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儒心下满意,这个女儿到底是贞娘所出,还是很知礼的。
“三妹妹,你可还受得住,我扶你回去吧。”段雯秀从一个下人手中接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那份怜爱之情,流露无疑。
巩氏朝自己身边的华妈妈使眼色,然后迭声命人去知会素心居的下人。命人准备热水,让人去煮黑糖姜茶。
慈母之心,人人可见。
李复儒很满意,家宅安宁,是兴旺之相。
李锦素的院子是除正院和荣安堂外,最好的一处。她是嫡女,又是原配所出。巩氏惯会做表面功夫,这点不会犯忌讳。
一进院子,她两个丫头朱娟和红绫就迎了上来。
院子里管事的婆子是成妈妈,看上去三十来岁,青色的禙子,团着发髻,面目慈和中透着郁色。身上的衣服也多有褶皱,似是一夜未睡。
红绫和朱绢俱都是一脸倦色,两人都是花骨朵般的年纪,是陪着原主从小长大的丫头。朱绢清秀有余,美貌不足。而红绫人如其名,长得十分俏丽。这三个人都是佟氏留下来的老人。
昨儿个夜里被关柴房,华妈妈将将赶在前头,把她们放出来。
成妈妈接过段雯秀的手扶她,她趁着坐到被窝的功夫,将护膝和护腰藏进被子里。成妈妈用热水替她敷膝盖,又用艾水替她泡脚,服侍她喝了一碗碧粳鸡丝粥。
临睡前,还逼她喝了一大碗黑糖姜水。
事事尽心,面面俱到。
段雯秀以为,这次会同以往无数次一样,三妹妹会对她倾诉委屈。可是眼见着纤弱的身体躺进了被窝,闭眼睡了过去也不曾开口半个字,她觉得似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
凝着秀气的眉,略一思索,嘴角泛起莫名的讥笑。纵是现在已经醒悟,也为时过晚。温柔地叮嘱成妈妈等人照顾好主子,施施然地出了素心居。
李锦素这一觉,睡到日薄西山。一睁眼便是黄花梨打制的床顶,床架上面镂雕着各色花鸟和平安喜蝠。木料磨得油滑,加之有些年头越显厚重。两边拢着烟粉色的轻绡纱,纱帐被孔雀状的帐钩挂起,如丝雾般垂着。
视线转移之处,处处可见雕工精致的家具。多宝阁上的摆饰,亦是件件珍品。举凡瓷瓶,牙雕等都是千金之物。
表面上的富贵,这些有印记难变卖的死物,似乎原主随手可得。然而实在的东西,却是半点都漏不到她的手上。
屋内的小炉上,还温着饭菜。
她是被饭菜的香气勾醒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成妈妈想叫醒她,见她睡得得沉,又不忍心。
一见她醒来,目露关切。
“姑娘,你可醒了,肚子饥吗?”
成妈妈唤她姑娘,不是三姑娘不是二姑娘。在素心居里,只有姑娘。
“确实有些饿了。”
成妈妈一听她饿了,忙不停上前来替她穿衣穿祙,扶着她坐到圆桌前。朱绢麻利地将饭菜摆上,共有三小菜一碗粥。
时人讲究养胃,越是富贵人家,夜里越不愿多食。若食,必精必清淡。
油焖笋、凉拌芽尖儿、还有一碟子酥煎豆腐。看着精致,每样也就一点儿,就着小碗粥,她将三菜吃得半点不剩。
成妈妈抹起了眼泪,她们姑娘受苦了。
李锦素不知她心里的想法,眼神看着桌上的插花的瓷瓶,拿在手里把玩。这青花古瓷瓶原是一对,另一只碎了,就剩下一只。便是这一只,也是极难见的古品精器,值上一两千两银子。
“妈妈,你等会把我娘嫁妆里一些没有侯府印记的小物件收拾出来,我要拿它们换银子。”
成妈妈大惊失色,“姑娘…那可是您将来的嫁妆。而且我们有月例银子,并不缺钱,犯不着当东西度日。”
李锦素淡淡一笑,她们不缺钱吗?
除了月例银子,她们并没有其它的经济来源。身在内宅,确实没有什么需要花销的地方。正是因为不打点,素心居一旦有什么事,提前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佟氏侯府嫡女,嫁入李家,十里红妆,陪嫁的铺子田庄无数。佟氏死时,原主还小。这些东西无人管理,交给巩氏是万万不能的。所以身为祖母的常氏要了过去,说是替她管着,谁也挑不出来错。
一管十年,从不提田庄铺子的产出。
原主被巩氏挑拨,去荣安堂闹过,更添常氏的厌恶。
婆媳二人作法,拿着原主作伐子。成妈妈看得透,几次规劝,原主根本听不进去,只把巩氏当成亲娘。
时日一久,成妈妈也不爱说了,只把忧心藏在心里,希望有朝一日姑娘能醒悟过来。
李锦素自然知道官宦人家,不到山穷水尽,是不可能变卖嫁妆的。倘若被别人知道,还不知要如何取笑他们李家。
只是于她而言,李家不是庇护,她已山穷水尽了。
原主一死,那些田产铺子尽归常氏。而府里的嫁妆则尽数归了巩氏。那对婆媳,心照不宣地瓜分着原主的东西,各自得了好处。
“嬷嬷,人若是不在,死守着东西有什么用。”
她淡淡地说着,语气中的沧桑令成嬷嬷心里一惊。
姑娘话里有话,莫不是觉出什么不对,自个儿看明白了?是不是那姓巩的又要使什么阴招,害她们家姑娘?夫人把姑娘托付给自己,自己看护无力,已是内疚万分。
“姑娘…那些东西都是夫人留给你的嫁妆…日后您出嫁,若是对不上…”
“嫁不嫁得出去还另说,要嫁妆何用?”
李锦娘坐在靠榻上,乌丝散在肩头。气韵天成,光华逼人。她的手中抱着一只布偶,针线精密,形如小猫煞是喜人。
她轻轻地抚着布偶,极尽温柔。不由得想到云耳,看来猫是她这辈子的吉祥物。布偶是原主的生母留给原主的,意义非凡。还有那块玉佩,她一定要回来。除了这两样,其余的都是死物。
成妈妈心里又是一惊,思及沈家的做法,同觉心寒。
“姑娘,那沈家实在是欺人太甚!”
“莫要再提他们,我与他们已再无瓜葛,将来形同陌路。便是他沈家位极人臣,站在一人之下,我亦不悔,也不惦记。”
成妈妈低头抹泪,姑娘这话说得,让她一个奴婢都觉得心疼。若是老侯爷还在,夫人还在,谁敢如此轻视姑娘。
李锦素知道书中的大概情节,那位沈大公子不仅不会位极人臣,而且沈家将会重复佟家老路,流放苦寒之地。
不过那是后话。
眼下她要做的是如何拿回佟氏的东西。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朱绢送碗碟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之前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红绫。红绫低着头,并不敢看自己的主子。
李锦素心下冷笑,眸色微沉。
红绫心里打着鼓,七上八下的。虽然早已想好了说辞,无奈面对姑娘的眼神,还是不由得小腿肚发软。
李锦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
她肩膀一垮,像是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第6章 藏龙卧虎
翌日,恰逢十五,按例晚辈们要去荣安堂给常氏请安。
荣安堂自是占着府中最好的位置,风水相宜,安静清幽古色古香。穿过一条回廊,转了一个弯,便能看见大大的匾额。
常氏不喜巩氏,不待见李锦素,也瞧不上庶出的李锦瑟。索性免了她们的晨昏定省,只在初一十五让她们去请安。
李锦素去时,其余人已经到了。
常氏的长相倒是很贴近她的想象,颧骨较高脸颊无肉。想是年轻时长得不错,然而相由心生,年岁越大面相越是刻薄。
身上的朱色蜀锦褙子绣着吉祥云纹,抹额上还镶着一颗红宝石,十足的豪门大户富贵老夫人的装扮。瞧见她进来,眼皮子都未抬。
巩氏站在常氏的身后,态度恭敬。
常氏的另一边,是安姨娘。安姨娘倒是不太像个妾室,她长相端庄,面容平和。想是日子顺遂,无论是神态还是长相,都似大户人家的主母。
常氏身边有一少女,正是安姨娘所出的庶长女李锦笙。清雅秀丽的长相,白色银丝绣纹的衣裙。头上虽只得两三件玉饰,却是件件精致。
一双素手纤纤,滑如细脂,替常氏倒着茶水。
堂中间,段雯秀规规矩矩地站着,旁边隔了三步是李锦瑟。
李锦素请了安,站在两人的中间。
常氏眼皮儿一抬,冷笑一声,“我们三姑娘还记得来给我这个老婆子请安,我还思量着你已忘记自个儿姓甚名谁了。”
“母亲,三姐儿行事是欠妥了些。可她已诚心悔过,老爷也消气了,您…”
巩氏的话未完,常氏就将杯子狠狠顿在桌上,茶水洒了出来。
“跪下!”
李锦素乖巧地跪下,段雯秀这个好姐姐自然跟着跪下来,李锦瑟自是不会独自站着,也跪在地上。
“三姐儿,素日里祖母只觉得着你性情跋扈,事事掐尖好强。没想到竟敢为了一人私情,拉着李家上下给你陪葬!你母亲性子软,万事由着你。你父亲怜你幼年失母,不忍苛责。然你不识轻重,越发的放浪。你可知,你一步踏错,连累的可是你的姐妹们。”
“祖母,三妹妹知道错了,您就饶了她吧。”段雯秀伏着身体,替李锦素求情。
她将一开口,李锦笙的眼神就刺了过来,然后慢慢将恨意敛起,落在李锦素的身上,接着转到了李锦瑟的身上。
若是以往,李锦笙听到继妹的话,只会觉得对方虚伪做作。而今,她恨不得上前撕烂对方脸上的虚情假意。
前世里,因着祖母的谋划,她嫁给了锦宁侯府庶出的二公子。二公子在府中颇为受宠,其生母是侯夫人心腹。
她原是高嫁,所幸因嫁妆丰厚夫家还算看得起。如若不是那些首饰物件都归了段雯秀,她的日子合该更好些。
婚后她与夫君恩爱,一进门便生了儿子。父亲得了圣眷,李家无人敢欺,她在夫家腰杆子也硬气。
然而一切的变故都在段雯秀身上。段雯秀心里念着沈珽,沈家再是低娶,也轮对不到一个四品官家的继女。
段雯秀无奈出嫁,夫家也还算体面。可是却与巩氏一样克夫,嫁去半年就死了丈夫。因寡妇之身注定无法再高嫁,巩氏母女竟打起了她的主意。在自己生下大哥儿不久,巩氏不时去看侯府,送去不少滋补品,不想却是催命的药。
她开始缠绵病榻,不到半年便去了。
死后她的魂魄飘在侯府的上空,她看到段雯秀借着看望大哥儿的名头,和夫君接近。两人渐生情愫,然后对方便成了夫君的继室。
段雯秀明面上对大哥儿呵护有加,私下却纵容下人磋磨大哥儿。可怜大哥儿三岁未过,便夭折了。
而段雯秀生的儿子却健健康康的,还与夫君恩爱无间,得婆母的宠爱和下人们的尊敬。
她好恨哪!
在又一次看到他们夫妻情深之时,她目眦尽裂,冲过去想撕烂对方。然而一股吸力将她吸走,她醒过来时,便回到了五年前。
她发誓,这一世,她不会犯前世的错误。
在当鬼魂的那些日子里,她才知道她们姐妹之中,最大的赢家是她的庶妹李锦瑟。李锦瑟从一介庶女成了学士夫人,夫君独宠,儿女双全家道从容。
前世的夫君,已让她心寒。那样的男人,不值得她再浪费一世的感情。她要找就要找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男人,比如说那个庶妹夫。
从继妹的身上,她知道幸福是要靠抢的。老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就是默许她占尽先机。所以,庶妹的一切,她都要抢过来。
至于这个三妹妹,半年之后就死了,倒是没什么好顾忌的。她的眼神扫过李锦素时,视若无物如同看一个死人。
她表情微妙的变化落在李锦素眼中,李锦素不由得心生狐疑。
然而再看时,她已恢复如常,清雅温婉。
“祖母,大姐姐说得没错。三妹妹年幼无知,易被人唆使。她是犯了错,却并非她的本意,您就饶她这一回。”
常氏缓缓气,一脸欣慰,“还是你心善,处处想着别人。也罢,祖母知道你顾及姐妹情义,就成全你这回。三姐儿,你起来,可得好好谢谢你大姐姐。”
“谢大姐姐。”
李锦素起了身,常氏让段雯秀和李锦瑟也起来了,淡淡地让她们落了座。
巩氏目光微变,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和自己的女儿交换眼色。看来老虔婆要使花招了,这是想把三姐儿拉拢过去。
李锦笙将她们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心下冷笑。重新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常氏。常氏一脸慈爱,含笑接过。
“笙儿,昨儿个你去罗黯山大济寺给祖母祈福后,祖母夜里果然睡香甜了。听说你路遇疾苦,带回来一个丫头。”
“正是,这事儿笙儿原本昨天回来就想说同祖母说起。怎奈家里事多,不想因一件小事来搅祖母的清静。”
常氏饮了一口茶,自是赞不绝口。
“还是大姑娘沏的茶合我的心意。不过笙儿你心善是好事,这救人不一定非得带回府中,给些银钱让他们谋生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