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知皇帝陛下这会儿思绪散乱,只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在想什么。一会儿是潜邸旧事,下一秒就跳到早晨议事时户部侍郎说起今年大雪要发粮赈灾。还没考虑出个所以然,脑子里莫名又出现了陆清浅微笑着逗弄四宝的可爱模样。
想到陆清浅,綦烨昭稍微清醒了点儿,勉强集中注意力问道:“你今日给皇贵妃请脉了么?她的身子可还好?”
刘御医忙躬身应道:“娘娘状态不错,只依旧有些疲倦,还需多加休养。”
“唔。”綦烨昭随口应了,又开始神游天外。刘御医越发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他迟疑这会儿工夫,林公公已经快步从外头跑进来,顶着一脑门子的汗小声请示陛下:“皇后已经被送回坤和宫了,您可还有旁的吩咐?”
“坤和宫?”綦烨昭眼神一变,微微抬起身子,又因拉扯到伤口而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慢慢躺回了榻上。他脸上染上绯红怒意锐声斥道:“她还有什么面目回坤和宫?!立刻把这个毒妇给我打入冷宫!”
“冷宫?”林公公咽了咽口水迟疑道:“毕竟是皇后——冷宫怕是有些不好吧?”
“朕要废后!”綦烨昭坚定道:“你这就去传朕口谕,收了她的宝册和金印关进冷宫等候发落。朕就不信还有朝臣会蠢到要保一个敢刺杀朕的疯子当皇后!”
林公公懒得提皇后的宝册金印早就被陛下送到了皇贵妃处,他既是早就投靠了皇贵妃,自然巴不得皇后尽快倒台。大太监面上惶恐、实则心满意足的带着陛下口谕往坤和宫里走一遭,既然已经将这位主子彻底得罪个够,他也唯有亲眼看到皇后被送进冷宫才能安心。
苏月婉看到林福顺出现在坤和宫里一点儿都不惊讶。她在延寿宫里被撕扯散乱的发髻与衣襟已经重新打点平整,仿佛并不是要被丢弃冷宫,而是即将赴一场宫宴。林公公无心欣赏她的镇定自若,只似笑非笑的一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陛下口谕,即刻将皇后打入冷宫。娘娘您是自个儿走还是要奴才叫人来请您过去?”
苏月婉没有回答他的话,实则他也并不屑于与林公公说话。哪怕这位是陛下跟前的心腹红人,可她从嫁进睿王府起,就没将这个势利圆滑的小人放在眼里。
一步步踏出坤和宫,一步步走向那仿佛深渊的冷宫。苏月婉想了许多,心中又是释然又觉得可笑。她曾被綦烨昭捧在手心呵护,也曾以为那会是永远,哪怕綦烨昭纳了一个又一个新人,她也从未怀疑过他的心意。
可是男人哪里会有心?綦烨昭爱的永远只是他自己。当苏月婉不再是他理想中的“苏月婉”,他自可以找出太多理由嫌恶厌弃,直到将她踩到尘埃里。
闭门,跪经,夺权。其实她早该看明白那人并非良人。可偏要挣扎,偏要报复,偏要不甘心。
恨是因爱而生很,若是放下,或许也能青灯古佛孤独终老?
可她还是选择了最决裂的路。一次次的打压让她遍体鳞伤,她是真的累了,灵魂已死,无论最后得一个怎样的果,她都已经不在乎。
腊月初十,皇太后的棺椁被送往昭陵。宫中白幡帷幕陆陆续续被取下,只留延寿宫里的要一直挂到七七之后。
皇贵妃的肚子大的惊人,綦烨昭自不敢劳累了她。舒嫔、沈宝林和周宝林却并没有这优待,依旧要跟着队伍步行送太后进皇陵,一路嚎哭哀伤不得有丝毫懈怠。
只是所有人心里都忍不住嘀咕,这一个月里发生这样多变故,灵堂前三四回见血,只怕太后老人家走都走的不安生。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在太后七七最后一日,冷宫里的皇后也悄无声息的跟着去了。
其实这不奇怪——苏月婉被痛苦哀愁折腾了这许多年,身子本就不算健康。冷宫顾名思义,哪怕在夏日也能让人寒出一身鸡皮疙瘩,这寒冬腊月的哪里是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娇贵娘娘能顶得住的?
实则她在进了冷宫的当夜就沾染了风寒,隔天便高烧不退。可无论后宫还是朝堂都知道陛下铁了心要废后,又有林公公的暗示,无论冷宫管事宫女还是太医署的太医竟然都装聋作哑假作不知,就这样让她一天天彻底拖垮了最后的生机,直到一命呜呼。
皇帝陛下在听闻皇后死讯后只淡淡吩咐无需置办灵堂,以正三品婕妤之礼下葬即可。至于守灵哭灵更是不需要——谁能想到曾经让皇亲贵族诰命夫人羡慕的眼圈儿发红的睿王妃,竟会得一个这样惨淡到草率的结局。
却无人知道这天夜里,綦烨昭突然发起癔症,从睡梦中惊醒后抽出藏于暗格中的宝剑一顿劈砍,将乾元宫寝殿毁的一团糟。
最后好歹是清醒了,皇帝陛下却再也不愿睡去,守在二皇子的摇篮边睁着眼不知想些什么。后来长乐宫里的三只猫儿也溜了过来,在他脚边围成一圈,才让陛下的心情渐渐平复,只是当天夜里寝殿值守的太监宫女到底是消失在了天亮前的黑色夜幕中。
这件事被封口的及时,哪怕乾元殿外殿的宫人知道夜里出了变故,却无人敢宣之于口。林公公更是不敢多问,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幸而第二日并未再出现这种状况,才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及又过了一日,便是苏月婉的下葬之日。正月初二大雪纷飞,一辆牛车几名太监侍卫低调的从皇宫西侧的小角门里出来,穿过无人的安静街道,孤零零的拉着她的棺椁送到妃陵。
几人依着陛下的旨意,给苏月婉找到一个偏僻角落。没有纸钱飘散没有香火缭绕,仅有一铁锹一铁锹的黄土,将这位曾经的至高之主埋葬。
另一边,林公公是个谨慎人,亦是对陛下和皇后最了解的人之一。他在冷宫里多转了几圈,按照皇帝陛下的习惯留意屋内陈设细节,最终在衣橱破损的一角拉出来一条血书白娟,里头是杜鹃啼血般的爱恨情仇与对綦烨昭的警告——苏月婉说的其实很对,陆清浅能立于不败之地处处完美,绝不是因为她太爱陛下愿意为他周全,而是她本无心无爱,才能装出皇上最想看到的样子。
说不上来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苏月婉对綦烨昭最后的报复。林公公看出一身冷汗来——这些年他是越发不懂陛下的想法,可有一点他比谁都确定:皇上是个疑心病非常重的人。
只要皇后在他心中扎下一根钉子,这个想法就会时不时的在陛下脑中循环放大,让陛下从将信将疑一点点潜移默化为被说服,把皇贵妃变成下一个苏月婉。
林公公不敢托大,仔仔细细将冷宫翻来覆去找了数遍,与皇后接触过的宫人一个个审问,苏月婉留下的旧物全部销毁。直到确定万无一失,林公公才回到乾元宫复命。彼时綦烨昭正抱着四宝逗弄,精神难得的不错,点了点头道:“着人把坤和宫重新翻修吧,等太后孝期过了,你皇贵妃主子就该住进去了。”
大太监乐得他不把苏月婉放在心上,干脆利落的应了,又舔着脸笑道:“要不要奴才先往长乐宫里说一声?皇贵妃有什么箱笼要收拣的也可以趁早弄好,免得到时候您圣旨一下,长乐宫里倒是手忙脚乱一片就不美了。”
綦烨昭被他逗笑了,斜眼看他道:“你这老货要去讨好你皇贵妃主子就明说,总归你这么多年都偏着她,朕也从没说过不允。立后的圣旨约莫三个月后就会下来,迁宫和大典却要等到年末,难不成你主子有半年时间还收拾不出箱笼来么?”
林公公“嘿嘿”两声并未反驳,见陛下随意摆了摆手才躬身退了出去。陆清浅听闻他的来意倒是吃了一惊,忙请他进来问道:“怎地就这样急了?好歹要等太后孝期之后吧。”
林公公点点头又摇摇头:“陛下已经下旨,太后孝期守一年即可,到年底十一月中旬除孝,就该给您举办立后大典了。”
大典之后,皇后要在坤和宫接见皇亲宗室公主郡主和京中三品以上命妇,陆清浅迁宫的时日更要在十一月之前。太后孝期不能大动土木,翻修工作需要悄无声息的进行,所耗时日必定不短,也难怪綦烨昭早早儿的就吩咐下来。
然陆清浅打量着林公公的神色,忽而就慵懒笑了:“光是为了这种小事,哪里值得你亲自跑一趟?说罢,到底还有什么事儿?”
林公公看了看左右,沉默不语。金橘香橙枇杷却是极有眼色,随意捏了个借口,一块儿去外间门口守着,留自家主子与陛下心腹在内屋“密谋”。
林公公说的自然是苏月婉的“后招”。陆清浅听的皱了眉,无奈笑道:“后宫如战场,所谓成王败寇,她技不如人,又何必用这种手段?”
“倒是多谢你提醒。”皇贵妃真心诚意的道谢,又像不经意般提到:“你认的那个干儿子是不是准备参加明年的科举?我二哥手下的文书整理出一套什么题册,据说是问过不少大儒和朝中文官才定下的,坊间卖的极贵还有价无市,可需要我与家里说一句,予你干儿子一套?”
林福顺面上堆出十分惊喜,深深作揖谢道:“原来那套题册竟是您兄长出的!老奴确实听犬子说起过,还想帮他谋求一份,只一直找不到出处。若是能得您恩典,老奴与犬子必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陆清浅平静的看他,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笑意道:“本宫不把你当外人,你也不必与我见外,总归宫里宫外的事儿,你知道的一半儿加上我知道的一半儿,基本上也就没什么秘密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见大太监难得的卸下卑躬讨好的伪装,反而沉默着仔细思考,陆清浅不以为仵,只淡淡道:“说给你立香火是我的建议,另有陈公公——你与他多少也是有联系的吧,他的小日子据说过的挺滋润?”
林福顺身子一震,眼神渐渐坚定:“娘娘仁慈,以后但有差遣,奴才万死不辞。”
不是他罔顾与陛下的情谊,就这样轻易倒向了皇贵妃。实则陆清浅已经将底牌透给了他——她确实如苏月婉所说对皇帝没有真心,可她的势力更大,不仅即将成为后宫之主,连宫外林公公的子嗣动向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林福顺不敢和她硬抗,毕竟皇上对皇贵妃的信任与对二皇子的喜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是大太监陷害几次就能让陛下改观的。反而是陆清浅想要捏死他简直易如反掌,他拿什么与人家抗衡?
皇贵妃的话说的明白,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年陈公公帮了她,她便能让陈公公性命无忧的脱离皇宫这个大漩涡,当个富家翁安享晚年子孙满堂。而他林福顺是想要陈公公这样的结局,还是将好不容易得到的子嗣延绵毁在手里,就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林福顺没得选,唯有俯首对皇贵妃宣誓效忠。陆清浅满意的笑了,随手摸出一个荷包递给他:“你难得跑一趟,总该给你份喜钱,还望你别嫌弃,拿去喝杯茶。”
林公公低眉顺眼的接过,并不敢多逗留,随口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告辞出了长乐宫。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辉煌宫墙,他才停下脚步歇一口气,背上一片冷厉——汗水濡湿了里衣,又被冬日寒风吹到冰点,贴在他身上让他彻骨寒凉。
皇帝陛下并不知道他最信任的人已经在私底下达成一致,他这会儿正抱着儿子揉着猫儿不知多惬意。苏月婉的安葬对他而言仿佛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而即将成为他的正妻、他的皇后的陆清浅,一定会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新生。
正月十五大朝,皇帝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要立皇贵妃陆氏为继后。朝臣中并无多少反对的声音,便是有些许争议,也无非是立后大典该定在何时,皇贵妃执何种礼仪更妥当。
就在前朝一片和洽融融之时,皇帝陛下跟前的第一红人林公公上气不接下气的闯进大殿,顾不得规矩跪地喊道:“皇贵妃娘娘发动了!刘御医与陈太医正在会诊,说只怕有难产的危险,请陛下亲去主持大局!”
第66章 龙凤胎(修改非更新)
其实有瑞秋大人在, 陆清浅哪里会有什么危险?甚至因为已经生产过一回, 她要承受的痛苦比去年生四宝时还轻了许多。
可在太医与皇帝面前装了一两个月的病弱, 总不能这会儿生龙活虎起来吧?瑞秋只能费心费力的再刷出一批药剂来,好歹让陆清浅的脉象看起来十成十的危机四伏。倒是将刘御医与陈太医吓个半死,顾不上陛下正大朝,打发了小太监就往明光殿传话去。
綦烨昭听得这话几乎从龙椅上跳起来, 顾不上满朝臣工还在等着与他议事, 拔腿就往长乐宫的方向跑去。途中不知跌倒了多少次, 手掌磨破了皮,龙袍朝服都被摔出好几个豁口。然他恍若未察, 只拼了命的狂奔, 仿佛他能到的早一些, 陆清浅的危险便能少一些。
另一边,瑞秋正哭笑不得的吐槽“性命垂危”的皇贵妃娘娘:“你要么就别哼哼, 要哼哼就哼的像一点儿!很尴尬的好吗?又不是便秘了憋大号!”
陆清浅无奈:“你没见接生嬷嬷刚刚说的话么?‘皇贵妃怕是不好啦,没个声响不说, 连汗都没怎么出, 是不是身上没知觉了?’”
她故意学着那位老嬷嬷一惊一乍的调调,听的瑞秋忍不住笑:“那你就干脆装昏迷吓死她啊,干嘛非得迁就她哼唧起来?”
“我就是觉得以前看影视,那些演员演个上孩子仿佛很简单么。”陆清浅不服气道:“不就是哭啊喊啊叫啊, 挣出一头热汗来么?我好歹当了这七八年的专业演员了,怎么就演不像呢?”
“你消停吧。”瑞秋直接一把药丸子塞给她让她立时晕过去:“綦烨昭还有十秒钟抵达战场,你快来意识中和我一块儿看戏。”
产床上“气若游丝”的皇贵妃终于头一歪没了声响, 屋子里又是一片惊慌失措的惨叫。陆清浅与瑞秋透过药植师空间的虚拟屏幕看着皇帝陛下满身狼狈披头散发的冲向产房,又被太监侍卫七手八脚的架出去,嚎啕大哭的像个失去心爱之物的孩子。
“本宫还活着呢。”陆清浅眼角嘴角一起抽搐:“至于号丧一样吗?”
“说明他对你用情至深,已经为你失了理智,你不应该得意洋洋一把吗?”
“实在抱歉,前几年他渣我,现在终于轮到我渣他了,我巴不得看他更深情一些,等到时机成熟了再给他致命一击。”陆清浅表情冷然,内心亦是冷然的笑道:“要不是这个世界实在没什么更有趣的游戏,我根本懒得继续在宫里蹉跎。”
9012年的秦浅好歹有一份工作,哪怕无聊无趣,每日里得过且过着也就过去了。可穿越到这个世界,她除了造反和当太后,竟然再找不到别的出路——不遭人妒是庸才,何况她的三观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如若不能成为权力巅峰,那么不是被磨平峥嵘,就是被利用后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