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无奈摇头,让奶嬷嬷把齐殊元的书袋拿上,而自己则跟上他的步子往远山苑去。
桓允不停地在发汗,叶微雨亲手拧了帕子坐于床头妥帖地给他拭汗。
他睡得不甚安稳,眉眼紧蹙在一处,嘴里也嗫嚅着说着听不清的混话。
几年未见,叶微雨已经快模糊桓允生病之时的情状,而今再见,倒是连他第一回在叶家发病的记忆都全然涌现出来。
七岁的桓允,众星捧月般长大,一朝离开父母兄长,在被拐的途中又受了些磋磨,脱离险境后精神防御陡然松懈,以致于病情来势汹汹。
那时他的境况甚是凶险,不仅高热难退,还呼吸困难,皮肤发紫似有中毒的症状,到后来又因为不服蜀中的气候,浑身起了痛痒难忍的水痘,他整日里混沌不堪,少有清醒的时候。
为着他的性命,整个成都府的名医俱长居叶府,以备不时之需。
好在桓允命大,总算是熬了过来。
叶微雨望着他潮红的面庞,心道,那般情形都挺了过来,今次也定不会有何差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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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将要踏出院门,就瞧见苏嬷嬷手里提着食盒自厨房所在的方向过来,流月牵着齐殊元迎上去,“嬷嬷,可是给姑娘准备的吃食?”
“可不。”苏嬷嬷道,“另外也不知殿下情况如何,我便只装了一碗紫糯米粥给他,哪怕垫垫肚子也好。”
流月了然道,“嬷嬷将食盒给我吧,正巧儿我同小郎君去远山苑探望。”
苏嬷嬷慈爱的看一眼齐殊元,赞许道,“哥儿有心了。”
齐殊元抿嘴笑笑,拖着流月的手往前,“流月姐姐,咱们快走罢,若是去的晚了,阿姐定要催促我去学馆。”
主仆二人这才又向远山苑行去。
他俩前脚进去,斐宇带着段启轩后脚便赶到。
段启轩本在药房里指导徒儿分拣药材,被斐宇二话不说的就抓来,面上还有些许狼狈。只攸关桓允的大事,他也不好耽搁,足上步履赫赫生风,与他鹤发银须的样貌不甚相符。
齐殊元听得动静,回身过去,见一老翁着石青暗纹袍服行色匆匆,便凝眉纠结这是何人?
那老翁见之却先开口作揖道,“齐国公安好。”
齐殊元更觉奇怪,小嘴半张着,“流月姐姐?”他偏头看流月,脸上的神情似在询问她这人怎么认得自己。
流月笑道,“这是宫里来的太医,为九殿下瞧病的。”
“哦。”齐殊元仍面带疑惑,却也有礼躬身请段启轩入内,“太医随我来,允哥哥的住处就在前方。”
屋外有旁人说话,宝禄轻手轻脚探身向外张望,隐隐看到斐宇的半个头,回身对叶微雨道,“姑娘,段院正到了,齐国公也在一道儿。”
叶微雨应了,又把桓允额头上的帕子拿下来放进铜盆里,绿萝见状将其端起来预备去换一盆干净的水。
宝禄自觉在屋外小候片刻,就将齐殊元并段启轩迎了进来。
叶微雨闻声起身,对着段启轩福了福,正要开口,段启轩止道,“小娘子不必多礼,待老夫瞧瞧殿下。”
“是。”叶微雨错身给其让位。
桓允高热不退,面上仍是一派潮红之相,段启轩未多看,而是先执手诊脉,“听闻府上的大夫已为殿下诊治过,他可有说什么?”
叶微雨将梁大夫的话原样告知,又拿了药方给他看。
段启轩细细看过药方的药材、用量以及服用之法后,道,“这方子极对殿下的病症,只其不知殿下平日里的服药情况,为求稳妥,便少写了几味药材,待老夫添上,日后就照此方用药便可。”
方子改好后交于宝禄之手。
叶微雨之前便已看过药方,现下又见段启轩新添的药材虽不名贵却也难见,正好府库里齐全着,就使了绿萝拿上钥匙带宝禄去取药。
齐殊元本想进屋,可孩童体质娇弱,叶微雨恐他被桓允感染,就拦着未让他进。他只得不甘不愿的在屋外等着,趁着绿萝二人出来,便从掩着的门缝里伸进半颗脑袋,“阿姐,允哥哥的病严重吗?”
“夜里着凉引起的风寒之症,不算太厉害。”叶微雨走近他道,“你日后可莫要学他,而是应当多听人劝告冷时加衣,热时减衣,否则最后遭罪的是自己。”
齐殊元自出生就无病无痛的,从未体验过生病是何感受,可见这么多人围着桓允甚是小心翼翼,他好奇之下鼓着小脸,探头探脑的想要看清桓允如何情状。
可奈何个子太矮,只能瞧见往时神气活现的允哥哥躺在床上,他退而求其次的想阿姐不会骗他,便乖乖地点头道,“阿元记下了。”
段启轩家中也是孙儿成群,甚是喜爱幼小孩童,又因他与老齐国公有旧,同时也是看着齐沛长大的。他父子二人殉国之后,段启轩神伤了好些时日,如今见齐殊元被教养得伶俐乖巧,他甚感欣慰笑道,“小齐国公面白且红润,一看身子康健就得很,不似我府上那些娇儿,但凡见风就会好一阵折腾。”
“院正,殿下旧疾未愈,此番又犯,有无大碍?”叶微雨问道。
“老夫每日为殿下请平安脉,发觉此前那病抽丝剥茧未好齐全,这回若是好生将养着,倒是可以把那病根一并除了。”
叶微雨了然的点点头,见段启轩有告辞之意,转而道,“院正定未用早膳罢?如若不嫌弃,可在寒舍用过再走。”
段启轩拱手一揖,道,“小娘子客气了,殿下一病,陛下自然挂心,老夫这得紧赶着回宫面圣,就不多耽搁了。”
送走段启轩,叶微雨见齐殊元仍逗留在远山苑,便道,“眼下已近隅中,可你磨蹭着仍未出府,难道想蒙混着逃学不成?”
“阿姐~”齐殊元抓着她的手撒娇,“阿元没想过逃学,就是阿元见允哥哥生病可怜得很,想留下来陪陪他嘛。”
“他昏睡未醒,而你又近不得他的身,可别想用这拙劣的借口来掩盖你不愿去学馆的真相。”
齐殊元憋屈不已,阿姐总是轻易就看穿他心里的小九九,难道年长几岁就这么厉害吗?
“阿不…”
姐弟俩说话没控制音量,定是被吵着了,桓允无意识地哼哼。
叶微雨耳力好,听得桓允唤她,先对流月道,“我眼下也脱不开身,稍后你送元哥儿到学馆后,再转道去太学替我告一声假,就说家中有急事,会耽搁些时辰。”
“那姑娘您今日…还去学舍吗?”流月问。
“看情况如何罢。”叶微雨若有所思道,“指不定宫里会来人将维玉接回去,在这之前我得守着。”
“奴婢明白了。”
流月带走齐殊元后,叶微雨重坐回桓允床前,“阿不…”
他声音清晰了些,却仍是微弱。
叶微雨埋低身子轻声道,“怎的?是否难受得紧?”
“嗯…”他眼睛阖着,呼出都尽是气音,“浑身都疼。”说着,还翻身探手摸寻着抓到叶微雨的手哼哼唧唧道,“要抱抱。”
这模样,倒跟垂髫小儿在母亲跟前爱娇无甚差别了。
叶微雨无奈地把他的身子扳正,又将手放进被窝里,掖掖被角道,“你姑且忍耐些,待药煎好了喝下去就会轻省许多。”
桓允先还不满意叶微雨拒绝他,来来回回的乱拱好不安生。只现下他生着病,不论是身体,心灵都格外脆弱,叶微雨的耐心出奇的好,不住的软声安慰着他,哄着他,他才消停,老老实实地躺好。
眨眼就到了正午,日头高悬明晃晃的亮眼得很。
叶南海谢绝了同僚共食午膳的邀请,匆匆乘上自己的马车往府里赶。
若是平日,自衙署到府上这段路,他定会手握书卷打发时间,今日却没了着心思。
连辅递上茶盏给他道,“老爷无须心急,老奴出府之时,殿下已然好转大半,虽无甚精神头,可也能坐起身与人说话了。”
叶南海轻叹道,“殿下而今的身子比在蜀中时强了大半,可不想来我府上还未一日就又惹了病,我这也是唯恐陛下多心啊。”
“圣上英明,定不会因此事就降罪老爷。”
“罢了罢了,多想无益,”叶南海摆手道,“殿下以往犯病就颇为凶险,我放心不下却也是真的。”
“老爷仁善。”连辅道。
桓允当年初至叶府病弱不堪,有摇摇欲坠寿数不长之相,颇费了好些周折才稳住病情。
故而在叶南海心中,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也是拿桓允当亲生的孩儿看待的。
加之叶南海已故的妻子齐朦甚为喜爱桓允,他就更爱屋及乌了。
马车嗒嗒驶至正门,待挺稳之后,叶南海撩袍下车。
他双脚落地将将踩实,就见太子车驾自浣花巷口远远驶来。
他立时站于原地不动,等候迎驾。
桓晔着绛紫常服掀帘下车,抬首就见叶府门楣,匾额上的“叶府”二字是叶南海祖父所书,笔力遒劲,极有风骨。
这还是桓晔头一回来京城的叶家府邸,颇有些新鲜,他环视打量可一周才对叶南海半开玩笑道,“侍郎可是不喜衙署的吃食供应,故而回府打牙祭?”
“太子殿下说笑。”叶南海在调任杭州前,桓晔亲到成都接桓允回宫,其时他在成都府衙小住了两日。
叶南海与之接触下来,只觉太子年岁尚小,却胸有沟壑,城府极深,心下敬佩不已。
而今在京做官,他见识了太子的铁血手腕以及雄心壮志,可叶南海却失了年少时建功立业的豪情,只愿做好手头的差事。因而他生怕自己的不求上进惹了桓晔的不快,就时时避让着与之正面相对。
听得桓晔如此说,他揖手恭谨道,“九殿下风寒,微臣忧心其病情这才回府探望。”
“巧了,本宫也是来探望小九。”桓晔说着就拾阶而上,提步进府。
叶南海紧随其后,“皆因微臣照顾不周,九殿下才又遭劫难,还请殿下责罚。”
桓晔看着从容,只到底挂怀桓允,走的却很快,他道,“几年前幸得侍郎援手,小九才保住了性命,本宫又何至于因为小小的风寒便怪罪于你,侍郎多虑了。”
“听殿下这般说,微臣更觉良心不安。”
桓晔还记得他与叶南海在成都府衙的后花园中月下弈棋,彼时叶南海家庭美满,举手投足间都是意气,又因他心性豁达,让桓晔很是欣赏。
忆及往事,桓晔侧目看了眼叶南海,直言道,“侍郎还是前些年的模样让人看着自在。”
第51章
远山苑多花木,外头露天之地被正午的日头烘烤得滚上层层热意,院中仍是浸着凉意。
有身着靛青色棉布襦裙的侍女双手抬着食盒穿过竹影日光。她离得主屋近了,就能听到音色清冷的女子读道,“僧行六人,当日起行。法师语曰:“今往西天,程途百万,各人谨慎。”小师应诺。”
侍女低头抿嘴偷笑,暗道九皇子也与他们这些下人一般爱看诸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这类的传奇话本。
绿萝站在廊下等得急了,青衣侍女堪堪只露出身影,她就急忙迎过去,“怎的才来?姑娘晨间未用太多吃食,殿下更是颗米未进,等得愣久,定然饿着了。”
侍女轻声解释,“熬汤的婆子是新来的,手脚慢了些,我便多等了会儿。”
“我知道了,无事的话你便在此候着。”绿萝说完便紧着把食盒提进屋里。
她先是把桓允那份吃食拿出来端去给叶微雨。
“我不想喝鸡汤,”桓允披着外衣靠坐床头,背后垫有缎面迎枕,锦被盖在腰间,他瞥一眼绿萝捧着的白瓷素碗,“本就觉着口淡,不爱吃这没甚味道的东西。”
梁大夫的方子甚是管用,桓允仅仅只喝了一帖药,再睡了个把时辰,就恢复了好些体力,就是他脑袋还混沌如浆糊一般,昏昏沉沉的。
桓允哑声道,“便是有虾仁海鲜粥也比这寡淡的鸡汤好。”他说着还因为嗓子干痒咳嗽了几声。
叶微雨由得他不满,拍了拍他的背顺气,而后才接过绿萝递过来的碗。
因着熬了好几个时辰,用的又是精心喂养的老母鸡,再加入人参等名贵补物,是以鸡汤色泽金黄,又香气扑鼻,只桓允自来不爱喝鸡、鸭、鹅等禽类炖品,故而才嫌弃不已。
“你眼下的状况还想吃什么辛香鲜辣之物?”叶微雨用瓷勺撇去汤面的油荤,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张嘴。”
桓允倔强的闭紧嘴巴,便是肚子已经咕咕叫着在抗议,他未免败下阵来还眼睛半垂着不愿跟她对视。
“张嘴。”叶微雨冷声又道。
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快之意,桓允抿唇抬眼,在叶微雨逼视的目光下喝了那勺汤。
他囫囵着吞下去,看叶微雨又面色不善的递来一勺,桓允试探着问,“阿不,你在生气?”
叶微雨睨他一眼没说话,而是用眼神命他赶紧喝汤。
桓允讷讷的喝了,却是摸不着头脑她气从何来。
毕竟以往他卧病在床,叶微雨不说有求必应,可也是温声细语相待。未免他病中烦闷,不仅为他读有意思的话本小说,还寻摸有趣的玩意儿给他玩耍。
反观而今的阿不,自己身陷病痛就已经脆弱不堪,还要遭她冷眼以对,桓允顿觉受伤,他沮丧道,“阿不,我这多愁多病的身已然如此可怜,你却不好好待我…”
叶微雨停下手里的动作,眼睛直直的看着他,“你倒也知道自己体弱,可却是怎么做的?这般不爱惜自己,三番两次的折腾,连累旁人为你担惊受怕是小,你自己却来回遭罪很好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