦记着你呢,说后悔当初不该分手,现在再也找不到比你好的了。”
迟则安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不认为自己是多好的人,或者说,他不认为自己是多优秀的男友人选。
工作是在野外跋山涉水,一旦开始带队,十天半月见不了面都是常事。等到不带队的时候吧,又要随时值班待命,救援队消息一来就要走。
分手那天肖媛把家里东西全砸了:“我没有安全感!迟则安你懂吗!你带队我怕你出事,你去救援我更怕你出事!我每天活得像个什么啊!我都快变成望夫石了!”
迟则安没跟她吵,沉声说:“对不起。”
肖媛擦掉眼泪,坐在他身边:“咱们换个活法行吗?把你那些探险的爱好都收收,也别再去想以前发生的事,人该死的时候都会死,你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人,但你可以挽救我们的爱情。”
迟则安感到一阵困惑。
他和肖媛的爱情,明明就是在一次户外活动中开始的。而当得知他同时还兼具救援队队员的身份后,肖媛更加一发不可收,到处宣布这辈子她就认定这个男人了。
英俊、强壮、勇敢、善良,她说迟则安具备了她对男人最完美的幻想。
可是到了后来,让她爱上迟则安的所有元素,都变成了她无法忍受的点点滴滴。
见他没说话,于阳又劝:“其实我也不赞成你跟她和好,毕竟她当初还跑到我这儿来闹,要我把你开除出暖峰。可是吧,你也二十八了,打算单身到什么时候?”
迟则安从于阳筷子底下抢走最后一个生煎:“没想过。”
“你……”于阳痛失生煎,只好化悲愤为教导,“也该想想了,有个家还是不一样的。”
迟则安斜眼看他:“你怎么活得跟公园儿里的大爷大妈一样,要不要我把资料给你,你也拿去相亲角给我挂上?然后你拎个小板凳,一边遛鸟一边帮我找对象?”
于阳在桌子下踹他:“拐弯抹角笑谁老呢?”
迟则安笑了一声。
“你别老笑,每次提起这事你都打马虎眼。就算现在不谈,至少也给个标准吧,让亲戚朋友帮忙留意着,有合适的先认识认识。”
迟则安说:“没标准啊,能接受我这样的就行。”
没标准才是最难衡量的标准。于阳听他这么说,知道这话题是进行不下去了,他无奈地移开目光,盯着店里的柜台。
“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会有人懂你的。”
迟则安嗯了一声。
于阳还想再说什么,忽然看见店里门帘被人掀开,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长什么样,脑子里就有了第一印象。
白净。
女孩儿穿着一件中袖立领的旗袍,旗袍是挑人的灰绿色,搭上她白皙的皮肤,却反而让她看上去更加娴静,像从民国电影里走出来的美人。
于阳转头开玩笑:“这样的你喜欢不?”
迟则安闻声抬头,下一秒就愣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