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羡对张太医道:“张院判,可以开始诊脉了。”
张太医听了,道:“王妃请坐。”
姒幽在椅子上坐定了,依照他的意思,将手放在脉枕上,张太医正欲将一块薄如蝉翼般的丝绢放在她的手腕上,却被赵羡阻止道:“不必了,张院判,直接诊脉便可。”
这丝绢原本是为了照顾女子而避嫌用的,避免张太医直接接触她的手,但是赵羡担心这样会影响到诊脉,遂索性让他去了。
既然晋王这么要求,张太医自然照做,将两指轻轻按在少女如凝脂般的手腕上,仔细诊起脉来。
姒幽略有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动作,眼睛一错也不错,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他,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倒把个张院判看得有些紧张,只能收敛心神,仔细听起脉来。
姒幽若有所思地对赵羡道:“你们这里治病的方式,有些奇怪。”
赵羡不由笑着应和:“嗯,确实是有些奇怪。”
张院判对于这两人说的话,一无所觉,仍旧在努力地感受着那脉搏的动静,越是感受,那眉头便越是皱得紧了。
这脉好像太慢了,如果说平常人的脉搏是涓涓细流,那这位王妃的脉则是如檐下滴水,一点一点地落下,若是动静再小一点点,几乎就要摸不到了。
可是只有死了的人,才会摸不到脉。
第51章
张院判的眉头皱起来的时候,赵羡的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他不由沉声问道:“张太医, 怎么样了?”
张院判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对姒幽道:“请王妃换一只手。”
姒幽听了, 便将右手的袖子挽起来, 伸了过去, 张院判再次替她听脉, 两指才一搭上去, 他就震惊地睁大眼,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无他,这一只手的脉搏, 更是完完全全感觉不到了!
赵羡见他这般, 心里有些焦灼, 但还是耐着性子唤道:“张太医?”
张院判连忙站起身来, 面带惊慌,拱手道:“王爷, 王妃娘娘的脉,下官实在是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赵羡原本提起的那一颗心, 猛然就往下沉去, 他道:“怎么了?”
张院判看了姒幽一眼, 低声道:“王妃娘娘的左手的脉搏异于常人, 格外得慢, 一般来说,脉搏慢到这种地步,便只有身染沉疴之人,且命不久矣。”
“是以下官便让娘娘换了右手,可右手的脉……它根本就诊不到了!”
赵羡顿时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姒幽,却见她正望着自己,面上的神情仍旧是淡淡的,仿佛根本没有听懂张院判的话似的,他转过头,轻声问张院判道:“什么叫诊不到?”
张院判答道:“就是、就是根本没有脉,一般来说,只要是个活人,就一定会有脉的,可……”
他说到这里,面上带着惊疑之色:“可王妃娘娘看上去……”
看上去不像个死人啊。
当然,张院判没敢直接说出来,于是话到这里就止住了,赵羡自然能听出他未尽之意,他沉着声音道:“阿幽她体内有毒,是不是因为这蛊毒的缘故,才导致她脉搏如此?”
张院判一脸茫然,道:“可下官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毒。”
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就是完全束手无策的意思了,赵羡的表情顿时难看起来,张院判自然也瞧出来了,连忙道:“王爷莫急,不如,请王爷给下官一点时间,容下官回去查一查,或许会有些许头绪。”
看得出他已经竭尽全力应对了,赵羡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不能责怪对方,只是神色依旧好不起来,勉强稳住语气,道:“那就麻烦张院判了,最好尽快些。”
张院判拎起药箱,连连应承道:“是,是,请王爷放心,下官一定会尽早找出解毒之法。”
张院判走后,赵羡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仿佛在出神,姒幽倒是不甚在意,她方才从那个叫张太医的人脸上看出来了,对方似乎并不懂得解怀梦蛊。
姒幽并不失望,从怀梦蛊种下去的那一日起,她便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即使在下一刻因为怀梦蛊而身死,她也不会有半点诧异。
反倒是赵羡,似乎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情绪分外低落。
姒幽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就像之前赵羡安抚她那样,她没有说话,动作却是轻柔无比,仿佛一片羽毛,轻轻地拂过赵羡的心底,那些纷纷乱乱的思绪瞬间便散去,他笑笑,握住了少女的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搂住。
姒幽听见男人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定会有办法的,阿幽。”
姒幽没有反驳他,只是往前探了探,将小巧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扇往外看去,湛蓝的苍穹清透如琉璃,悠远而绵长。
竟然会有人因为自己而这么难过,姒幽的一颗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捧住了似的,温暖而安心。
她想,那么在她死之前,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晋王府的下房,明月正趴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软枕,光|裸着背,背上有着纵横的血痕,手指那么粗一条,肿了起来,青紫的颜色映衬着少女雪白的背,看上去分外可怖,令人触目惊心。
寒璧正在给她抹药,抹一下,明月就疼得抽一下,眼泪汪汪地道:“好了没啊,寒璧姐姐?”
寒璧自己身上也带着伤,低声道:“还有一点,你别动了。”
明月老老实实地应道:“喔。”
她们这边还好,那边琼枝叫得分外惨烈:“你轻点啊!下手那么重,想疼死我吗?”
忍冬忍着气道:“伤口本来就破了,上药肯定会疼的。”
琼枝狠狠道:“那你不会轻一点么?”
她语气不好,忍冬便有些生气:“我自己的伤口还没处理,就替你上药,你就不能忍一忍么?”
琼枝疼得要死,不免口不择言骂道:“我忍不了!凭什么我要受这种罪!腿长在她自个儿身上,她是自己跑了,又不是我们把她弄丢的,为何要受鞭罚?!”
忍冬被她这一通抱怨谩骂惊得呆了一下,便听寒璧沉声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琼枝红着眼睛愤怒道:“我哪里是胡说?!这不是事实吗?就她那样的,哪里有半点王妃的样子?连句人话都听不懂,你们不知道外边传成什么样了,偏我还得为她受罪。”
寒璧怒道:“什么受罪不受罪的?今日的事本来就是你之过错,若不是你偷懒,没守在暖阁,娘娘怎么会一个人离开?你现在还好意思在这里抱怨?”
明月也附和道:“就是,我和寒璧姐姐去做事了,忍冬姐姐告了一日的假,往日里做事也是你最晚来,最早走,我们都忍了,今日人手本就不够,该你守在暖阁的,哪个主子身边离得了人?”
琼枝登时噎住,随即愤愤地扭过头去,恶声恶气地道:“她又不是三岁孩子,非要人看着守着。”
寒璧冷声道:“你一个丫鬟,伺候主子不尽心也就罢了,带累得我们都受罚,现如今还敢编排娘娘,谁给你的胆?要不要我去告诉大管家?”
琼枝的气焰顿时弱了下去,她趴在那里,半晌不出声,过了许久,才嘤嘤哭泣起来。
明月小声道:“就她会哭,方才的嚣张劲儿呢?”
寒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说了,明月撅了噘嘴,撇开了头去。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屋里的几人连衣裳都没穿齐整,自然不能去开门,寒璧扬声道:“谁?”
“开门!”
是一个老嬷嬷的声音,寒璧认得她,是王爷院子里的掌事嬷嬷,这回就连琼枝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爬起来,穿衣服的穿衣服,穿鞋子的穿鞋子,乱做一团。
门被大力拍了几下,老嬷嬷的声音又冷又厉,在夜里显得格外严肃:“在里面做什么?都出来!”
寒璧连忙打开了门,却见老嬷嬷正站在门外,除此之外,竟还有不少丫鬟下人们,就连大管家也在,将门口团团围住,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寒璧愣住了:“常嬷嬷,您这是……”
常嬷嬷冷冷扫过她们几人,道:“都带走盘问。”
几个大一点的丫鬟立即冲上来,将她们用力按住,琼枝立时尖叫起来:“你们做什么?放开我!”
那些丫鬟自然不会听她的,大力之下又牵扯到了她们背上的新伤,寒璧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向常嬷嬷:“嬷嬷,不知奴婢几个犯了什么错?”
常嬷嬷没作声,只是一双眼睛望着她们,那目光很是老辣,叫人不敢直视,寒璧立即闭了嘴,倒是琼枝犹自叫喊道:“你们放开我,我是王妃娘娘身边伺候的人,你们想做什么?”
这话一出,抓着她的那两个丫鬟果然顿了一下,琼枝以为她们怕了,立即道:“你们想干什么?若是因为今日的事情,我已经领过罚了。”
她说着看向人群后的老管家,高声道:“大管家,奴婢已经知道错了,下次绝不会再犯,请大管家饶了奴婢这一回!”
琼枝说着,又挣了一下,却被按住了,寒璧这会儿只想让她闭嘴,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琼枝心里升起几分不安,她咽了咽唾沫,强自镇定道:“打狗也要看主人,嬷嬷要处置我们,也要给娘娘一个交代才是。”
“呵……”常嬷嬷竟然冷笑了一声,她盯着琼枝,意味深长道:“好一张利嘴,倒是个会说话的,你说得没错,打狗也要看主人,就是不知道你那位真正的主子,究竟有没有这三分薄面了。”
“真正的主子?”寒璧眼里闪过惊愕,看向琼枝,不可置信地道:“琼枝你——”
琼枝眼神瞬间闪烁起来,她几乎是立刻就垂下了头,嘴里却还辩解道:“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常嬷嬷却不理会她了,而是一抬下巴,冲旁边的丫鬟使个眼色:“给我搜。”
几个丫鬟立即进了屋翻箱倒柜起来,冰冷的夜风吹进屋里去,床帐都轻轻飘荡起来,琼枝仿佛冷极了似的,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直到一名丫鬟从枕头下方翻出了一样东西,她立即挣扎起来,惊恐喊道:“那不是我的东西!不是我的!”
寒璧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绣囊,上面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绣囊的用料用色,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绝不是一个丫鬟能够用得上的东西。
绣囊被扯开,凑底儿一倒,滚出来好几锭银子,足足有二三十两之多,琼枝的脸色顿时惨败无比,眼神绝望。
常嬷嬷拈起一枚银子,左右看看,道:“好大的手笔,嬷嬷我在王府做事这么多年,一年的月钱也才这么多。”
寒璧惊疑不定地看了琼枝一眼,嘴唇动了动,道:“嬷嬷,这、这是谁给了她这么多银子?”
常嬷嬷没答话,只是将银子扔下,拍了拍手,盯着琼枝,却见她浑身轻颤,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愣,常嬷嬷冷笑道:“现在知道怕了?胡乱递消息的时候,怎么不见害怕?”
递消息?
电光火石间,寒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转过头去,盯着琼枝不可置信地道:“外头那些关于王妃娘娘的传言,是你传出去的?”
第52章
第二日,姒幽发现平日跟着自己的四个丫鬟, 今日只来了三个, 寒璧将白铜云纹香炉中的炭拨了拨,这香炉原本是熏香的, 但是姒幽闻不得香料的气味, 最后寒璧只能拿来烧炭取暖了, 姒幽手足常常冰冷, 若有这么一个炭炉放在旁边, 会好很多。
姒幽看着她的动作, 忽然道:“伤口在哪里?”
“啊?”寒璧愣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姒幽望着她的眼睛,又慢慢地重复一遍:“你们昨日受了罚, 伤口在哪里?”
寒璧这才听懂她的意思, 顿时受宠若惊道:“奴婢的伤, 已经大好了, 并不碍事,多谢娘娘关心。”
她说完, 姒幽并没有什么反应,仍旧是望着她, 显然是没有相信她的说辞, 寒璧不由讪讪, 低声道:“奴婢……奴婢的伤, 是在背上。”
暖阁的门窗紧闭, 里面烧着地龙, 暖洋洋的,地上还细致地铺了厚厚的绒毯,踩在上面分外绵软。
人在这里若是呆久了,手心都会出汗,但是姒幽却相反,她的手还是凉的,像是温润的玉一样,触碰到寒璧背上的皮肤时,让她忍不住轻轻缩了一下,雪白的脖颈上不自觉蔓延开一大片绯红。
她的背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姒幽仔细看了看,伤口虽然看上去狰狞,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伤得过分的地方,显然下手的人是有分寸的,都是一些皮肉伤。
大概是跪坐得久了,寒璧忍不住动了动,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她听见少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如既往的冷清:“别动。”
明月和忍冬站在一旁,好奇地伸头看着,只见姒幽从桌几上拿起一根细细的竹管,那竹管上刻着复杂漂亮的花纹,正是之前她们见过的,当时还猜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姒幽将竹管打开来,纤长的指尖在上面轻轻叩了叩,发出哒哒的轻响,明月和忍冬都忍不住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然后她们就看见,一只极其细小的虫子,从那竹管里爬了出来,只有绿豆大小,通体呈青碧的颜色,与竹管的外壁十分相近,若不是仔细看,恐怕还发觉不出来。
姒幽的手一抖,那虫子便掉了下来,落在了寒璧的背上,明月忍不住啊呀一声叫了出来:“虫子——”
寒璧误以为地上有虫子,连忙想要起身,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姒幽按住了,她淡声道:“别动。”
于是寒璧就不敢动了,却不知道身后的明月与忍冬正一脸惊惧地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虫子在寒璧的伤口上爬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等那虫子爬了几回之后,那些红肿的鞭伤竟然有了明显的好转,与此同时,虫子身上青碧的颜色淡了许多。
又过了一阵子,那些淤青的痕迹已经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好转了,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明月一脸震惊,磕磕绊绊地道:“娘娘,这、这是什么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