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错了吗!一下午就拿个遥控飞机在那儿晃啊晃的,还有脸说啥高科技!高科技你找到人了吗!屁用没有!”
粗鲁的叫骂钻进耳里,迟则安当作没听见。
无人机在救援过程中确实能起到很大作用,至少现在已经帮他们排除了一部分搜索范围。但是心急如焚的黄秀华家属,恐怕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要的只是找到人。
“别跟他们吵,”迟则安说,“抓紧时间。”
老人失踪三十多个小时,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现在只能尽量跟死神赛跑。至于那些不能理解的声音,只能放到救援结束之后再慢慢消化。
九点多的时候,周念打来了电话。
听说迟则安正在参与救援,她懂事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简短地交待了一句:“注意安全哦。”
“找人而已,没什么危险。”迟则安宽慰她。
周念嗯了一声:“那结束之后打电话给我,不管多晚都可以的。”
“好,那我先挂了。”迟则安笑了一下,女孩儿温柔的声音像是一股暖流涌进心里,让疲惫的身体又燃起了新的斗志。
挂掉电话没几分钟,迟则安这边就收到消息,于阳他们找到老人了。
然而喜悦还没在心头升起,坏消息就接踵而至。
“半山上有个堰塞湖,人在湖中心呢。”
迟则安先是愣了一下,没明白一个老人怎么还有如此好的体力能游到湖中心,然后他很快反应过来,黄秀华应该是走过去的。
冬天湖水结冰,冻得最厚的时候人在上面行走完全没有问题。
然而如果黄秀华是失踪后不久就走上了冰面,那么接近两天之后的此时此刻,湖里的冰或许已经无法承重了。
·
堰塞湖离迟则安所处的山头不远,二十多分钟后,他到达目的地时,于阳他们已经把救援器材搬了过去。
情况比迟则安预计的更糟。
湖里已经融化了大半,瘦小的老人蜷缩在一块浮动的冰层上,面对众人的焦急也没有任何反应。
迟则安拿望远镜看了一下,庆幸地发现人还活着,只是情况看起来有些糟糕。而更倒霉的是,她身下那块两平方米不到的冰块,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
老人的亲属也在此时赶到,围在湖边大呼小叫吵得迟则安头疼。
一位队员劝他们说:“你们先安静一点行吗?老太太的情绪可能不太稳定,小心不要吓到她。”
“妈——!”老人的儿子不管不顾地吼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的忐忑让他愤怒地转身给了妻子一耳光,“老子打不死你个嘴烂的!我妈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要你赔命!”
他妻子也是个彪悍的人物,挨了一耳光后反应神速,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哭嚎,嘴里一连串地骂出许多迟则安听都没听过的脏话。
现场一片混乱,派出所的民警劝完这个劝那个,急出一头的汗。
“你们都安静!安静!”民警显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吵成这样像什么样子,你们会影响救援队的工作。”
迟则安沉默地走开,从设备里找出浮潜绳迅速地解开。
几个队员已经准备下水,由水性最好的于阳打头阵,打算游过去把老人救下来。夜里的湖水冰得浸骨,他们抓紧时间在岸上做热身,以免下水之后自己先被冻得身体僵硬。
“还在这儿磨蹭啥啊!赶紧下去啊!”一个围观的男人冲他们嚷嚷道,“再拖下去出了事你们负责啊?”
迟则安回头看他一眼,那人梗着脖子冲他吼:“看什么看!这都老半天了还没点儿动静,你们是来表演还是救人呢?”
“哎呀,爸!”一个年轻女孩儿从人群里钻出来,扯了下男人的袖子,“人家正忙着呢,你就别添乱了。”
几个讲理的村民也纷纷劝阻,那男人才勉强收了声,双手抱怀地站在旁边继续围观。
迟则安将浮潜绳绑在湖边的围栏上,没再搭理那人。
参与救援的次数多了,见过的怪象自然也不会少。
知恩感谢的人是大多数,但也有一少部分人,会像今天站在那里看热闹的人一样,谩骂催促,指责他们只是在作秀而已。更有甚者,会因为救援失败而怪罪于他们。
“等救上来了得喷他们一顿,”之前和迟则安在电话里沟通过的队员也过来帮忙,“迟哥,你是不知道,这群人根本就是刁民,搞得好像我们收了钱没办事一样。”
“回去再说。”迟则安拍拍他的肩。
是人都会有脾气,迟则安同样如此。从知道无人机组的队员之前被骂过之后,他心里就始终憋着一股火。
但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于阳穿好潜水服,翻到栏杆外嘱咐道:“我先过去把救生圈给她绑上,到时候看我手势,随时准备接应。”
几个队员都重重地点了下头,于阳转身跳进了水里。
就在他落水的一瞬间,远处响起咔嚓几声重响——黄秀华赖以生存的冰块裂开了。
老人在湖面上扑腾几下,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岸上顿时炸开了锅,黄秀华的儿子顾不上打媳妇了,扯着嗓子冲到湖边嚷嚷起来。
“退后!”迟则安把他往后推。
“退个屁!”壮年男人口不择言地怒骂,“都怪你们慢吞吞地耽误了!都这会儿了你们几个还在上面站着!还不都快点儿下去!”
几个队员气得额头青筋跳起,一个经验尚浅的眼眶都气红了,但还是没有去跟他争辩。而在岸上吵吵闹闹的时间里,于阳已经游出几十米远,浮上来换了口气又继续下潜。
老人的儿子还在继续废话:“是你们宣传说可以来救人的!老子就不该信你们!”
迟则安喝道:“你他妈给我闭嘴!”
由始至终救援队都没有正面与村民呛过声,他这一吼让对方先是愣了一下,没等那人再次出声,迟则安冷冷地注视着他,开口道:“第一,你妈走失不是我们的责任。第二,我们没收你一分钱,也没欠你什么。第三,安静去那边呆着,我们还没有放弃。”
“……你还敢教训我!”那人恼羞成怒,怒吼一声就要扑上来动手。
迟则安抬手挡在脸前,焦头烂额的民警冲过来把男人拉远,一边忙不迭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家属太急了。”
“没事。”迟则安回过头,看见又有两位队员跳进了水里。
他水性不好,哪怕心急如焚也只能留在岸上观察。周遭那些声音全都是无用的噪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要屏蔽它们。
“你一大男人哭毛哭!老不死的早死早干净!我明天就去镇上买鞭炮庆祝!”
“你个臭婆娘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哎呀别打别打,怎么又吵起来了。一人少说一句行不行?”
“你说这些救援队是不是正规的?别到时候装装样子就走了。”
“都这么久了,人估计已经不行了吧。”
迟则安揉揉眉心,安静地注视着夜色之中的堰塞湖。他很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看时间,因为无论确认老人落水过去了有几分钟,都代表着她生存的几率正在极速降低。
水下的队员时不时冒出头来交流信息,从他们的手势就能看出,偌大的堰塞湖阻碍了搜寻的进度。
十几分钟过后,最先体力不济的队员游回到岸边,迟则安蹲下身把他拉了上来。
“估计已经不行了。”队员喘着粗气小声说。
迟则安点了点头,从理智的角度来说,他们现在还在进行的,恐怕只是搜寻尸体。
身后依旧喧闹不止,时间却没有因此而停止流动。
陆续有队员上岸,迟则安焦急地盯着湖面,试图寻找于阳的身影。他最先下水,却直到此时都还没有露头,这不免让人担心起来。
还好没过多久,于阳就游到岸边,他的嘴唇由于精疲力尽开始泛青,接着摇了摇头:“恐怕要用打捞船了。”
迟则安把他拖上岸,转身望向村民:“你们谁家里有船的?借来用一用。”
刚才还吵个不停的人群顿时没了声。
“有没有?”迟则安又问了一句,“再耽搁下去更不好找。”
有人躲在后面小声说:“有也不借啊,捞完尸体船没法用了。”
迟则安咬紧牙关,看向老人的儿子:“你家有吗?”
男人瘫坐在地,呆滞地摇头,片刻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你们不是会潜水吗?再继续找啊!”
迟则安皱了下眉,想跟他解释人力有限的问题。谁知对方却像是不敢接受现实一样,挣开上前阻拦的其他人直朝他冲了过来。
“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给你们!”他已经失去理智,双眼通红地推搡着,“要多少钱你说啊!”
没有防备的迟则安被他推得脚下一个踉跄,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又被他朝后推了一把。
身体重重地撞上什么,落水的声音如同噩耗般响起在耳畔。
迟则安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秒完全僵住,他记得于阳就站在那里,而今晚他的体力消耗极其严重。
周围几个队员连忙跳下水去救,迟则安颤抖着回过头,冷风仿佛吹透了他的身体,让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
这一次,于阳没有再游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地顶起锅盖逃窜——
第50章
周念赶到医院时,已是第二天中午。
早上起床后她没收到迟则安报平安的信息,放心不下便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这才知道于阳出了事。
她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和家里说了一声便改买最早的一班高铁票赶回燕都。
从高铁站打车到医院,出租车还没停稳,周念就看见迟则安面无表情地站在医院大门外,双手插兜,微弓着背,眉目间全没了平时的神采。
见到周念下车,迟则安勉强扯了下嘴角,也没能挤出一个久别重逢的笑容。
“迟哥。”周念上前喊了一声,然后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迟则安一整晚没合眼,眼睛里全是血丝,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他静静地望着周念,许久之后才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动作很轻,周念反握住他的手腕,发现他的身体透出不正常的热度。
周念皱起眉毛,抬手摸了下他的额头:“你发烧啦,看过医生了吗?”
迟则安疲惫地摇了摇头,嘴唇张开动了几下,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清了下嗓子,声音哑得可怕:“陪我一会儿。”
“先去看病。”周念不肯答应。
迟则安没再说话,只是无声地望着她,眼底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祈求。周念也像以前那样,难得倔强地与他对视。
没过几秒,心里的酸楚就胀得她移开了眼眸。
周念抽了抽鼻子,知道现在一定不能哭出来。她指向街对面一家粥店:“我们去那里吃饭好吗?但是你要答应我,吃完了就去看医生。”
迟则安不置可否,周念当他答应了。
高大的男人任她拉着,脚步虚浮地跟在后面进了粥店。
·
两个人都没有吃饭的胃口,周念在收银台点了两碗粥,又选了一处阳光充足的座位,牵着迟则安的手把他带到那里坐下。
迟则安恍神地看了眼外面的阳光,身上一阵接一阵地打着寒颤。
他好像还站在云县郊外的堰塞湖边,冷风如刀一般刮过身体,一层层地冻住了他的皮肤与血肉。
于阳被救上岸时已经昏迷不醒,心脏复苏是迟则安亲手做的。他固执地一个人抢救了好几分钟,旁边的人或许有提出替换人手,但他当时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头脑只能发出一个指令,驱使他的身体连续而重复地进行练习过无数遍的急救动作。
他想,于阳不能死。
贺雅丽还在等他回去,他们的儿子今年就要出国留学。那个孩子长得虽然与于阳很像,性格爱好却相差甚远,他不爱运动,喜欢音乐,每回到他们家都能听见他在房间里练习大提琴。
一个长得高高胖胖的男生,很有礼貌的小孩子,虽然从来不肯跟父亲学潜水,但每回提起于阳时,却骄傲得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
迟则安见过他拿到国外音乐学校通知书时的激动,也见过于阳开玩笑地说“这下家底都得被他掏空了”时皱纹里藏也藏不住的喜悦。
而贺雅丽,作为于阳的妻子,她只是一个普通得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
她没有任何特殊的喜好和才华,可是暖峰所有的队员都很喜欢她。贺雅丽讲话很亲切,从来没有跟人急过眼,她是润物无声的细雨,温和地对待她遇见的每一个人。就连周念那么慢热怕生的人,第一次见面都能与她相谈甚欢。
他们是很好的一家人。
迟则安从来没有任何信仰,但在那漫长的几分钟里,他不止一次地向神明祈求,让他见一次奇迹,只要一次就好。
直到于阳终于恢复呼吸的那个瞬间,迟则安才把剩下的工作交给其他队员。
他独自退到一边,持续过久的抢救动作让他的双手仿佛已经失去知觉,但他还是低下头,用左手把右手的五指一根根地向内弯曲握紧。
然后他走到黄秀华的儿子面前,重重地给了对方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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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将一碗青菜粥搅拌了一会儿,等到它变得没有那么烫了,才将其推到迟则安面前。
“你先吃点。”她轻声说。
迟则安舀起一勺粥后愣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吃进嘴里。周念抿了抿嘴角,没再劝他。
“老于还没醒,我出来接你的时候,他进了高氧舱,”迟则安低声说着,视线没有焦距,“还是迟了点儿,脑缺氧。”
周念握紧他放在桌上的手,她想这时候她应该说点什么。可能换了别人,会让他不要担心,现在医学技术很发达,于阳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可是她抬起头,看向因为悲痛而失魂落魄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