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前的三娘,仿佛灵窍已开,像换了一个人。
李锦素清亮的眼神恰巧抬起,撞个正着。
“爹,他们不理会,不正是因为瞧不上我们李家,根本不看在眼里吗?”
李复儒脸一黑,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沈家辱她即是辱自己。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是他的嫡女。
他手指摩着新换的杯子,不耐道:“你看你成何体统,还不快些回房换身衣裳。”
李锦素正欲退下,一阵香风袭来。
厅堂进来一位亭亭的少女,少女扑在她的身上。拉着她仔细打量一番,目露怜惜,替她整理零乱的发,“父亲,您别责怪三娘,是雯秀不好,是我没有看好三娘。”
少女正是巩氏的亲女,段氏雯秀。段雯秀继承了巩氏的好相貌,比之更甚。一身银色锦缎的斗篷,衬着那张脸如四五月的梨花一般,莹白无瑕。
“雯秀,此事与你无关,你快些退下。”李复儒对段雯秀和颜悦色,到底不是亲女,再是亲切也透着一股隔阂。
段雯秀摇头,“父亲,雯秀不怕连累,那些人要嚼舌根就让他们嚼去。名声哪及三妹妹重要,雯秀情愿不嫁人,也不想看到三娘受罚。可是父亲若不处罚,别人会说父亲纵女姑息,悖逆礼教。所以父亲要罚,就罚雯秀吧,雯秀愿替三娘受过。”
李复儒瞳仁微沉,没错,若是自己轻轻揭过,莫说是旁人,就是同僚们都会以此事做文章,攻讦他不修私德,纵容女儿。
官声何等重要,岂可有半点闪失。
“老爷,无规矩不成方圆,三娘此次行事太过不妥。要是我们毫无动静,外人会以为我们李家家风不正,纵容自家姑娘痴缠外男。这般为人,岂不是朝别人手中递话柄?雯秀是姐姐,就由她代妹受过,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巩氏的话令李复儒又是心头一颤,在他的心中,外人的眼光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不错,三娘这事一定要罚。
他还未开口,那边李锦素已是出声。
“母亲此言差矣,此事我无错。若是因此而受罚,等于坐实错在三娘。无错而向别人低头,视同懦弱。我李家哪点不如别人,居然这等没有风骨?人不辱我,我却自辱之,是何道理?”
巩氏暗恨,用帕子按了眼角,“你这孩子,也太死心眼了。终究你去寻沈公子是事实,你大闹崇文书院是事实。咱们服个软,让你雯秀姐姐替你受罚,你赶紧回房歇着吧。”
李复儒脸色阴睛不定,半晌才道:“三娘独自出门,虽事出有因,然太过鲁莽。此事不可再犯,为示警戒,罚跪祠堂三个时辰,不许送晚饭。”
“父亲,三个时辰不足以平息此事。不如三娘先跪三个时辰,接下来的九个时辰,雯秀替她受着。”
若要小惩,十二个时辰才是合适。
李锦素微垂着眸,难怪原身会被养成那样的性子。如此忍辱负重的继母,这般一心“护妹”的继姐,合该有那样的结局。
李复儒被继女这一说,脸色发僵。
“你看看你二姐,处处替你挡着,事事为替李家考虑。再看看你做的事情,为一己私情,不管不顾,差点连累全家。你二姐说得对,外面悠悠众口,为父若是不严惩,恐难堵世人指责。来人哪,带三姑娘下去,罚跪祠堂,明日申时方可起。不许送饭食,不许递茶水点心,违者同罚之。”
“父亲,女儿不服。分明是沈家有错在先,为何我们要先示弱?”
段雯秀心疼地抱着她,“三妹妹,你别说了,姐姐陪你一起受罚。”
“雯秀你起来,这个孽障。事到如今还不知错,我看还是罚得太轻了。”李复儒指着李锦素,气得作势扬起巴掌。
巩氏按着他,“老爷,三娘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脾气倔,认死理。你就轻饶她吧,沈家和书院那边妾身去赔罪…”
“都是你们护着她,才养成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今天这顿罚,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你们谁也别想帮她求情。来人哪,还不快带三姑娘下去!”
“父亲,不用别人,女儿自己过去。”
李锦素在起来,冷冷地看着所谓的亲生父亲。虚伪又薄情,视名声比骨肉重要。这样的男人,怎么配得上刚柔并济的侯府嫡女?
原主的亲娘,真真是看走了眼。
“父亲,今日之事确实是我鲁莽。然而错确实不在女儿一人,女儿愿意受罚。我母亲原是侯府嫡女,我身为昌元公的后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给他们抹黑。”
佟氏的先祖,是清府学派的祖师,昌元公。
便是几百年之后,昌元公在读书人的心中,都是学家泰斗,文坛宗师级的人物。诸国学子提起,亦是一脸尊崇。
李复儒瞳孔一缩。
太像了!
这个女儿太像佟氏了。
第3章 锦瑟
李家的祠堂就建在府中的西南角,前头一面石鼓,后头种着松柏。春寒料峭,祠堂为保干燥建得四面通风。
堂内无地龙,无炭盆,唯有牌位前的烛火长年不灭。
最正中摆放的是李氏先祖的牌位,李家往上数几代,最出色的不过是个举人。若不是出了李复儒这位探花郎,怎么能享受这样的香火供奉。
一排排的牌位,冰冷森森。视线下移,右下角是佟氏的牌位。上写着佟氏贞娘生卒年,终年只得二十七岁。
黑漆底的牌位,描金严穆的刻字。
简单的两竖字,刻画的是一个女人的全部。
佟氏的一生,李锦素仅记得寥寥几句。便是原主,亦不过是书中不起眼的一个小配角。空有美貌,刁钻无礼,全无佟氏一脉的风骨,是世人对她的评价。
她不知道原主对沈大公子情根深种到何种地步,也不知道大闹崇文书院时是何等的心死如灰,只知原主气极晕厥,醒来的便是自己这个来自异世的孤魂。
祠堂外,守着两位粗使婆子。
段雯秀的声音细柔柔地飘进来,低声地替她求着情。
“两位妈妈,三妹妹身子弱,麻烦你们夜里给她添条被褥。”
“二姑娘,奴婢们万万不敢当您这声麻烦。您心善,奴婢们知道。实在是老爷亲自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去。”
“父亲只说不让送吃食,不让送茶水,可没说不让送衣物。这天寒地冻的,万一三妹妹冻坏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若不是父亲不许,我真想替三妹妹受罚…”
婆子们又是迭声的夸赞。
段雯秀求了好半天的情,始终不得通融。无奈擦了眼泪,“三妹妹,你受苦了。父亲正在气头上,母亲刚才执意相劝,反被训斥。你好生认错,等父亲消了气,我再去求他。”
紧接着,她又叮嘱婆子和下人们,“你们好生照顾三妹妹,若是有什么事,记得立马来禀。再有,三妹妹的事情,府中下人不许乱传,若是让我听到有人乱嚼舌根,定不轻饶。”
“谨记二姑娘的吩咐。”
过了一会儿,外面恢复清静,想是段雯秀已经离开了。
李锦素跪得笔直,好在今日外罩着斗篷,眼下不至于挨冻。思及李家众人,她微微蹙着眉头,低头凝思。
府中四女,皆是美人儿。李锦笙和李锦瑟因是庶出,暂时名声不显。她与段雯秀,都是嫡女,外人知道的多些。
然而段雯秀的名声极好,封都官眷们提起无不赞赏其温柔大方,贤淑知礼。反之,李锦娘则以其过于不端的行为名贯全城。
府中看似当家作主的是巩氏,实在李老夫人才是李家真正的主母。
李老夫人偏宠贵妾安氏,连带着安氏所出的一儿一女都是她的心头宝。而段雯秀与胞弟有亲娘护佑,下人们不敢看轻。
唯有原身,以及四姑娘,一嫡一庶,皆无生母,都是府中飘萍。
乌金西沉之时,祠堂渐渐寒气四起。
李锦素试着活动了一下肢体,揉着双腿试图活血取暖。外面的两个婆子盯得紧,但凡是她动作幅度大一些,都会传来她们的规劝声。
李家的这些下人,都惯会看菜下饭。原身虽是嫡女,却没有生母。如今府上明面上的掌权人是巩氏,巩氏之上,还有李老夫人。无论是巩氏还是李老夫人,都不会真正替她出头。
下人们都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深谙后宅之道。对待段雯秀那个继女的态度都比她这个嫡女要殷切数倍。
也是原身没看明白,认巩氏为母,受那口蜜腹剑所骗,对继母一片拳拳之心。又替继母抱不平,与祖母的关系十分的疏离,并不亲近。
李家老夫人常氏,原是五品小官家的庶女。
现在的巩氏,是常氏嫡姐的女儿。
自古嫡庶水火不容,常氏在娘家时,没少受嫡母嫡姐的磋磨,心中有恨。当初巩氏寡妇之身,能进李家续弦,皆是常氏的嫡母施压。
那时常氏的生母还在嫡母手中讨生活,常氏敢怒不敢言。压着李复儒于热孝期迎了巩氏过门。对于巩氏,常氏自然感情淡淡。
倒是李锦笙的生母安姨娘,最得常氏的宠爱。
安姨娘是常氏亲姐的女儿,当年佟氏嫁入李府三年未开怀。常氏便做主将自己的外甥女抬进作了贵妾,是以李锦笙为庶长女。
佟氏虽是嫡妻,要不是娘家那时候还是侯府,定会被安氏压得抬不起头。
嫡庶不分,是乱家之源。
这都御史府,放眼封都,门第不算高。然而大户后宅中的盘根错节,龌龊复杂,竟是样样都不少。
眼见着外头的天色暗了,守夜的婆子开始轮值。
前脚一个婆子刚走,后脚就有人过来。来人低低地声音,压得十分的轻,听起来带着焦急恳切,却又字字在理。
“刘妈妈,三姐姐跪了两个时辰了。夜寒上冻,万一冻坏了身子,你也不好和父亲交待。你放心,我不会让妈妈你难做的。父亲只交待不让人送吃食,不让人茶水,也不让人送被褥。这几样我都不送,我手里的这副护膝,麻烦你拿进去给三姐姐套上。藏在裙子里谁也看不出来。”
“四姑娘,你这不合规矩。”
“刘妈妈,我也没坏规矩。便是父亲日后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李锦瑟不动声色地塞了一锭银子过去,刘妈妈假意推拒几下。四顾见无人,快速收起,脸上还为难着。
“四姑娘真是一片诚心,老爷确实没有说过不让送其它的。要不这样,您快点进去,老婆子给你守着。”
“诶,谢妈妈。”
李锦瑟抱着护膝,闪进了祠堂。
李锦素回头,只看见一杏衣少女。少女的眼神盛满担忧,大大的杏核眼,弯弯的柳叶眉,眉尾扬着,眼神清亮。瘦则瘦矣,却似细柳一般软中有韧。
“三姐姐,你还好吧?”
李锦素摇了摇头,实在称不上好。
“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三姐姐,你把这护膝换上。夜里寒气重,多少能御些寒。”
说话间,李锦瑟已经将她扶坐着,替她套上护膝。护膝里面是兔子毛的,很厚实。甫一套上,便觉一股暖意从膝盖处升起。
“谢谢。”
她这一道谢,李锦瑟诧异地抬头。
李锦瑟的生母是佟氏的陪嫁丫头,在佟氏死后不久,也过世了。两人的关系因为巩氏,可以说十分的冷淡。
“三姐姐,你还是第一次……和我这么说话。”李锦瑟套好了护膝,又将藏在自己身上护腰解开,替她穿上。
护腰带着体温,暖暖的。
段雯秀求了半天不得入,李锦瑟却能进来。不过是一个虚情,一人真心。虛情的做做表面功夫,图得是自己的好名声。真心的则会想尽一切办法,替他人着想。
李锦素看得明白,不由得对这个庶妹心生好感。这个庶妹在府中的日子不好过,巩氏和李老夫人不过当她是一条猫儿狗儿,随意地养着。
至于她会不会受下人欺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没有人关心。
“四妹妹,谢谢你。你赶紧走吧,若是被人瞧见了,你也要跟着吃挂落。”
李锦瑟微垂着眸,“三姐姐,那你保重。若是夜里冷得受不住,就将身子蜷紧些护着肚脐处。还有十个时辰,你想些高兴的事,过得快些。”
“好,我知道了。”
李锦瑟看了一眼祠堂后面,压低声音,“三姐姐,你挺着,我会让云耳给你送吃的来。”
刘妈妈在外面咳嗽了一声,李锦瑟不舍地起身出去。经过刘妈妈时,又重重道过谢,才依依地离开了。
有了护膝和护腰,李锦素觉得好受多了。
她自嘲一笑,突然穿越,成了一本书中的人物,还是一个悲剧的小女配,实在是开心不起来。一来就受罚,更是措手不及。
书中最大的女配是段雯秀,而原主,就是用来衬托段雯秀的。
今天是原主一生悲剧的开始,就是在今天,她于崇文书院等候沈珽不至,大闹书院之后,竟然闯进学堂,大庭广众之下对沈珽表示爱慕之心,被对方无情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