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新筠的语气难得严肃:“你现在能来店里吗?”
“怎、怎么啦?”她吓得瞬间脑海中飘过无数个猜测。
“年映春想见你一面,人已经到了。”
周念脑子嗡的一声,什么害怕什么忐忑全都被抛到了天边。
年映春是谁?国内当代最知名的苏绣工艺大师之一,周念以前唯一一次见到她,就是在那场让她崩溃痛哭的工艺展上。
这样的人,居然专程来到苏城,并且点名要见她。
她压抑住想要尖叫的冲动,问:“我要做什么准备吗?”
“把你的‘桃源’带来,她想亲眼看看。”杨新筠说,“你还有没有类似的绣品,有的话全都带上。”
周念放下手机,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打开抽屉,把里面两幅同样大小的绣品都拿了出来。
等她在楼下打车直往绣品街而去时,周念才想起手机被落在家里了。然而她完全不敢让司机掉头送她回去,毕竟现在在店里等着她的,可是年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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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见面过程,周念都是迷糊的。
她只记得到了后厅,看见外婆和年映春坐在一起,两位老人家用家乡话和气地聊着天,然后她上前喊了一声外婆,又喊了一声年老师,接着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还是年映春先对她笑了笑让她坐,周念才敢坐了下来。
“上次在工艺展看见,我就猜她是你们家的孩子。”年映春没有急着看她的作品,仍然和外婆闲聊道,“长得像她妈妈。”
提到周念的母亲,杨新筠就红了眼睛:“是啊,一模一样。”
年映春和杨新筠早年相识,原本都是水平不相上下的绣师,可两人的境遇却完全不同。
杨新筠中年丧女,眼睛哭坏后就没办法再从事刺绣工作,只能在店里指导年轻绣师;而年映春却接连创作出几幅惊世之作,绣品不仅屡次在拍卖会上拍出高价,甚至还被苏城和燕都的博物馆作为艺术品收藏。
她在五十岁那年搬去燕都,从此以后接触的世面,都不再是守在苏城培养年轻人的杨新筠可比。
两人十几年不见,提起往事都有些唏嘘。
老人之间叙旧,周念自然不敢随便搭话,安安静静地守在旁边,等他们聊完了,年映春转过头看她,她就知道接下来轮到自己了。
年映春和颜悦色地问她:“你的‘桃源’能让我看看吗?”
“能。”周念连忙点头。
年映春接过绣品,目光瞬间变得和刚才不同。
她用一种专业而挑剔的态度,没有放过任何一根丝线,将“桃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接着又问:“还有别的吗?”
周念按住颤抖的手腕,把第二幅交上去:“前两天刚绣完的。”
“主题是什么?”年映春像考官一样发问。
“风。”
年映春看她一眼,又低头审视手中的绣品。
构图的主体是一只男人的手掌,骨节分明,筋脉突起,五指微微张开。这原本是完全静止的画面,但是透过手掌的缝隙,层峦叠翠的山峰边缘却有些许的模糊,就像有一阵山风拂过,吹乱了远处的树叶。
绣品不是电影,没有下一帧供人观看,但年映春看着它,却能想像得到,站在画面背后的人,一定正迎着风远眺群山。
“很新颖。”年映春点了点头,又指着绣品朝周念说,“但你这里,如果换更淡的颜色改成虚针,会比现在的效果好。”
周念紧张得吞咽一下:“嗯。”
年映春又指向另一幅:“这幅也是,几种颜色之间的渐变还是不够自然,不应该劈成十六丝。”
“是。”周念快要不会说话了。
年映春说:“不要这么害怕,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勇于突破,你看你做到了。我在网上一看见你的采访视频,就想必须要来亲眼看看。你没有让我失望。”
周念定了定神:“谢谢年老师。”
年映春拍拍她的肩,看向杨新筠:“这孩子有前途。”
周念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能被年映春肯定,这是多少绣师求而不得的愿望。可出乎意料,外婆的脸色却比刚才沉重了几分。
她收起笑容,茫然地望着外婆。
许久之后,杨新筠才开口问:“年老师想收你为徒,你愿不愿意?”
周念胸口猛的一震,怀疑自己兴奋过头听错了。
见她傻在当场,年映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别害怕,还是以你的想法为主。毕竟你从小在苏城长大,家里人又这么疼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周念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能跟年映春学苏绣,被从天而降的馅饼彻底砸得晕头转向。
她喃喃开口:“可是,年老师不住苏城呀。”
年映春笑了起来:“是啊,所以才问你呢。周念,你愿意来燕都吗?”
作者有话要说:念念内心:啊啊啊啊啊啊啊!!!(土拨鼠尖叫
被遗忘的迟哥:晚上的风好冷,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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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现实里苏绣还是本地发展比较好,但是写文嘛,一切剧情都是为了让他们在一起,毕竟总不能一直异地恋是吧?所以大家不要太较真,本故事纯属虚构,纯属虚构。
第29章
年映春没有要求周念当场给答复。
吃过晚饭,周念先和家人送年映春回酒店,再跟去了外婆家。一回去,外婆就把她叫到了卧室。
关上房门,外婆从五斗柜里翻翻找找,摸出一个抽绳束口的丝绒布袋,然后招招手,叫周念坐到她身边。
周念认得那个布袋,深蓝色的绒布上绣着一朵洁白小巧的铃兰,是她母亲结婚前送给父亲的,至于里面装的是什么,她倒从来没能见过。
杨新筠轻抚过那朵铃兰,许久之后才拉开抽绳,袋口朝下,一枚弹壳无声地落到她的掌心。
“看看,你爸爸当初送给你妈妈的。”她把弹壳和布袋一起递到周念手里。
弹壳坚硬,布袋柔软,周念将它们一起握在手里,心中涌上难以言说的情绪。
杨新筠替她把散落的碎发捋到耳后。老人脸上皮肤已经失去弹性,唯独一双巧手,多年来保养得极好。
她用力地擦过周念的脸颊,沉沉开口:“我们家和燕都有缘。你妈妈还是个姑娘的时候,第一次出远门旅行,就想去燕都爬长城,还是我送她去的车站。”
周念握住外婆放在膝盖的另一只手。
“谁知道就那么巧,正好遇上你爸爸休假,一见面就记住了,就这么记了一辈子。”杨新筠眼中含泪,嘴角却是在笑,“后来他从燕都调来苏城,吃不管喝不惯,你妈妈还说要么再申请调回去,他却说算了,今后就把苏城当家。”
杨新筠叹了口气:“要是那时候走了,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
周念抽抽鼻子,抓过一旁的纸巾替外婆擦眼泪。
“都怪我,是我舍不得让你妈妈离开,你爸爸懂事孝顺,他自己父母走得早,就想什么都听我的。所以他们走了,我就想啊,剩下一个你,不管怎么样都要照顾好。”
周念哽咽着说:“外婆,你对我很好啦。”
杨新筠摇头:“没让你开心,怎么能说是好?”
这么多年周念的成长她都看在眼里,一个听话又乖巧的外孙女,却独独少了同龄女孩儿该有的活力。她大道理懂得不多,但也知道这和家里的态度脱不了关系。
越重视,反而越不知道该怎么对待。
“本来淮晏我看着喜欢,想着如果你不想待在家里,那就去燕都也好。可是你不喜欢他,外婆也不强求,但是今天你说句实话,是不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
外婆煽情煽到一半,突然杀出这么个问题,周念顿时呼吸一滞,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我眼睛是不好,但还没瞎。”杨新筠笑笑地拍拍她的脸蛋,“那个男孩子,也是燕都人?”
周念默认了。
杨新筠又问:“是你采访里说的领队?”
周念握紧手中的弹壳,大气都不敢出。
她一直以来不敢跟家里坦白,其实也是怕外婆不同意。毕竟有了她母亲的前车之鉴,她不敢保证他们能接受迟则安的工作性质。
杨新筠责备地看她一眼:“记得你外公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周念从来没有见过外公,但她听家里人提过:“船员。”
“是啊,浪一打过来,船翻了人也没了。”外婆看向窗外,夜深了,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视线却像透过无边的黑暗,看到了几十年前的那场意外。
她张开嘴唇,轻轻吐出一句话:“我们家的女人,每一代都会有一个,注定喜欢上这样的男人。是好是坏,也只能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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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路边停下,周念推开车门,拎着临走前大姨给的一袋大闸蟹往小区走。
作为上一代里选择了普通男人当丈夫的人,大姨的想法又和外婆不同,她送周念上车前说:“别听外婆说什么认了。你要是真喜欢他,就劝劝他换个安全点的工作,不要再过你妈妈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知不知道?”
周念模棱两可地答应下来,心里想的却是她拿什么劝呀,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她心不在焉地走到楼下,听见旁边有人咳嗽也没在意,低头从包里找门卡,脑子里想的全是她可能要去燕都了,该不该告诉迟则安一声。
低沉的咳嗽声再次响起,周念这回听出不对劲,那人好像不是感冒,是故意干咳几声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顿时警觉起来,看了眼头顶的摄像头。
见她久不回头,身后的人终于失去耐性:“这才几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周念手里的塑料袋落了地,她僵硬地转过脖子,这才看清原来花坛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迟则安一身黑衣黑裤,整个人完全融入了夜色之中。
他在这儿等了一个多小时,正打算出门左拐找酒店,结果就看见久候多时的姑娘总算慢吞吞地从路的尽头走了过来。
“迟、迟队……”周念愣愣地往前一步,“你怎么在这里?”
迟则安站起身,双肩包松垮地垂在他的左肩:“来找你。”
周念又往后退一步,背抵着铁门:“找我做什么?”
迟则安被她问得眉头一皱,他千里迢迢跑来找她,电话打不通家里没有人,大晚上的店里肯定也早就关了门,她还一脸天真地问找她做什么。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几步走到周念面前,高大的身影像是把她圈在了狭窄的空间里,然后弯下了腰。
周念吓得眉毛轻颤,接着就见迟则安把她掉在地上的塑料袋捡了起来。
里面动了几下,迟则安差点没把塑料袋又扔出去:“装的什么?”
“……大闸蟹。”
“……哦。”迟则安清了清嗓子,被几只大闸蟹吓到有点丢人。
周念抿抿嘴角,问:“你来多久啦?”
“没一会儿。”迟则安提起这事就相当困惑,“你们这幢楼有人住吗?怎么半天没有一个人进出?”
离得近了,他身上带着一股寒气。
周念猜他恐怕等了很久,连忙开门解释说:“楼里住的大多是老年人,最近太冷了他们晚上都不出门的。你先进来吧。”
迟则安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电梯门轻轻合上,周念挺直了背,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么晚了,她居然把迟则安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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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亮起暖黄色的灯光,气氛宁静而温暖。
周念想起出门前走得急,家里门窗都敞开着,正想把它们都关上,迟则安就拦住她说:“没事,不冷。”
“真的不冷吗?”她怀疑地看着他身上那件单薄的冲锋衣。
迟则安把塑料袋放到桌上:“真的不冷,别每次一来你家,你就忙里忙外的。”
周念愣了愣:“那你吃晚饭了吗?”
“这个还真没有,”迟则安掏出手机,“我能叫外卖吗?附近有什么推荐没?”
周念一听急了:“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呀?”
“我……”迟则安被她气笑了,指着她的包说,“看看手机在里面没?”
周念:“啊。”
“啊?”迟则安看她一眼,想起上回来她也是这样,啊了一声告诉他家里没气的噩耗。
平时看起来细致,生活里又有点儿迷糊。
周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步凑过去,告诉他哪家才是最地道最好吃的外卖。
迟则安没有多想,把她推荐的几道菜都点了,订米饭时问她需不需要,见她摇头就选了两份米饭。
看他在备注里写了一句“少放糖”,周念不由得哽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他吃不惯甜口,前两次她都没发现,难怪那天在老街他会拒绝多买一份梅花糕。
周念眨眨眼睛,抱着将功补过的想法说:“这家店送过来要好久呢,我给你蒸大闸蟹?”
迟则安是真有点饿了:“麻烦吗?”
“不麻烦的。”
大闸蟹都被绳子事先绑好,周念把它们拎进厨房,选出几只大的放进水槽里,然后就踮起脚尖从橱柜里找蒸锅。
迟则安看她在橱柜前跳了几下,忍不住嘴角一抽,上前轻松地拿起蒸锅:“是要这个?”
冲锋衣的布料随着他的动作,在厨房里响起清晰的摩擦声,周念害羞地嗯了一声。
男人就站在她身后,伸长的手臂擦过她的耳侧,另一只手则垂放于台面。灯光在墙上投射出两人的影子,像是紧紧地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