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需要这样虚伪的安慰。
周念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想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他们只不过分开一个春节而已,在她的预想里,春节之后的见面,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都已经想好了,见面之后她要先亲一亲迟则安,让他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究竟有多思念他。她还想告诉他,表姐看过他的照片,成天都在担心今后周念的孩子会变成一个小黑炭。
虽然他们还不需要考虑那么久远的事,但是她就是想跟迟则安分享这些关于未来的笑话。而且他听完后一定会低声笑着,说一些让她害羞又期待的话。
他们本该亲昵地互诉情衷,而不是坐在医院外面的粥店里,等待一个不确定的消息。
她的迟则安,并不是一个坚不可摧的男人。
他也会痛,也会难过,也会因为日夜奔波与心神不宁而生病发烧。
过了一会儿,周念按捺住喉中的哽咽,慢慢地说:“不管结果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迟则安缓缓地闭了闭眼。
在周念到达之前,他想过许多种可能。
比如掉进湖里的是他,比如有一天躺在医院里人事不醒的人是他,那她该怎么办?
她是那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仅仅因为评选老师的否定,就会躲起来偷哭一场。她从小就没有父母,长这么大才第一次谈恋爱,却偏偏选择了他。
在那么多的可能里,迟则安忽然感到了害怕。
周念的心思何其敏感,她一定在知道于阳出事的时候,就想到过或许将来有一天,电话里的噩耗会与他有关。
迟则安甚至想到,如果周念现在向他提出分手,他一定会答应。
可是此时此刻,她就坐在那里,单薄的肩膀扛住了所有的压力,清秀的眉眼间透出柔韧的力量。
她说,我们一起面对。
“念念,”迟则安缺氧般深深地喘了口气,“你真的想好了?”
周念认真地点了点头。
迟则安在这个瞬间无比唾弃他的退缩,又发自内心地感谢她的勇敢。
他的周念,他的念念,他的好姑娘。
他们之间大半年的相识相知相爱,回忆起来有无数个让他记忆犹新的画面。在那些画面里,周念从一个如杨柳般单薄的侧影,一点一点地丰富起来,留给他数之不尽的心动的时刻。
但不会有哪个瞬间,能抵得过她刚才那个最简单不过的动作。
她轻轻地点头,在迟则安心里留下重重的印记,让他知道不会再有其他人了。从今往后,不会再有其他人,能比得过周念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这一辈子,今后都交到周念手里了。
·
结果还是没有胃口,迟则安把粥推到一边,疲倦地趴在桌上,望着还在小口喝粥的周念。
她吃得并不专心,时不时担忧地看他一眼。
发烧引起的肌肉酸痛让迟则安趴得并不舒服,他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我先睡一觉,吃好了叫我。”
“但是现在睡会很冷的。”周念放下勺子,正要再说什么,就听见迟则安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便扔回桌上没管。
周念也凑上前看,屏幕上是暖峰微信群的通知,又是紧急集合的消息。
“你还在生病呢,不能去哦。”她小声嘱咐。
“不去,”迟则安歪过头,额头抵在小臂上,“再也不去了。”
周念皱了下眉,知道这回他是真的伤透了心。
绵长的呼吸声转眼响起,迟则安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他从昨天早上神经一直紧绷着直到现在才稍微舒缓一点,周念没有叫醒他,只是上前把外套披在了他背上。
她犹豫了一下,拿起迟则安的手机点开。
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连密码都懒得设置,周念顺利打开了暖峰的微信群。和他一样选择不去的人很多,于阳的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一条条的信息不断在屏幕上出现。
【老于还在医院里躺着呢,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反正谁也没欠谁,今后大家还是自个儿惜命吧。】
【……我现在脑子乱得很,迟哥在没在,出来说说怎么办?】
【别叫迟哥了,当人心里不憋屈呢?这整件事最痛快的就是迟哥揍那孙子的一下。】
【迟哥真打人了?】
【就照着脸上打了一拳,民警就来拦住了。】
【打得好。你们后来怎么弄的?】
【能怎么弄?送老于来医院了呗,那烂摊子谁还给他们管。】
周念看了不到一分钟,群里的消息就刷了几十条。她退出微信前,看见最后一条信息是一个队员出来提议,干脆先宣布暖峰暂时停止所有救援活动。
这件事的影响很大。周念换了自己的手机在网上查了一下,发现已经有其他救援队在展开讨论,不少人都出来倒苦水,抱怨自己在救援中遇到的类似事件。
越看,周念越替他们不值。
居然还有人因为帮忙打捞尸体,结果在离开时被当地居民拦住,说他们的车上装过死人不吉利,不准他们开车从大路走。
发帖的人提起来都还在生气:【从那以后我就退队了,费时费力去救人有意义吗?没意义,不值得,真的。】
有没有意义,周念一时也说不清。
她一边喝着碗里的粥,一边想,如果迟则安也像那个人一样,从此退出救援队,她也会支持他的决定。
不管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
没有人有资格来批判他。
·
一碗粥喝完,周念用纸巾擦了下嘴,起身去叫迟则安。
男人模糊地呻/吟几声,皱了皱眉头。
周念一看不对,连忙伸手又试了下温度,发现烧得比刚才还要厉害。她弯下腰,推推他的肩膀,轻声问:“你还能走路吗?”
迟则安半睁开眼,哑声说:“我再睡会儿。”
“不能睡啦,”她有些着急,挽住他的胳膊试了试,发现自己根本扶不动他,“我叫你爸妈过来,好吗?”
迟则安嗯了一声。
周念在他手机里翻到迟盛霖的号码,电话接通时完全忘了以往的紧张,迅速地把这边的情况交待了一遍。
迟盛霖正和关婕在外面买东西,打听清楚后立刻表示很快就会过来。
几分钟后,粥店的门便被人推开。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在店门口望了几眼,便阴沉着脸走过来把迟则安扶了起来,嘴里还嘀咕着:“我靠,长那么多肌肉做啥,死沉死沉的。”
周念拦住他问:“请问你是……?”
“啊?哦,你是他女朋友吧,刚是你给我小姨父打电话的?”男人笑了一下,“我是他表哥,公司离这儿不远,他们让我先过来。”
周念这才放下心来,拿上东西和对方一起把迟则安送进了医院。
迟则安病起来看着吓人,到了医院却还没轮到挂急诊的档次,周念让表哥看着他,跑上跑下办完手续再回去,人已经送去输液了。
输液室里人满为患,表哥蹲在门边玩手机,见周念来了,便说:“没什么大事,估计是太累了。”
周念往里面看了一眼:“谢谢啦。”
“别这么客气,”他收好手机,“我临时请假溜出来的,你一个人能行吗?小姨他们马上就到了。”
周念赶紧表示没问题,送走了这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表哥,她才进输液室看了看迟则安。
男人手背上扎着针,面色憔悴,看得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吓着你了?”迟则安抬了抬眼,低声问。
他的嗓子从来没有哑成这样过,简直跟被砂纸刮过没什么区别。
周念抿了下嘴角:“你先别说话啦,我去给你买瓶水吧。”
迟则安想说不用,但实在没有力气再拦她,只好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又出了输液室。
周念到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矿泉水,蹲下身取硬币时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愣了一下,想起迟则安的手机还在她身上。
“我们已经到医院了,”迟盛霖在那头问,“是在三楼吗?”
周念说:“对对对,我、我到电梯口等你们吧。”
急忙把硬币和矿泉水都拿好,周念转身走到电梯前,数着楼层指示灯逐渐变化,终于迟钝地紧张了起来。
电梯发出叮一声响,门打开时,她下意识吞咽了一下。
几个陌生人从里面走出,其中一对六十岁左右模样的夫妻四下看了看,很快便将视线停留在周念身上。
周念抓紧水瓶:“叔叔阿姨好。”
“你好,”关婕先冲她笑了一下,然后问,“他人呢?”
周念说:“在输、输液呢,我带你们过去。”
短短一段走廊,周念差点走出了同手同脚。
她悄悄地先打量了一眼迟则安的母亲,对方显然是那种体面的女性,虽然眼神中带有焦急的关心,但依然保持着足够的冷静。
然后她又看了眼迟则安的父亲。
这一看,周念就发现到异常了。
迟盛霖走路时,会有一点不太明显的一瘸一拐。
像是察觉到她的诧异,迟盛霖转头说:“我腿不好。”
她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收回了目光。
送两位老人进了输液室,周念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才想起给迟则安买的水还没有交给他。于是只好返身走到输液室门口,小心地往里面张望。
迟盛霖刚给儿子擦完额头的汗,不经意间一抬头,正好看到站在门边的周念。
纤细娇小的身影,白皙的脸上带着怯意。医院里特殊的消毒水气味和记忆里某个画面忽然重叠起来。
二十八年前,迟盛霖躺在病床上,旁边站着他的救命恩人——年轻得稍显稚嫩的小伙子,一身军绿色的制服衬得他身姿挺拔。
那个小伙子微笑着婉拒了他的谢礼,抬眼望向站在病房外的一个小姑娘。
迟盛霖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听见他说:“我女朋友来找我了。”
记忆在这一刻变得格外鲜明,迟盛霖顿了顿,跟关婕说:“我出去一下。”
周念看到他径直朝这里走来,第一反应就是往后退,谁知对方却连忙叫住她。
“姑娘,”迟盛霖眼中闪着难以置信的光芒,如果再仔细一点,能看出他眼眶有些泛红,“你爸爸,是不是叫周言简?”
作者有话要说:_(:з」∠)_今天我可以把锅盖放下了吗?
第51章
周念没想到周言简三个字,会从迟盛霖口中说出。
她已经太久没听人提及父亲的本名,以至于听到之后愣怔了很久,才迟疑着问:“叔叔认识他吗?”
迟盛霖感慨万千,何止是认识。
当年他和关婕在野外进行地质勘测,不幸遇上突发地震,整个勘测队十几人全被滚落砸下的山石掩埋。
他将妻子保护在身下,右腿被巨石压得无法动弹。
他听着四周的呼救声越来越轻微,直到整个塌陷区域陷入一片死寂,知道自己恐怕也撑不了太久。
“你要是能活下来,”他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再找个人嫁了吧,也别太想我,每年清明来看看就成。”
谁知关婕却说:“你死了我也不活。”
年轻时的迟盛霖扯开嘴角:“说什么傻话?”
“本来想回去再告诉你,”关婕语气悲凉,“我怀孕了。”
初为人父的喜悦和生死存亡的不舍同时涌上迟盛霖的心头,他记得当时自己连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腹都做不到,最终只能任由眼泪滴落到关婕脸上。
迟盛霖再开口时,气息微弱如同呢喃:“叫则安好吗?以后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要平平安安的。”
关婕泣不成声,哽咽着说:“好,那就叫迟则安。”
迟盛霖笑了一下,缓缓闭上了眼。意识模糊之际,他听见关婕撕心裂肺的哭喊,还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有人的脚步声,还有接连不断的狗叫声。
然后一缕久违的阳光,照进了废墟之中。
·
周念垂下眼眸。
他们正坐在输液室外,因为坐姿的关系,此时她能看到迟盛霖的裤管下露出的一点脚踝。尽管被袜子挡住了皮肤,但仔细一瞧便能看出,他左右两条腿的粗细有点微妙的不同。
“假的,”迟盛霖没有刻意掩饰,他指着右腿说,“膝盖以下都截肢了。”
周念皱了下眉,看到他的手上有几道扭曲的疤痕,其中几根手指弯曲的角度并不自然。
她想起以前迟则安说过,他之所以会剪头发,是因为他爸爸后来不太方便才让他学来伺候他妈妈。那时她还以为,所谓的不太方便,是指工作太忙之类的原因。
“还会疼吗?”周念咬了咬嘴唇问。
迟盛霖没有骗她:“偶尔下雨就不舒服。”
周念点了下头,沉默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怎么也没想到,在她的父母还没有结婚的时候,爸爸原来救过迟则安的父母,或许还要算上……还在关婕肚子里的迟则安。
迟盛霖一家被送往医院后,并没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救出他们的人是谁。
那是一次轰动全国的大地震,周言简他们完成一个区域的搜救后,就一刻不停地赶往了下一个受灾地点。
迟盛霖在医院治疗了很久,他不仅在这次地震中失去了健全的身体,还失去了好几位朝夕相处的同事。医生护士都很担心他的心理健康,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让他接触与地震有关的信息。
那一阵关婕的身体也不好,怀孕初期便遭此意外,孩子险些就没能保住。
夫妻俩都在医院里住着,直到迟盛霖的精神稍微好转,关婕才无意中从一份旧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有关他们的新闻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