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周念却知道这一回不能再重复之前的灵感。年映春喜欢的是创造,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户外为主题,会让她认为自己只有那点本事。
既要跳脱出传统的苏绣图案,但同时又要能够表现出苏绣的精细,周念如同被扔出了安全圈,彷徨地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迈步。
她习惯了循规蹈矩的思维方式,一时之间很难适应年映春的要求,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发挥过头,设计出让人笑话的作品。
接连浪费几张稿纸后,周念沮丧地趴在桌上,歪过脑袋望向窗外。
这里的天空似乎比家乡更加辽阔。
她已经在家枯坐一下午,天色由明转暗,淡薄的云层透出大片蓝色的底,而在视线的最远端,金色的霞光把城市的边界线无限拉长拉高,热烈而灿烂的景象落在眼里,却让她感到了身处异乡的孤独。
想家的情绪一瞬间涌了上来,眼睛有些发涩。
周念喃喃自语:“我真的适合这里吗?”
话音刚落,安静多时的手机震了一下。她心不在焉地伸手拿过手机,下一秒身体就像装上弹簧似的蹦了起来。
迟则安:【天气不错,出来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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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到达小区大门时,迟则安已经等在街对面。
他身后是面斑驳的墙,贴满乱七八糟的小广告,各式各样的图案和文字在他周围组成一个五颜六色的画框。
而迟则安就是画里的人,一身深蓝色的运动装,站姿略显懒散,一手插兜,右腿往前跨出一步,重心全支撑在左边身体。
他正低头看手机,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还挺酷。
周念放慢脚步,无声地走到他面前,迟则安适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
“走路没声的?想吓谁呢?”他收起手机笑了一下。
一看到他,周念心情就变好了不少,她弯了弯眼:“我们去哪里跑步呀?”
“就沿街跑,差不多十公里。”迟则安走到靠马路的一边,把她挡在里面。
傍晚的风不大,除了刚开始有点冷以外,十几分钟后周念浑身就暖和了起来。
他们跑的不是直线,周念没有看地图,任由迟则安带她从陌生的街道和建筑间绕来绕去,一路上不时地跟她说,这是哪里,往前走又会到哪里。
他在给她介绍周边的环境。
意识到这一点后,周念心里暖洋洋的,下午因为没有灵感而产生的乡愁不知不觉间也消失无踪。
该折返回去时,迟则安问她:“都记住了?”
“嗯。”周念顿了顿,鼓起勇气问,“你平时都在附近跑步吗?”
迟则安看她一眼,缓缓停下脚步。
周念跟着停了下来,心脏砰砰直跳。
她虽然问得婉转,心里想的却是希望以后也能一起跑步。可她不确定刚才的话是否问得太唐突,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庆幸路灯还没亮起,否则迟则安一定能看见她眼里的慌乱。
见她瞬间安静,迟则安舔了下后槽牙,哭笑不得。
“冬天空气不好的时候,就在家里跑。”他呼出一口白气,侧过脸说,“你要是想出来,可以叫上我。”
周念眨眨眼:“真的吗?”
“真的。”迟则安往前一步,想告诉她不用这么害怕,心里想说的话就直接说出来,不要让他每次都要费劲揣摩她在想什么。
可话还没出口,路灯就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
沉浸在将暗未暗中的一切,突然之间都被照得分外清楚。
迟则安低下头,看清她脸上运动之后的红晕,衬得皮肤粉嫩剔透,她她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胸口微微起伏,睫毛扑闪着传递出内心的紧张。
这样的周念,看起来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迟则安以前从没见过周念这么矛盾的姑娘,明明都说喜欢他了,却还是只敢小心翼翼地试探,谨慎得他好几次怀疑当初她说的那些话,都只不过是他的幻听。
她往外迈了一步,就羞涩得只敢停留在原地。
迟则安叹了声气,心想要命了,然后又想,算了。
她不敢过来,那就让他过去。
第33章
跑完一圈,他们散着步往小区大门走。
昼伏夜出的小吃摊在人行道上排开,数不清的食物香气融合到一起。一对情侣买了土豆丸子,依偎在路边互相喂食,小吃摊的热气就在他们身后袅袅升起,白烟一路往上,在路灯下扭曲盘旋,然后消失在空气之中。
周念一直看着他们,心生羡慕。
迟则安在旁边说了句什么,她恍惚中没听清:“什么?”
“我说,周六有空没?一起吃顿饭?”他语气淡淡的,“老于约我找天涮羊肉,你要是来,那就定在我家。”
周念有些迟疑:“我上回对他说了些不好的话。”
迟则安笑了起来:“都多久的事了,再说你当时不是道歉了么?来吧,有要好的朋友也一起叫上,热闹热闹。”
周六就是两天以后,周念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顿时犯起了愁。她当然想去迟则安家玩,可是年映春布置的作业还一点头绪也没有。
见她似乎很为难,迟则安弯下腰看她:“怎么?工作不顺心?”
“嗯。”周念郁闷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她为此烦了一整天,又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只有此时才敢小声问,“我能跟你说吗?”
迟则安点点头,然后就看着周念转身走进了路边一家水果店。
说正事前总要先做点什么,这好像是周念的一个习惯,就像迟则安第一次去她家时那样,必须得先帮他往马克杯里加满水,她才能慢慢理清思路。
小区门口的水果店是连锁的,统一的招牌和标签显得店内整洁干净,他俩一路从苹果看到柚子,最后在装草莓的货柜前停下。
周念拿起小塑料筐,一边往里扔草莓,一边慢慢讲着白天遇到的事。
迟则安耳朵里听着,眼睛里看着,发现周念根本不会选草莓。她心不在焉地拿到哪颗算哪颗,许多明显在运输途中冻得表皮发暗的也被她一并扔进筐里。
他只好将那些不合格产品重新挑出来,然后把新鲜光泽的又放进去。
“所以我担心画不好的话,年老师会叫我回去。”周念全神贯注地述说她的苦恼,完全没发现筐里的草莓已经被换掉不少。
迟则安听完,想了一下:“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
周念抬眼,疑惑地望向他。
“我不懂苏绣,听你的语气,那位年老师是国内很出名的专家,是吧?”迟则安眼睁睁看着她选中一颗发软的草莓,心中哀叹一声,眼疾手快地换掉,“这么一个大人物,专程到苏城把你招来,还让助理提前帮你租好房子,现在你告诉我,她大张旗鼓做那么多准备,只因为一张白描可能没画好,就不收你了?”
他低声笑了笑:“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会不会太闲了?”
周念微皱眉头,若有所思。
“其实这事儿就跟我们救援队招人一样,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多看看,确定真不合适再让他们走人。而且你还是她学生,要是一来就什么都玩得转,那她还教你什么?”
迟则安逆光看她:“你是不是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周念静了一会儿,感觉沉甸甸的肩头不知不觉间轻松了不少。她确实给了自己太多压力,虽然没有人要求她马上做到最好,但她却总是害怕做得不好。
可就像迟则安所言,年映春是她的老师,她来到燕都不正是为了让她看出自己的不足然后加以指导吗?
被愁云环绕的眼前瞬间明朗起来。
“对哦,是我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周念眼底荡开笑意,“谢谢啦。”
迟则安扬扬下巴,让她看塑料筐里的草莓快扑出来了,她便笑着拿去柜台结账。
店员熟练地把草莓装进盒里用保鲜膜包装,迟则安站在她身后,无声地打量她的背影。即使穿着宽松的运动服,也能一眼看出她纤细的身材。
一个小小的瘦瘦的姑娘,心思过分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诚惶诚恐。
可她最悲观的想法,也不过是画稿不合格被年映春赶回苏城。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认定自己不行,然后选择从压力面前逃掉。
一边是胆战心惊的不安,一边是绝不放弃的认真,柔弱与坚韧同时存在于她的身体里,两者都让迟则安感受到她的真实。
他从柜台旁边的暖饮机里取出一盒牛奶,示意店员一起结账。
周念准备付钱,结果被他抢先一步扫好码,把那盒牛奶一起放进她装草莓的塑料袋里。
“哎?”周念愣了一下,“给我买的?”
迟则安说:“拿着吧。回去别想太多,晚上喝杯热牛奶再睡觉。”
“嗯,谢谢啦。”
两人走出水果店,迟则安把周念送到小区大门:“周六记得来。”
“好。”她弯起眼笑,声音软软的,乖巧的样子让他有一瞬间的怔神。
等他意识到时,右手已经缓缓抬起,接着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去吧,晚安。”他揉了揉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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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打开门,行尸走肉般飘进厨房,把草莓和牛奶放进冰箱,再飘回屋里,对着单人床发了会儿呆,然后猛的扑到了床上。
满足地把脸埋进被子里激动了一阵,她才大梦初醒般拿出手机给管晓雯发信息,打字时手都在抖,好不容易才把几个字汇成了一句完整的话。
【他摸我头啦!】
管晓雯半天没有回音,周念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看天花板上的羽毛灯。
洁白的羽毛看起来松松软软,好像吹一口气就能飘起来似的。不像迟则安的手,宽大有力,只是揉了几下,就让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他掌心的温度。
温暖,甚至灼热,害她整个人当场死机。
离开前,迟则安她说:“来之前打电话,我出来接你,记住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和那天在苏城说要来接机场接她时一模一样。
一想到这里,周念就无法忍受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偷乐。她坐起身,正准备给管晓雯打电话,手机就先有了动静。
她看也没看就接通:“晓雯?”
“……晓雯是谁?你在外面有别的人了?”乔莎欢快的语调在听筒里响起,“周六出来吃饭吧,我好久没见你啦。”
乔莎是周念在燕都为数不多认识的人,榆清山之行结束后,她们在微信上也时有交流。自从知道周念要来燕都,乔莎就张罗着一定要把欠的那顿饭给补上。
周念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刚要答应,就想起不行:“我周六有约啦。”
乔莎立刻警觉:“谁啊出手这么快?”
“是……是迟哥。”周念嘴角抽了抽,她和迟则安的事还没跟乔莎提过,不禁让她感到一阵心虚。
果然,乔莎沉默几秒后开口:“有问题,上回你录采访帮他说话我就觉得有问题了,现在居然直接叫上迟哥……周念小妹妹,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呢?”
周念一时解释不清,灵机一动说:“对啦,他让我带朋友一起去呢。你愿意来吗?我在燕都也不认识其他人了。”虽然她还认识方淮晏一家,不过这显然不适合带到迟则安家里去。
乔莎自然愿意,于是便迅速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
挂掉电话,管晓雯的信息也发了过来:【刚才在台上呢。你们什么情况呀?怎么突然就发展到肢体动作啦?】
怎么发展到的,周念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不是第一次有身体接触,但以前那几次都是在有必要的情况下,他才会碰到她。可是今天晚上,她实在想不出,迟则安有什么理由会摸摸她的脑袋。
两个女孩儿发着语音讨论一阵,管晓雯总结陈词:“我觉得有戏诶,你再加把劲!”
睡觉前,周念把迟则安买的牛奶热好,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又犯起了愁。
她要怎么加把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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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凌晨,燕都迎来了今年的初雪。
周念推开单元门,望着一夜之间变得白茫茫的世界,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
年映春交待的白描已经完成,她最终选择了以管晓雯的职业为设计元素,画了一张上过戏妆的半张脸。
这和她最初的构想不同,并没有多么标新立异,只是将两种传统行业结合在一起而已,尽管她选择了绣品中少见的角度,也加强了人物眼神的灵动,但她依然感到不够特别。
当周念将画稿交给年映春时,她呼出一口气,准备好接受对方的批评。
然而出乎意料,年映春却露出笑容:“苏绣在绣人物时,通常会选正脸或者侧脸,你却在留出了一半想像的空间。真正绣出来,会让人感到耳目一新。”
周念诧异地抬头,又听年映春继续说道:“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改成全身呢?”她拿起铅笔,在稿纸上淡淡地加上几笔,“昆剧演员的水袖,甩起来最为飘逸,布料的垂皱更能体现苏绣的柔婉,和妆面的艳丽对比更强……”
年映春把稿纸推过来:“你看是不是?”
周念认真思考:“水袖还能突出光线的明暗?”
“对,你学过油画,懂得怎么处理光线,而以假乱真的光线也是苏绣的特色之一,”年映春露出笑容,“回去改改,下周再给我看。”
周念感激地点头,暗自松了口气。
真的就和迟则安说的一样,年映春对她的画稿虽然不是全盘认同,但也耐心地指出了其中的缺陷,并且肯定了其中值得表扬的部分。
她雀跃地出了艺术馆,打车回到小区,还没下车就看见乔莎已经等在那里。
“快让我抱一下!”乔莎一看见她,不由分说就扑了上来。
周念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看看时间差不多便说:“那我们直接去迟哥家?他就住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