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幽眼里闪过不解,她伸手将那盒子揭开,却见里面正趴着一只血色的细小蛊虫,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经死了,她微微抿起唇,将盒子咔哒盖上,答道:“认得。”
“你认得就好,”太后的眼神透着温和之色,问道:“寿王身边的那个女子,你原来就是认得的?”
姒幽沉默片刻,才如实答道:“是。”
“多的哀家就不必问你了,”太后望着她,道:“只是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人无善志,虽勇必伤,你日后切不可与她一般,随意用蛊伤人,否则,哀家必不饶你。”
听了这话,姒幽抬起眼来,张了张口:“那她……”
太后站起身来,目光投向大殿门外,廊下灯笼光芒幽幽,她慢慢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做错了事,自然是要受到惩戒的。”
……
寿王府。
书斋的窗边,少女坐在软榻上,正托着腮往窗外看,她道:“你们这里的雪,一年要下好几场啊。”
“我们大秦山里,虽然常常下小雪,但是大雪也只下一次,下过之后,山里头就不能去了……”
她大概觉得说着无人应答,便回过头去,问那书案边坐着的赵瑢,道:“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赵瑢翻过一页书,道:“在听,你继续说。”
姒眉翻了一个白眼,起身跳下了软榻,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上回向我要的那蛊,用了没有?”
赵瑢翻书的手指一顿,抬起头来望着她,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姒眉撇了撇嘴,道:“刚刚想起来罢了,你若是还没用,就先还给我罢,这天气太冷,你拿着若是不小心看管,恐怕会冻死的。”
“蛊还会冻死?”
“自然,”姒眉用一只看土包子的眼神望着他,道:“蛊是虫,自然会被冻死的。”
赵瑢想了想,才如实道:“现在恐怕拿不到了。”
“什么意思?”姒眉愣了一下,道:“什么叫拿不到了?”
赵瑢道:“因为前不久,有人向我借了这蛊去。”
“借走了?”姒眉顿时急了,道:“怎么能轻易借给别人?这蛊是我辛辛苦苦养的,若是弄死了怎么办?你快拿回来。”
赵瑢见状不妙,立即安抚道:“你别急。”
姒眉瞪他:“不是你养的,你自然不急,你快给我拿回来!”
赵瑢轻咳一声,撇开了视线,姒眉见他那情状,心里疑窦顿生,警惕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我的蛊呢?”
赵瑢才无奈道:“借蛊的那人已死了。”
姒眉蒙了一下,傻傻问道:“怎么死的?”
闻言,赵瑢神色微肃,道:“据说是中毒死的,不过……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姒眉才不管什么蹊跷不蹊跷,她只知道自己的蛊大概是回不来了,气得想骂人,她指着赵瑢骂了一通,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连官话都不会说了,一连串巫族语噼里啪啦往外冒,赵瑢情绪稳定,眼神淡然,手里拿着一本书,随便她骂,反正他听不懂。
不过……淑妃之死,确实太过蹊跷了。
赵瑢回想起前阵子,淑妃派人找他,说是听闻他手中有蛊,她想杀一个人,不知能不能将蛊借给她用。
赵瑢考虑许久之后,因着赵振的面子,他将蛊借了出去,他日后还需要用到赵振,眼下不好和淑妃生分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没多久淑妃就死了,淑妃的身体近年来染了病,久治不愈,含芳宫一年到头十二个月有七八个月是大门紧闭的,此事赵瑢是知道的,若说哪一日淑妃陡然发病死了,他都不会意外。
然而淑妃偏偏是死于中毒,而最奇怪的则是靖光帝的反应了……
赵瑢这两日一直想不明白,他觉得此事之中处处都透着蹊跷怪异,可是待细细一品,却又不知该从何处挼清思路。
淑妃是谁杀的?
若真是赵羡的话,他难道就不担心自己是最容易遭受怀疑的么……
骤然间,赵瑢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猛地站起身来,抓住姒眉的手,低声问道:“若想用你的这只蛊杀人,需要多久?”
姒眉正在气头上,根本懒得搭理他,没好气道:“这是我养得最久的一只蛊,只在顷刻间便可杀死人,我当初就不该将它给你!”
她还在生气,赵瑢却没工夫哄她了,脸色剧变,将手中的书往书案上一扔,转身大步往门外走去。
他的眉心紧紧皱起,神色分外难看,门外的下人们见到了,立即垂下头去,不敢再看,赵瑢才出了书斋,没走几步,前方迎面匆匆来了一个人,低声道:“王爷,宫里来人了,请王爷即刻入宫觐见。”
闻言,赵瑢的薄唇立时抿起,修长如剑的眉打了一个结,他忽地冷笑一声,慢慢地道:“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想不到我也有今日。”
“赵羡,果然是厉害,竟叫淑妃甘愿做到如此地步。”
赵瑢的神情如冰一般,吩咐道:“来人,备车马,本王要入宫。”
夜幕漆黑,放眼望去,不见一颗星子,唯有凛冽的北风自落光了叶子的树梢间吹过,一片萧瑟,京师的冬天有些太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淑妃究竟是谁杀的。
第150章
夜色渐深,偌大的皇宫安静无比, 远远望去, 凤阁龙楼, 檐牙高啄, 如同一只憩息的巨兽,蛰伏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赵瑢跟在引路宫人的身后, 穿过长而寂静的宫道, 因为天气太过冷的缘故, 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踩上去便发出了窸窣之声。
宫人手中的灯笼光芒昏黄, 仅仅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他躬着身子, 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一个不慎就滑倒了。
不多时, 就到了谨身殿前, 那宫人停下脚步,恭敬道:“寿王殿下, 请稍后,容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赵瑢颔首, 宫人便将对门口值守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一人领会意思,小心翼翼地推开大殿门,进去通禀了,没一会, 便出来道:“王爷请,皇上正等着您呢。”
闻言,赵瑢便抬步踏入了殿内,霎时间,微暖的空气迎面而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内,他一眼便看见了上首龙椅上坐着的靖光帝,还有下方站着的赵羡。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赵羡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看清了彼此眼底隐藏的锋芒,就仿佛他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鸿沟,无法逾越。
赵羡率先收敛神色,回过头去,赵瑢收回了目光,走上前,给靖光帝行礼:“儿臣参加父皇。”
靖光帝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表情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抬了抬手,道:“起来吧。”
“多谢父皇。”
赵瑢才站直了身子,便听见上面的靖光帝发问道:“你可知道朕为何这个时候召你入宫?”
赵瑢连忙答道:“回禀父皇,儿臣不知。”
靖光帝站起身来,负着手,喜怒不辩道:“不知?是真的不知吗?”
赵瑢垂着头,道:“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
靖光帝盯着他看了一眼,道:“朕来问你,淑妃之死,你可知道?”
赵瑢神色不变,从容不迫地答道:“此事儿臣昨日已知晓了。”
靖光帝道:“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吗?”
闻言,赵瑢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来,迟疑道:“据闻是……是中毒而死的?”
靖光帝嗯了一声,又坐了下来,道:“你这消息是假的,她不是中毒死的。”
赵瑢吃了一惊,面上的表情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过分,也没有半分虚假,他道:“那是……”
靖光帝抬起眼来,盯着他看,语气不明地问道:“你知道蛊虫吗?”
赵瑢心下一紧,眼神微变,他吃惊于靖光帝竟然知道蛊,然而这一点点细微的变化落在了靖光帝眼中,便成了另一番意思了。
靖光帝的声音不咸不淡道:“不知道?”
赵瑢脑中急剧地思索着,口中答道:“回禀父皇,儿臣曾经听说过,莫非淑妃是……”
他说到这里,语气顿了一下,紧接着,靖光帝便道:“你想的没错,淑妃正是被蛊害死的。”
赵瑢面色登时一变,靖光帝两手撑在膝上,略微前倾,望着他,道:“这也正是朕之前不欲透露出来的原因所在。”
他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他们没有领会朕的苦心,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折子,要彻查此事。”
赵瑢下意识看了赵羡一眼,却见他正垂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表情沉静无比,叫人猜不透其所思所想。
而那边,靖光帝还在继续道:“朕今日已经允了他们,圣旨下去了,着大理寺与都察院一同审理此案,此番召你入宫,便是想让你与他们一起,查明真凶,给淑妃与安王一个交代。”
冷不防听到这番话,别说赵瑢,就连赵羡都懵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向上方的靖光帝,靖光帝往后靠在龙椅上,盯着赵瑢,慢慢地说完了后面半句话:“也还晋王一个清白。”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听在两人耳中,却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赵瑢的眼皮子跳了一下,他感觉到有寒意从脚底一点点窜起,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万万没想到,靖光帝竟然会将这事交给他去做。
他与赵羡对视了一眼,这情况何其相似?
当初的废太子赵叡是交给赵羡审的,可不同的是,赵叡那时是触怒了靖光帝,所犯下的罪行又基本上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而眼下,别说淑妃的死究竟是否与赵羡有关,一旦查到那蛊虫身上去了,赵瑢首先便难辞其咎,毕竟那蛊虫,确确实实是从他手里给出去的。
可是这话说出去了又有谁信?淑妃自己用蛊虫杀了自己?
赵瑢只觉得鸡皮疙瘩都隐约冒了出来,事情变得如此棘手,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淑妃用自己的命,博出了一条路。
赵瑢手里虽然仍旧拿捏着她的把柄,但事到如今,已经是一盘死局了,大约是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靖光帝疑惑道:“怎么?你有什么问题?”
赵瑢猛然回过神来,他垂下头,心思电转,口中强自镇静道:“没有,儿臣遵旨。”
“那就好,”靖光帝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哦,朕险些忘了一事。”
他说着,语气和蔼道:“朕身边有一位奇人,从前对蛊术颇为精通,淑妃一案既是牵扯到了巫蛊之术,想来也绝非你能解决得了的,朕特意将她请了来,先让她协助你破案。”
听了这话,赵瑢的眼里闪过显而易见的震惊之色,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皇宫之中,竟然还有精通蛊道的人。
那厢靖光帝拍了拍手,殿门便被推开了,一丝冷风顺着门缝钻了进来,一名四十来岁模样的妇人踏入殿内,给靖光帝行礼。
“起来罢,”靖光帝摆了摆手,语气轻松道:“来见过寿王殿下,调查淑妃一案,要你多费心思了。”
“是,奴婢谨遵圣旨,”那妇人抬起头来,道:“奴婢一定竭力相助寿王殿下,早日破案。”
下一刻,赵瑢就看清楚了她的面孔,很熟悉,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妇人是慈宁宫的一位嬷嬷。
是太后的人。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脑中浮现姒眉曾经跟他说过的话来:我不喜欢你们那个皇宫里的老太太。
赵瑢不解:老太太?你是说太后?
姒眉唔了一声:就是坐在最上面的那个,她看我的时候,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赵瑢哭笑不得:胡说什么,太后娘娘久居慈宁宫,鲜少出来,除了这次宫宴之外,恐怕你也没什么机会能见到她了。
姒眉放了心,道:那就好,我可不想总是见到她。
彼时赵瑢只以为姒眉不喜欢太后,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那是因为太后也擅蛊,就连她身边的嬷嬷都能精通蛊道。
现在靖光帝将这么个人物放到他身边,协助他查淑妃被害的案子,赵瑢光是想想,便觉得脊背上泛起了一阵凉意。
就仿佛靖光帝给他递了一把刀子,而这刀尖所向,很有可能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赵瑢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了。
靖光帝见了,疑惑挑眉:“怎么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有,”赵瑢竭力收敛心神,道:“儿臣只是想事情想得有些走神了,请父皇勿怪。”
靖光帝哦了一声,欣然道:“甚好,那你好好琢磨案情,朕等会便让人拟旨,你手头的事情都暂且先放一放,交给其他人去办,等淑妃案子告破之后,再回工部也不迟。”
赵瑢面上的自如几乎要保持不住了,只得垂下头应答:“是,儿臣遵旨。”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儿臣告退。”
赵瑢拱了拱手,转身之时,正对上赵羡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如来时一样,最后是赵瑢率先移开视线,冲他微微颔首,退出了谨身殿。
冰冷刺骨的夜风迎面吹来,将身上的那点热气一下就吹没了,赵瑢这才惊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他慢慢地捏紧成拳,眼神幽暗。
直到耳边传来宫人的声音:“殿下,皇后娘娘派奴婢来给您送大氅了,这夜里又下了雪,殿下可别受了寒。”
闻言,赵瑢才回过神来,他抬眼望去,果然见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雪,雪花细碎而洁白,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很快就融入了湿漉漉的石砖上,消失不见了。
……
谨身殿内,自赵瑢走后,空气一直沉默着,赵羡垂手在下方站着,等候靖光帝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