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一户人家是田家,家里刚娶了儿媳妇,刘妈悄悄的跟她说,花了一百二十块的彩礼呢。
其实不说,那祯禧也知道,因为就是为了这一百二十块的彩礼,这个十六岁的姑娘嫁进来以后,似乎就被定性为当牛做马了。
田家的人觉得花了大价钱,欠了一年都还不清的外债,娶了这么一个人回来,理所应当的是要给家里当老妈子的,理所应当的是要报答自己家里的,不然为什么她的兄弟父母能吃肉喝酒,自己家里却要吃糠咽菜呢。
就这么一件事儿,这田家的儿媳妇自打进门了,是笑着进门的,慢慢地都收起来了笑。
她丈夫是个木匠,不常回来,只是在镇上给人家做活,可是就是回来了,也没有新婚燕尔的甜蜜。
刚进门的媳妇,已经是被磋磨的不像话儿了,都说是多年媳妇熬成了婆,她家里虽然婆婆去世了,可是小姑子端起来谱儿,比正儿八经的婆婆都要吓人呢。
也不知道怎么的,小姑子怎么就跟嫂子是天生的不对盘呢?那祯禧也觉得神奇的很,她家里姐妹也不少,若是以后当了大姑姐,她也从没想过去为难人家。
人家到了你家里来,人生地不熟的,不说是好好招待,对着格外好一点儿,做什么给人家脸色看,张口闭口的一百二十块。
“每日里只知道吃喝,饭也不知道做,哭丧着脸,白白的对不起那一百二十块。”
一说到一百二十块,就连公公都要皱一下眉头,只是儿子不在家,当公公的避嫌,不能对着儿媳妇说多少寒碜人的话,但是他有规矩啊,当公公的规矩,竟然比婆婆的规矩还要大。
“说得对,每日里闲散的不行,家里的事儿,竟然一点儿也顾不上,这是白吃饭的本事。”
公爹说话了,儿媳妇不敢应答,就是小姑子说话了,她也不敢应答。
不是没骨气,也不是不会说,可是说给谁听呢?
谁体谅你呢?谁愿意帮衬着你一句呢?
说的不合心意了,她算是知道了,公爹不能动手,但是他人坏,挑唆儿子打人,小姑子也挑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到家上下嘴皮子一张罗,全成了她的错儿。
丈夫是木匠,那胳膊壮的跟什么一样,锤头落在身上,半天喘不动气儿。
那祯禧听得声音真真儿的,那边是吵起来一团,小姑子是个念书的人,竟然还对着嫂子动起来手了,只管着尖尖的两个手指头,对着胳膊内侧的嫩肉上就去下。
那边儿媳妇总要反击一下吧,跳着躲开了,可是院子就这么大,能躲到哪里去呢,要是敢出了这个院子,那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公爹门给关上,这世界算是没有你的立锥之地了,娘家人但凡是舍得要一百二十块,都不当女儿是人了,哪里还管她的死活。
因此只能说冤枉,“家里不是不做饭,是没有米了,就连杂合面都没有了,要我怎么做饭呢?”
“好呀,那么多粮食,都哪儿去了,是不是你馋婆娘都吃了,我白日里瞧着是你在厨房里面开小灶,端的是一个馋婆娘。”
小姑颠倒黑白,白的说成黑的,信口拈来的事儿,就给嫂子的头上扣上去。
嫂子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哭,可是解释,可是没有用,还是要挨打。
挨了打就告饶,就给自己求情,可是也没用,公爹的棍子还是要在身上落下来,还是没饭吃。
那祯禧听着了,知道三五不时的闹腾这么一场,她慢慢地拿着铅笔起来,听着隔壁的哭喊声。
其实她是真的能坐的住,见得太多了,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事儿,她觉得自己应该起来,可是没有用,去了也没有用。
她今天不挨打,人家都给记得呢,后天还是要双倍补上的。
家里的日子不是没有奔头,可是打老婆似乎是成了家常便饭的事儿,这里的人都动手打老婆,不仅仅是这里,好似是天底下的穷婆娘都该打一样的。
为着是爷们在外面挣饭吃,穷婆娘只能围着灶台转,去等着爷们给吃的,那祯禧早先就发现了,妇女的地位,是真的低,穷人的妇女,地位更是低到尘埃里。
即使是这样,也是不离不弃的,但凡是给个好脸色,脸上便带着笑,好似日子跟太阳一般的,光明的很。
可是穷人的坏,是想象不到的坏,穷人有钱了,更会折磨人了,因为他知道怎么去折磨一个可怜人,才会让他更可怜。
一个爷们你瞧着他在外面好朋友讲义气,办事儿爽快又利索,可是到了家里面,竟然也是一言不合就打老婆的,老婆好似是成了一个出气筒,真的是神奇。
那祯禧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得那边没了音儿,再也没有心思写信了,可是不舍得放下来笔。
她不想动,不想起身去洗漱睡觉,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能干点儿什么,她有一点超然忘我的精神了,好似是跳出来一个圈子了,她成为了一个局外人。
慢慢地,慢慢地,笔动起来了,她一阵儿凭着感觉写,再然后是一鼓作气,其实也没有思考那么多,就是说一些自己想说的话儿,记录一下身边的事儿,稀松平常的,可是她觉得有意思。
就写眼前的事儿吧,她写了,就放在一边儿去了,然后蒙着被子睡觉。
早上起来的时候,听着刘妈在那里跟三姨娘说昨晚的事儿,“给打的不轻哦,真是命苦。”
三姨娘对比之下,也觉得命苦,“谁说不是,刚嫁过来的时候多好啊,见着我了,还喊我婶子呢,给了我一把花生吃。”
“昨晚上又是为着什么事儿?不就是家里没米了,可是她不是外出赚钱的人,手里面一个大子儿没有,她要拿什么买米去,不过是难为人,这田家的人,是真的坏。”
刘妈说的来气,这田家的人,从根上就是坏了,那老田头,不就是认识几个洋文,是给人家老英国府上打扫院子的,就这么一个营生,竟然就嘚瑟起来了,干着洋事儿的人。
三姨娘见着她可怜,早上没见着田家儿媳妇出来,指不定是打得不轻呢,悄悄的去看她,“打你,你就对你丈夫说。”
“平白的冤枉了你,你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得哄着小田,哄着他向着你才行呢。”
儿媳妇瞪大了眼睛,就躺在床上,再没有什么表情的,难道新婚燕尔,她不知道哄着丈夫呢,可是这是别人的儿子。
她嫁进来的外人,说一万句一千句,比不上人家亲爹的一个眼神。
但凡是他爹瞪一下眼睛,说一句,“这一百二十块,一辈子的积蓄不说,棺材板儿都没了。”
小田就必须要动手了,瞧瞧,给亲爹气成了这样,对不起祖宗不是?
毕竟,这可是拿出来了一辈子的积蓄,而且还是棺材本儿的钱都拿出来了,你要是不孝顺,违逆了长辈,能对得起谁啊?
因此,要打,打到满意为止。
所以说,三姨娘天真了一些。
儿媳妇瞧着三姨娘,只觉得自己比不上一个妾,这个世界以痛吻她,她也还击给别人,再没有当初羞涩的笑,只管着对着别人恶声恶气的。
“你就知道说,还不是给人家当小老婆的。”
这是她能比得过的地方,三姨娘就是日子再好,可是她是一个妾。
自己就是日子再难过,可是自己是正房的大头娘子,吃糠咽菜也愿意,老早就想说这样的绝情的话儿,再不让她假惺惺的来看自己笑话儿,要是真对着她好,昨晚上为什么不来拉。
她也不看看自己公公什么德行,新鞋不踩臭狗屎,谁敢去劝着啊,不得到人家门口上骂不说,还要讹钱呢。
给三姨娘气的,扭头就走了,“不识好人心,再不来看你了,脾气又臭又硬的。”
回来再对着家里人说,那祯禧不由得叹气,人性是真复杂,也真是让人迷惑,她现如今,有点喜欢研究这些玄学的东西了,因此她对着村子里面的事儿,是极为关注的,尤其是对着自己邻居家里的事儿,关注的很。
给上海的信,到底是没有写。
冯二爷早上起来,必定是要问一句的,听着跟往常一样,脸色再没有任何变化的了。
只是不常见他笑了,再有意思的事儿,也不笑了,只是板着脸,名副其实的阎王脸了。
有时候他遇到好笑的事儿,也想着笑一笑,觉得脸上刷了浆糊一样的,竟然舒展不开了,最后别到喉咙里面,全成了一句冷哼而已。
第90章 更
他整日里郁郁寡欢,然后每日里看着越发的冷峻了。
老太太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懒得管,她是恨透了男人的薄情,不想自己儿子生出来,竟然是一样的。
吃晚饭的时候,笑眯眯的举着杯子,“来,老爷子,咱们两个喝一杯。”
少有的眷顾老爷子,一看就是遇到高兴事儿了,老爷子连忙举起来杯子,“怎么着啊?要不要给你换成花雕啊?”
“不要花雕,要竹叶青。”
她自己先干了口中的莲花白,才让人换了杯子。
老爷子少见她如此得意,“到底是为着什么事儿,夫人说出来,也让我们高信高兴。”
老太太就等着递话儿头了,冯二爷听着了,心想无非就是什么乐子,与自己无关罢了。
“当然是好事儿了,我心里爽快。”
“自打这孩子回了北平,我这心里面就一直悬着,怕她难过,也怕她日子不好过。”
冯二爷本事拿着酒杯在手心里面,似有似无的端着喝,没想到听见是这个话儿头,酒杯倾斜到下嘴唇,撒出来到衣裳上了。
“没想到,这孩子本来就是个争气的,回家就去准备考试去了,一个月的功夫,还真就考上了,可真的是不容易。老爷子亲自来给我报的喜讯儿,我心里高兴的很,多争气的孩子啊。”
是啊,多争气的孩子啊,人家退婚了,不说是萎靡不振,也算得上是个人生的小曲折。
可是人家回去了,不悲不喜,发愤图强,管你是什么未婚夫,还是什么负心人的,全都抛在脑子后面去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不要想着以前的事儿了。
女人要是看开了,基本上就没有男人什么事儿了。因为女人为了生活,要比男人还能吃苦,还能有劲儿。
虽然是自己的儿子,可是老太太也觉得畅快,就应该这样才是呢,“要去读大学,那可真的是好,这孩子肯定是很优秀的,我听着老爷子的意思,是等着大学毕业了,要是有心思,就给送到国外去,国外的教育,比我们的还要好一些,到时候再回国,为国家做点事儿,也不算是忘本了。”
那老爷子特特的打电话去来说,未尝不是给冯家人看的,我们家里的女孩子这么优秀,我们还要送出国,不比你们家里的孩子差的。
老太太知道,但是她也高兴,老爷子打从一开始,就不说话了,知道这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是给旁边这以为听的。
等到结束了,他再举起来杯子,“要是出国了,可千万别找个洋女婿,不好看。”
老太太笑的更深了,“那得看孩子自己喜欢,什么啊,也比不过自己喜欢。”
有的人喜欢纳妾,那就去纳妾,有的人喜欢一个人就一辈子,那也是人家喜欢。
冯二爷病了,打从那一晚上开始,就病了。
老太太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人就跑到医院里面去住院了,她去看了一眼,脸色确实是不好。
“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
她觉得习武之人,尤其是自己儿子这样的,十年八年是不会生病的,实在是强壮的很。
冯二爷躺在床上,依然是麻木的脸色,看起来很是虚弱了,“不知道,心口疼,大概是心脏的问题,吃点药就好了,现在做检查,您不用担心。”
老太太心里面起了疑心,但是又觉得不至于用这样的事儿来糊弄人,也没意思。
等着医生来了,说了一大堆,是有点儿不好,大概是一些心律不齐的意思在里面。
老太太这才当回事儿,年纪轻轻的,不能有这样的毛病,不是长寿之兆。
“得好好养着了,不然的话,时间长了,神经系统掏出问题的,要静养,别吵闹了,也别有太多的心事儿了,不然神经衰弱了,到时候人状态就不好了。”
一句话,好好吃着养药,慢慢地静养着,大家都哄着他开心就最好了,慢慢地就能恢复了。
老太太回家去,打算找人再来看看,她觉得这个是慢性病,找老国医圣手来看,药养好才是了。
结果走廊那里,有人闹医生,老太太匆匆就走了。
冯二爷瞧着汽车走了,自己站在窗户那里,实在是被外面吵闹的头疼。
“就说是不能到医院里面来,你们都是黑心的,结果非得要来,最后我那金贵的大孙子也没了,那掏出来的,能叫孙子吗?”
他靠在门上,冷冷的看着那老太太,就是那晚上的老太太,孙子生下来,迫不及待的就抱回去,儿媳妇留在了医院里面。
哪里就想到回去了,更深露重,孩子没有一口奶吃,她只当个宝贝一样的抱着,去祠堂里面敬告祖先,结果孙子当晚起了高热,就此去了。
孙子都没有了,儿媳妇大可以就不必在医院里留着花钱了,死活要接回来,手术的事儿,能随便动吗?
刀口没长起来,线都崩开了,回去感染没几天,也没了。
于是找来亲家母,一起来医院,要赔钱,住院费都得拿回来,还要损失费呢。
你说这医院是庸才吗?
冯二爷瞧着是,那晚上他就看出来了,医疗器械实在是有限,退烧没法子,只能是加大药量。
所以他说是心脏不舒服,等着查一下心脏的时候,那心脏多少是有点儿问题的,人要是找病了,那还能没有病吗?
当然是有病的了,有病,就得住院,就得等着人来看才好呢。
如此想好了,他自己去帮那医生解围,旁边有个小桌子,他走过去,一脚就踢开了,木头茬子乱飞,“喊什么,医院里是喧闹的地方吗?再不走,喊了警察来,一起抓进去,聚众闹事儿。”
老太太不怕别的,怕官家,“这事儿,我们在理。”
“在理?手术的时候不是签字画押了,你在的是什么理儿?”
如此一二,医生才脱身,满头大汗的,对着冯二爷感激不尽。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上也被抓了几下,“您怎么不去休息,实在是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