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显然也是担心他的,但是她害怕大张旗鼓的谈论会让他的心情变差。可她藏得又不够深,眉眼之间写满“你还好吗?”的意思。
一副乖得任人拿捏的样子,仿佛咖啡店里的失控都是假象。
纸杯在手里转几下,迟则安开口道:“首先这事我不是一点错没有,否则不至于被人抓住把柄,所以老于发脾气有他的道理。”
周念皱眉:“可你把钱都捐了。”
“但我确实跟他多收钱了,无论如何事实看起来就是那样,”迟则安咬了一口梅花糕,囫囵吞下,“所以他想膈应我很正常。”
“你明明是为他好……”周念撇了下嘴。
迟则安扯开嘴角:“不是说我为他好,人家就会领情。其实也没啥,他能记住就行。”
周念心里不是滋味。
迟则安不在意自己的真实意图有没有被对方接收,他只要那个人记住这次经历。
就像他救乔莎那样。迟则安从来没有跟乔莎讲过,如果她真的出事,作为领队他们要负多大的责任,这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麻烦。
乔莎死里逃生,不论是被吓到还是怎样,只要她今后不要再犯相同的错误,他就不会再多骂她一句话。
周念点了点头,又问:“那现在怎么办?不能一直让他们骂呀。”
“有几个团员愿意帮我说明情况,”迟则安说,“第二天早上出发前,我跟客栈老板打过招呼,提醒他捐款箱里有两百块钱记得及时拿走。”
周念松了口气,至少还有反击的余地。
一大波旅行团挥舞着小旗往他们这边走来,迟则安听见导游提议先在这里休息,便起身示意周念给旅行团腾位置。
两人对漫步老街数人头的兴趣不大,吃完梅花糕便打算先回去。
周念没有挽留,她知道这是一场公关战,迟则安表面看似轻松,但需要他去处理的麻烦还有不少。
在路边等公交车时,一辆洒水车缓缓驶过。
扬起的水雾喷洒在路面上,迟则安顺手将周念往身后挡了一下。他的手臂很长,挡在她面前时,会有种他挺身而出将自己护在身后的感觉。
周念静静地看着他伸出的手。古铜色的手腕上还挂着她装绣品的布袋,里面是她没能送得出去的礼物。
等洒水车驶过,迟则安收回手,把布袋交还给她:“好好留着。”
“嗯。”周念弯了弯眉眼,她想到了这件绣品的用途。
·
第二天上午,绣品街。
徐向亭不知道第多少次打开店门往外张望。今天有一家网络媒体会来店里采访,作为难得一见的男性绣师,抛开精湛的绣工不谈,他本人就是一个少见的噱头。
初次上镜让徐向亭紧张不已,但紧张之余,他又不得不把精力分给了同样等在店内的周念。
最初与对方联系上时,采访方对周念也很有兴趣。毕竟一位年轻的美女绣师,同样是足够吸引点击的话题。
可那时周念回绝了一同接受采访的提议,还连声说自己不敢面对镜头,在记者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结果没想到事到临头,她又主动要求参加。
周念轻抚着绣品的裱框,歉意地说:“大姨父,对不起啊,我太任性了。”
“没关系,多一个人我还能放松一些。”徐向亭好脾气地安慰道,“我听说视频他们拿回去会重新剪,所以等下不要怕说错话。”
周念嗯了一声,默念着等下她要在镜头前说些什么。
徐向亭又看了看她手中那幅“桃源”。
今天周念把它带来时,他着实惊艳了一番。这幅绣品的上半部分将自然风光描绘得淋漓尽致,下半部分的公路与人影却只有单调的黑白双色。
强烈的视觉对比,让他看出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的孤独与渺小,甚至对绣布上的独特景观产生了向往。
对于妻子家里这位外甥女,徐向亭一直心情复杂。
作为经验远比她丰富的绣师,他偶尔会因为家人对她的过分关注感到不平,但每次不平完了,又不得不同情她的身世,希望她能过得更好一些。
他曾经一度认为,周念身上有他们老一辈所缺乏的才华,她眼里看到的世界更远更新,她的绣品也可以为古老的行业注入新的活力。
但偏偏周念天性内向敏感,许多在动手前让他欣赏的点子,等真正开始绣制了,她又温吞地把它们全部舍弃。
然而在“桃源”上,他看到了完全释放自我的周念。
如此一想,也难怪她希望在媒体面前展示这幅作品。如果她能继续将这个路子延续下去,今后的成就恐怕会超出他们的想像。
徐向亭叹了口气,担心这只是周念的昙花一现。
·
网络媒体到达之后,工作人员就有条不紊地开始布置采访环境。
他们将椅子放置在展厅的绣棚两边,让徐向亭和周念分坐左右,确认打光和录音设备都准备齐全后,戴着眼镜的女导演就通知大家采访开始。
采访内容围绕着两代绣师的从业经历展开,轮到周念时,镜头之外的工作人员问:“您这幅‘桃源’和传统绣艺的风格完全不同,请问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呢?”
周念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是从一次户外旅行中得来的。”
身旁的徐向亭瞬间呆滞,等他听到周念不急不缓地讲述她的登山经历后,整个人都陷入了“她竟然去爬山”的错愕和“她竟然瞒着我们去爬山”的失落之中。
工作人员一听,忙问:“那旅行途中有发生什么趣事吗?”
“趣事也有,但我印象最深刻的……”话到这里,周念顿了一下,她提前跟乔莎打过招呼,不过真要在镜头面前说起那晚,却还是有些紧张。
工作人员露出鼓励的笑容:“难道还遇到了危险?那你们领队不专业啊?”
“没有的,领队很专业。”周念赶紧把乔莎的事说了一遍。
对方捧场地点评道:“看来刺绣和户外都一样,不管干哪行,都要有专业人士领进门。”
周念微微一笑:“而且领队还提醒我们,说出门在外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然在户外的恶劣环境下,一点疏忽都可能带来危险。”
“对,其实不管野外还是城市里,大家都要注意安全。”工作人员附和完,准备把话题往苏绣收回。
周念鼓起勇气,装作不经意地说:“说到城市……前段时间苏城电视台报道过一则交通事故,我在新闻上还看见那位领队了。”
工作人员沉思几秒,意识到这和访谈中心已经相差甚远,正想把话题拉回来,女导演就打眼色,提醒他让周念继续说。
采访结束后,周念挪到女导演身边,忐忑地问:“姐姐,我刚才是不是偏题啦?”
一声姐姐被她喊得又软又甜,对方爽朗地笑着说:“不要紧,大家对你们缺乏了解,包括我们会采访徐老师,也是想摒除‘只有女人才能玩刺绣’的刻板印象。”
她接着又说:“所以绣师参加户外运动,更能改变网友的认知。只不过你后面谈领队那段,确实不适合放在正片里。”
周念有些失落:“啊?”
“但是嘛,我们每段视频结尾都会有彩蛋一样的花絮,”女导演打了个响指,“你这段够特别,可以当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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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迟则安在家里捶沙袋。
光头那边果然是想出一口恶气,提前对他的过往经历做过充分了解。
当远在高原的客栈老板都出现证明他没有把两百块占为己有后,好几个户外论坛上,关于他和古明的那些讨论帖就又被顶上了首页。
有人混水摸鱼地一口咬定他就是人品有问题,现在帮他说话的全是利益相关想保他。
听说就连为他发长微博的乔莎,都因为拍过几组旅游照片被蛮横地算进了户外圈。
这段时间里迟则安两边的工作都暂停。
他虽然不愁吃穿,但整天闷在家里无所事事却也相当无聊。好在他向来乐观,父母问起时还能调侃一句,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拳头狠狠地打在沙袋上,室内响起沉闷的声响。
结束了今天的锻炼,迟则安甩甩头上的汗水,低头取手套。手机铃声响起时,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最近电话一响总是没有好事。
“哎哟我的好迟哥,你看微博了吗?周念那小姑娘你还记得不?她居然在一个采访里提到你了!你之前去苏城还救人了啊?我看好多网友都发视频呢,他们可跟户外圈子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这下那死光头没话说了吧?”
王禾聒噪的声音吵得迟则安一阵懵,他把手套扔回地上,问:“周念?”
“对啊,可不就是周念吗!原来她家还是挺有名的苏绣世家,当然主要还是人家长得美网友爱看,那视频播放量还挺高的呢。”
王禾嘿嘿直笑:“她可不像那种愿意出来抛头露面的人。有你的啊迟哥,怎么说动她的?”
迟则安:“……”
三言两语打发了王禾,他靠在墙边把周念的采访视频看完,片刻后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姑娘,当真不能小看。
作者有话要说:王禾:怎么说动她的?
迟哥:我……出卖色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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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高铁驶进站台,迟则安睁开眼,瞳孔里映出熟悉的苏城火车站。
近几个月他频繁到苏城来,对苏城火车站的熟悉都快赶上自己家了。高铁停稳后,他起身从行李架上拿出背包,跟着人群出了火车站。
迎面一阵寒风吹来,他把拉链拉到顶,排队打了辆出租车。
一上车,司机问他:“你好,去哪儿?”
迟则安愣了愣:“先往市区开吧。”
他过来得急,不仅没订酒店,而且也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等出租车启动了,他拿出手机拨给周念,还是没有人接。
迟则安蹙眉,订票前他就给周念打过三个电话,这转眼六个多小时过去,她居然还没看见有未接来电。
这姑娘搞什么呢,他在心里嘀咕一句。
半小时后,司机又问:“先生,已经要进市区了。”
“嗯?”迟则安回过神,想了一下,报出了周念家的地址。
上高铁前还是艳阳高照的下午,等他从出租车下来,南方深秋夜里的湿冷就爬上了他的背脊。
迟则安单肩背着包,在小区大门外转了转,发现这个小区的保安不严,便跟在一对母子后面混了进去。
周念家在小区最左一幢,他跟着记忆里的路走到楼下,被面前的密码锁挡住了去路。
他在密码锁上按下周念家的门牌号,漫长的通信音响过,没有任何人来搭理他。原地等了十来分钟,不知是不是他运气不好,居然也没有住户经过。
迟则安不信邪地又打了一次电话,还是没人接。
“……”他无语地瞪着眼前的密码锁,几秒之后转身,走到花坛边的长椅坐下,开始思考他抽的是哪门子疯,不远千里跑来苏城吃闭门羹。
最后得出结论,他还真是抽疯了。
看完那段视频之后,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来见周念。
他不知道这么怕生的姑娘,是怎么鼓起勇气在镜头前偷偷替他说话。
整段视频里,周念几乎都没敢直视镜头,她每一句话都先要想一想,然后咬咬嘴唇,再看看放在绣棚上的那幅“桃源”,好像能从绣品里吸收到什么能量似的。
只有完成了这些繁琐的步骤,她才能轻轻地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完了嗓子还抖得厉害,跟她平时说话的声音完全不同。
这还是剪辑过的视频,迟则安都不敢想像原片她到底磕磕绊绊了多少次。
傻乎乎的,就因为喜欢他,连之前千辛万苦瞒着家人去登山的事都全讲出来了。
迟则安从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抬眼看了眼九楼黑漆漆的窗口,心想无论他想对周念说什么,他都要当面说出来,用微信不行,打电话也不行。
只能是当面。
可问题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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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到今天下午。
周念在家里绣迟则安姥姥的绣像,离承诺完工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月,她的进度有些赶不上。
原因无他,就是上回和徐向亭一起接受过采访后,家里突然意识到她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一个个轮流明里暗里地来关心她。
和以前一样,他们的关心同样让她压力倍增。
每天早上睁开眼,她都想起外婆那双竭力掩饰纳闷的眼睛。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这个外孙女,想放她出去玩又怕摔了硌了,想留在家里又怕她闷了烦了。
偏偏徐向亭还想起前一阵的某天,周念给他打电话,说看见一个流浪汉怪可怜的,问他能不能拿一套不要的衣服送给人家。
结果徐向亭去查了那起车祸的相关报道,在视频里看到被轿车蹭得满身油灰的迟则安,再一对比时间,猛然惊觉恐怕根本不存在什么流浪汉,她就是想借套男装给她口中那位专业的领队换。
等他顺藤摸瓜发现迟则安最近在网络上的传闻,看清这原来就是前段时间来店里订制仿真绣的那位客人,更加惊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不过这些推测徐向亭没有说出来,冷不防问她这些事情,他怕外甥女面子上过不去。只不过这也导致他最近见了周念,表情都十分复杂。
他每欲言又止一次,周念就胆战心惊一回。
好好一家人,搞得跟谍战片一样。
都怪自己,周念想,要不是她有贼心没贼胆,迟迟不敢把事情全部告诉家人,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谁知她一声气还没叹完,外婆的电话就来了。
周念放下针,颤悠悠地拿起手机,嗓子发紧:“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