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案子拖了三个月,原本群众几乎是要忘记了,然而被这反转刺激得一下子群情高涨,甚至有几个女孩披露自己曾经被校长性侵过,引起社会极大的关注。
任真也被关了起来,毕竟她差点杀死陈美华。
“如果能有证据确定,那天杨威的确是想举报杨慎行的话,赢面就很大了。”刘玉低声告诉任真,“那就可以顺势证明杨慎行是害怕被举报,所以试图威胁杨威的生命,对杨威很有利。”
外面的舆论原本是一边倒的分析这个少年如何可怖,以此为例告诫诸位必须防范此类反社会人格的人。
反转一出,又变成了铺天盖地的谴责杨慎行,对着犹如困兽一般的少年同情起来。
有些可笑,但好在可以利用舆论,到时候可以给法官施压。
刘玉几乎有些依赖地问任真,“你能找到这个证据吗?”
这几天以来,她几乎是在任真的指挥下办事,对这个不过十八岁的少女极为信任,有什么问题,也是下意识向她求助。
“有。”任真顿了顿,“不过我需要出去一天。”
第34章
刘玉带着手底下几个年轻小警.察全挤在车上, 车窗摇下来,几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
有人发牢骚:“那小姑娘说自己之前几个月都被囚禁起来, 咱直接进去抓人不就得了。”
刘玉拍了一下他脑袋, “老实点,再等半小时, 人还不出来就直接冲进去。”
一大早,任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把卷发扎成马尾, 敲响了周雁南的房门。
她跑出来不过隔了五天。
周雁南仍是一幅纤尘不染的样子,一到冬天他就窝在家里懒得出来, 客客气气给任真开了门, 眼角稍稍往下垂, 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颓丧。
“外面冷, 进来吧。”他侧身让过,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还穿着一身唐装,完全不显得臃肿。
任真走路有点不稳, 周雁南在后面打量她,让人给任真泡了杯茶,“腿怎么了?”
“摔的,不过不碍事, 过两天就好。”任真坐定, 一板一眼地喝了一口茶,将腿并拢好。
周雁南微微笑了一下,“不碍事就好, 你们高考就快百日宣誓了吧?”
“还有一个月吧。”任真想了想,“你的堂姐,也就是周蕴当年成绩很好吧?”
考入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但是念了两年就退学。
周雁南不说话,自顾自给自己倒茶,有汩汩水流声音。
任真捂着还有余温的杯子暖手,“我那天说我知道了,意思就是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周雁南点点头,“我不奇怪这点。”
“那你呢,猜猜我今天干什么来的?”任真开了个玩笑,“猜对了算我们扯平了。”
杨威那天走之前,把收集整理好的证据全部塞给了周雁南。
傻小子,只有被人骗得团团转的份儿。
“总不能是想送上门来继续被我关着。”周雁南扯起了嘴角,语气轻松,“你打算怎么报复我?”
这女孩有仇必报,外表看着纯良无害,心里却是一等一的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任真摇了摇头,“不会。”
她脸上还有那天被施暴以后留下来的淤青伤痕,此时这样说话,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我想让你把杨威存留的证据全部拿出来。”任真想了想,“你那边留着的证据会牵扯很多人,如果爆出来了也算是杨威举报有功,他会好过很多。”
周雁南仔细听完,舒展了眉头问她:“我不拿会怎样?”
也不怎么样吧。
任真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支口红,推给周雁南,“那么这东西,你自己就留着陪葬用吧。”
这是二十年前周蕴最喜欢的颜色,每每指使着他去买。
“我三十八岁了……”周雁南看着那支口红,忽然涌起了些许不真实的感觉,“没人这样威胁过我。”
“周蕴自杀有十五年了吧?”任真忽然另外开了个口,“你知不知道,她其实是因为知道你要回来,太过害怕之下才死的?”
他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一厢情愿欺骗自己而已。
就算是她死之前那几年,周雁南都没再见过她一面。
所以现在的记忆,也只剩下诸如卷发、梅子色口红、红色的长裙这些碎片一般的印象。
她长什么样子、她喜欢什么、她讨厌什么。
不知道,全部忘记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任真轻轻摇了摇头,“她太可怜了……”
先是遇见周雁南,再是杨慎行,绝望的无法反抗,只好用这种惨烈的办法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周雁南不说话,他预料到会被任真揭开尘封已久的伤疤,却没料到临到头来自己会如此的平静。
“你找不到她的复制品的。”任真放下已经失去温度的瓷杯,语气冷漠,“这辈子都找不到。”
已经快到和刘玉约定好了的时间了,任真最后看了一眼时间,“你害死了她,至少要为她的孩子做一些事情吧。”
周雁南牵着嘴角,冲她微微笑了笑,“不送。”
“如果有空的话,你去看看杨威吧。”任真起身,“他现在不肯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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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威不肯见任真,并且对她的证词全部否认。
他暴躁的像是一头野兽,以前那么多轻而易举的妥协,似乎全部都是为了此时此刻的固执以及坚持。
开庭时间被推后,这个案子显而易见的复杂起来,所有的目光已经由杨威杀.人转为对杨慎行罪行的揭露。
任真的情节不算严重,不过还一直被关在里面,当天去找过周雁南之后,那封牛皮纸袋便被人交到了刘玉的手里。
全市震惊。
然后周雁南按照任真的指示,去见杨威最后一面。
他们两个的相处模式很奇怪,说不上感情多深,就是十几年以来偶尔相互陪着的一个伴儿,只因为周蕴而强行被链接到了一起。
杨威隐约不喜欢他,总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微妙,偶尔望过来的目光似乎带着点失望。
就像是艺术家看着自己失败的作品一样。
今晚周雁南破天荒穿了一件黑色风衣,冲着被押过来的杨威点点头。
杨威穿着囚服,头发长出了些许,看起来很刺儿。
“我准备走了。”他开门见山,“任真让我过来见见你。”
准确来说,任真是希望是他过来劝劝他。
杨威哦了一声,心里挫败感宛如火山临界,脸上的表情倒是无所谓。
他习惯了,有时候自己都相信自己是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少年。
周雁南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的跟你道歉,当年我对你母亲很不好。”
杨威没吭声,过了几秒忽而问他,“任真那天的伤是不是你干的?”
到底还存着本性,恐怕天塌下来了,他心心念念的还是有关于任真的这类小事。
“对不起。”周雁南说,“现在跟你说一声,就当是我给任真道歉了。”
杨威眼角肌肉抽搐了下,抬眼看着周雁南,面无表情骂他,“你有病啊。”
周雁南忽而笑了一下,“别客气,大家都一样,你也病得不轻。”
“任真要救你出来,她也不在乎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还不如给自己省一点麻烦,早点把事情交代出来。”他的尾音忽而有些飘,想了想,继续慢慢说道:“就当是多偷一些时间,和她在一起。”
免得以后想起来,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杨威的脸隐在了阴影里面,看不清楚表情,只是感觉眼睛似乎钝钝地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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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拖了四个月,刘玉争取把任真放了出来,让她去应付高三的学习。
周雁南一个月之前投海自杀,他死得悄无声息,至今没找到尸体。
今天开庭,杨威一个人站在桌子后面,头发长过眼睛,仍然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沉默不语地站在一旁,偶尔被身旁的辩护律师较大的声音震到,不耐地瞪他一眼。
他一直没回头看,也就不知道任真正全程沉默地看着他。
任真想到了去年才开学那会儿,老师把他们两个叫出去,宣布两人成为了同桌。
他那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不耐,几乎没法相信他有过那样全心全意温柔的一面。
任真作为证人,站起来发言。
逻辑清晰,语调微冷,十足客观。
杨威听见了,却仍然没回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在座诸位究竟知不知道,她很擅长撒谎,她说的全部是假话。
“我相信,杨威是因为生命受到了威胁才动的手。”发言完毕,任真鞠躬,“请法官仔细考量……”
刘玉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点安慰。
一切很顺利。
最后结果算是出乎意料,任真正当防卫无罪释放,杨威防卫过当,服刑四个月。
那天正是高考百日宣誓,春季姗姗来迟。
再浓烈的故事,也淹没在了学子们对未来的热切渴望之中。
四个月之后,杨威从监狱里出来,外面停了一辆很破的车。
刘玉快退休了,最近的工作都很清闲,冲着他招招手,眼角泛起温和的皱纹:“要不要去我家吃顿饭?”
烈日当空,天空上面没有一丝云彩。
似乎是知道杨威想些什么,刘玉下车告诉他,“任真高考以后就去了北京,还带着自己的弟弟,那小孩蛮可爱的。”
任多多啊。
杨威转身,他只背了个破旧的双肩包,看着有些落魄的潇洒,“谢了,不过不用。”
“对了。”他走了没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问她,“你知不知道周雁南死在哪儿?”
刘玉眯着眼睛,递给他一张小纸条,“任真写的,应该是你要的地址吧。”
周雁南死在那片海里。
杨威点点头,拿过了纸条。
他没再回头。
第35章
这个小镇似乎只有夏与冬, 这两个季节带了浓烈的色彩,夏季晦涩潮湿, 冬天萧索干裂。
第二年的夏天, 任真把多多留在了北京,一个人拖着个行李箱回来。
先是去祭奠任心和李蓉, 接着看望退休的刘玉。
刘玉工作时候雷厉风行六亲不认,硬得像一块石头, 现在退休在家反而一下子变的温柔平和起来, 看上去和寻常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吃完饭刘玉和她随便说话,“最近缺钱吗, 听说你没申请贫困生?”
任真嗯了一声, “我不缺钱, 在北京赚了一点。”
也够她和任多多的开销。
刘玉点点头, “杨慎行贪污受贿,死了以后留的那些钱也不能是杨威的,不过周雁南倒是给他留了一大笔。”
“是么?”任真毫不关心地略过这个话题, “你以后要跟孩子住啊?”
“怎么可能,我才不乐意跟他们住一起,闹腾得很。”她摆摆手,“以后再过十来年, 我就搬去养老院, 跟他们说好了。”
……
任真在镇子上停了两天,买了后天去北京的机票,接着半夜打了黑车去海边的那个小城。
故人一个一个地道别, 最后那个离得稍微有一点远。
周雁南向来喜欢装逼,她下车的时候买了一束白色的花,捧在手里往海边走。
天色微明,她隔了一年多,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当初那个位置,接着坐在了石头上,把那束白色的花放在旁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夏天的日出要比冬天热烈一些,但总归还算是平静无声,像是一出无言的幕布,在她面前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铺设开来。
太阳完全升了起来,海边微风有点咸,任真拿起那束花,接着用力将它抛入了海中。
过往种种,全部不再计较,活下来的人需要好好继续人生。
海里忽而吹来一阵劲风,那束小花太轻了,还没接触到海面便被吹着往回赶,偏离了原有航线,似乎被命运操纵,越过了任真,刚刚好砸到一个人的脸上。
任真从石头上站起来,转身的前一秒像是忽而有了一种预感,心头一颤。
她穿了黑色的露肩连衣裙,裙边被海风吹得不断摇摆翻滚,锁骨连成了一线,头发披散在肩头,显得人唇红齿白,清清冷冷。
似乎变了许多,长高了一点,又好像一点都没变,眉梢吊着的那一股子坏劲儿,半分不改。
杨威漠然从她身边走过,没说一句话。
那束花被他捡了起来,对准大海,漫不经心地扔了下去。
大概谁都欺软怕硬,这回顺顺当当,没出任何差错。
太阳照常升起。
再回头的时候,身后已经没有了女孩的踪影,空气里留下点若有若无的气味。
有两个小孩隔着老远踩在石头上喊他:“杨威哥哥,回来吃早饭啦!”
喊完以后小女孩忧心忡忡地嘀咕:“我刚好像看见了上次那个女人,完了完了,她要来跟我抢杨威哥哥女朋友的位置了。”
“不是啦。”男孩跟她保证,“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啊,刚才那个姐姐要漂亮很多诶……”
说完以后忍不住脸红,接着脸皮就被人揪了一下,杨威天生会欺负小孩子,“漂亮怎么了?那也是我女朋友。”
他看着任真离开的方向,意味不明地勾了一个冷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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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真选了计算机专业,整个暑假都在接活赚钱,开学的时候,她带着任多多从地下室里搬了出来,终于能见到点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