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我跟父皇和阿忠起了争执,无甚脸面留在宫里,今日恐怕要姑丈收留收留我。”
“微臣还以为殿下遇到难事,殿下尽管住下,”叶南海道,“久未得机会与殿下对弈,待晚膳过后,殿下同微臣厮杀两局如何?”
“甚好甚好。”桓允道,说罢还得意的看向叶微雨。
叶南海贯来不拘小节,叶微雨早料到是此结果,因而冷漠无视掉桓允的炫耀之意。
第49章
“距我最近的便只有元哥儿的院子,你既不愿独自住太远,就与元哥儿同屋罢。”叶微雨缓步走在前头,桓允拖拖踏踏地在后面跟着。
最前有侍女秉烛引路,一行人乘着月色行走于穿山游廊之下。
“不行。”桓允歇寝之时,百步之内绝无允许有任何响动,也不能有光亮惹眼。齐殊元还是个会尿床的小奶娃,夜间必定要有人照看着,若桓允与之同睡,岂不是要遭罪?
“人在屋檐下,也就你挑三拣四。”叶微雨道。
“可若是这样,我每天见你的时辰就会更少些。”桓允蹙着眉头撒娇,以期她改变想法,“阿不~”
叶微雨回身过来瞪他,“你这般纠缠不清,莫不是想住到我院子里不成?”
她话音未落,桓允的眼睛倏地亮起来,转而却又难为情道,“阿不盛情,我虽羞赧,可也是不好拒绝的。”
给他一根杆儿,他还真的就顺理成章的爬上去了,叶微雨甚是无语,“我懒得与你说道。”
叶微雨的不辞院本就幽静,在叶府最靠里的位置,被功能不一,大小相别的庭院与外界隔开来,算起来,给桓允安排的小院已经是最为相近的,不过仍是要分花拂柳穿过多重院门才能到而已。
院门上挂“远山苑”的匾额,进得门去,只觉竹篁深深,又有幽兰淡香扑鼻。
流月和绿萝在前,推开主屋的门,屋内的布置也多以书画,且是山水写意画为主,其他摆设也只博物架上放有些许白瓷,玉器,让见惯了奢侈珍饰的桓允一时还难以适应。
他走近瞧了瞧,瓷器多是官窑出品,且还是太/祖年间的产物,想必是朝廷御赐。
书画来头就更大了,其中一幅魏晋时期的画作只不过是寥寥数笔留白勾勒的江中垂钓图,其远山如黛,隐于飘渺的雾气之中;浩瀚的大江之上,只有一叶扁舟,坐有披蓑戴笠的老翁独自垂钓。
其上还有书法大家王右军的题跋,这幅画几经烽火,又颠沛辗转,已经盖有不少收藏家的印鉴。
“阿不,你家竟有如此宝贝!”桓允仔细辨认之后道,“不仅是顾长康的真迹,还是他少年时期的作品,若我父皇晓得了,定然龙心大悦,待我回宫后便讲此事说与他听,届时还得劳烦姑丈割爱借予我父皇欣赏些时日。”
“那是高祖早年自一位初出茅庐的书画贩子手里得来的,原先以为是拓本,回家后意料之外地发现真出于长康之手,也是颇为侥幸了。”叶微雨淡淡解释,她忽而想到什么,眼角有了笑意,“你不是不愿回宫了吗?怎的又替圣上打算起来?”
桓允表情陡然僵住,她也不纠于此事,看着绿萝将被面铺好,又道,“方才你与爹爹对弈时,苏嬷嬷领人过来拾掇的屋子,你平日里甚为讲究,可看看有哪处不满意?”
桓允闻言环视一周。
叶家虽说后来没落了,但刻在骨子里的矜贵却是没有丢失的,加之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又丰厚,是以这侍郎府里子却是极为鲜亮的。
当然了,虽不比他的澹明殿,但却是叶家现有条件下最好的了,他道,“就这样罢。”
“嗯。”叶微雨点点头,“也不知你使我府上的侍女是否顺手,但有宝禄公公在,想必也不用旁人伺候你起居,我便只拨了个粗使丫头过来供你使唤。”
“比不得你宫里的阵仗,你可莫要嫌弃。”
“阿不你这话说的见外。”桓允抿嘴道,“明日朝食我与你一道吃。”
“只要你按时起床便好。”叶微雨说着就往屋外走,“时辰不早了我就不再多留,夜深露重的,你早点歇息。”
“嗯。”桓允说着跟上她,“我送你一程?”
“回去吧,”叶微雨道,“夜里寒气重,你若又着凉了该如何是好?”
桓允只得讷讷的停下步子。
叶微雨又嘱咐宝禄,“宝禄公公,眼下不比在宫里方便,有甚要求尽管提,莫委屈了殿下。”
“奴婢省得。”宝禄直将叶微雨送至院门才折身回来。
“叶家人甚是喜好将卧房做书房使,阿不也是这般。”
屋子东边有宽大的桌案,上置文房四宝,一侧还立有墙面高的书架。叶家人丁稀少,可不住人的地方也收整的甚为整洁。
桓允了无睡意,自书架上随意拿起一本书,就靠在圈椅里翻看。
翻了两页便觉不对劲,里外反复查看后,确定这书之所以纸张泛黄,破破烂烂的是因为其是古籍孤本之故,原本早已亡佚,可便是这手抄拓本至今也近千年了。
他失笑道,“不仅阿不是妙人儿,这叶府里祖祖辈辈也是如此,价值连城之物都随意搁置着,便是父皇也得珍而重之的对待。”
他蓦然想起叶微雨曾经提过的苦雨斋,据说里面珍奇文玩字画更是不胜枚举,倒也了然了为何他在叶府随处会见着这些珍宝。
“殿下,奴婢伺候您歇息可好?”宝禄见桓允稳坐不动,便提醒道。
“几更天了?”
“已近三更。”
桓允鼻子出气轻哼一声,“过去好几个时辰,父皇和阿兄也未问我去了何处,他二人日后反悔即使抬着御辇接我,我也不回去!”
宝禄头埋得低低的,自家殿下埋怨圣上和太子殿下,他就当没听到罢。
倒是蹲于房梁上的斐宇听闻桓允之言,心中暗道,可否要把太子殿下身边的暗卫与他互通殿下去处的消息告知殿下呢?
桓允也只郁闷了一瞬就抛开此事不再谈。他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又在上面左右找了半晌,发现这书架四尺见方,可各类书籍品种却是齐全,连佛经都有。
他拿下一卷前朝初年的手抄《般若心经》译本,吩咐宝禄,“磨墨。”
“殿下?你不安寝吗?”宝禄惊诧道。
“命你磨墨便好生磨,愣多废话!”
宝禄吃了挂落,缩缩脑袋也不敢再多话,只把烛灯挑亮了些,而后拿起墨块缓缓磨着。
一夜无话不提。
五更天,太阳就有蹦出天际线之势。
街市上的朝食铺子早早儿的就开门挂幡做好营业的准备。
今日是十日一次的大朝会,四品以上的汴梁官员都得入朝议事。
大周的京官也不是每日都会入朝议事,通常是四日一参的小朝会,除却大朝会不算。
那报更的头陀手里敲着铁片,口里高声喊着,“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后,又向坊间的住户报现在的时辰。
而后走到门阀官员聚居的厢坊还会加上,“今日四参!”“今日大朝!”之类的字眼。
像那些住处距离大内较远,品级又比较低的官员,不消提醒他们早早儿的就骑驴出门,未来得及吃朝食的,就在朱雀街上心仪的铺子吃上一碗浮圆子或是油茶,又或者几个酱肉馅儿的大包子,喝下大海碗的红豆粥,吃得全身发热,这才晃晃悠悠的骑着毛驴赶至皇城。
叶府就在皇城附近,是以叶南海晨起洗漱完毕后,还临了一幅名家字帖,这才坐于圆桌后用朝食,便是如此,他手里还拿着书在看,甚是从容。
他性子不急不躁,可管家连辅是个着急的,每每这时他都会催促叶南海,“老爷,这一月三回的大朝会,您三回都是踩着内侍报时的点去,更不用说小朝会您偶尔还会迟到。”
“圣上宅心仁厚,从未苛责过您,可您也得上心莫要败了您在圣上眼里的好印象。”
叶南海不紧不慢的吃完,由着侍女给他穿戴官服,他听罢连辅的一席话,觉着他甚是小题大做,“既要人早到,那又何必规定朝会的时辰?”
连辅祖辈都是叶家的家生子,他又年长叶南海十多岁,二人感情深厚,说话也少了些主仆之别,“您这话可不是强词夺理?隔壁参政知事品级比您高,哪一回不是最早出门?也就您万事不过心…”
“林老都已经是半百老翁,走路不利索,若不早早出发,否则会赶不上朝会。”
连辅气结不语。
好说歹说,到皇城足系金玲的鸽群略过叶府上空,叶南海总归出了府门。
他步下石阶,临上马车前,又突然停下来,回身嘱咐连辅,“九殿下这几日暂居我府上,他身子娇贵,虽有我乖囡照看着,但你仍要紧着厨房在吃食上稳当些,莫出差错。”
连辅弓腰道,“老奴晓得。”
叶南海这才放心离开。
可旁人盯得要紧,桓允自个儿不当回事也无济于事。
到了时辰,叶微雨担心桓允不便利,就遣了绿萝到远山苑看有无需要帮手的地方。
去时,宝禄还坐在廊下,见绿萝过来赶紧起身,“绿萝姐姐,可是姑娘使你过来的?”
绿萝点头,探头看一眼紧闭的门窗,“殿下可起了?”
宝禄摇头。
“茹儿那丫头呢?”绿萝问的是派过来的那粗使侍女。
“她提前去准备梳洗之物了。”宝禄眼见时辰不早,又道,“我去唤殿下。”
绿萝点头,因要避嫌就未进屋子,而是在门外等着。
谁知宝禄进去后有飞身跑出来,面上一派焦急之色,对绿萝道,“殿下发热了,烦请绿萝姐姐请姑娘来照看殿下一二,我去请太医上府。”
绿萝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见宝禄着急忙慌的样子,又很快镇定道,“你莫急,我使人去请姑娘,你有伺候殿下的经验,你不可离身。”
她忽又想到斐宇,便道,“殿下那侍卫呢?他脚程快,去请太医最合适。”
“对啊!”宝禄急糊涂了,可斐宇为保桓允安危,守了一夜,现下抽空去了僻静的地儿打盹儿醒神。
正巧茹儿此时端着铜盆和热水过来,绿萝接过来,又让她跑着去请叶微雨。
宝禄提了热水进屋,预备给桓允擦擦发出来的汗。
桓允本是玉白肤色,可眼下因发热而致面上酡红,发际、鼻头、颈项都是汗珠子,绸白的里衣被浸上了汗液,发丝也黏糊糊的粘在额头上。
他闭着眼,嘴里发出难受的微吟,想是因着浑身滚烫难耐,他反而把锦被掀开露出上半身,里衣也被他的动作弄得松松垮垮,露出粉红发热的胸膛。
宝禄见之焦心不已,却又不敢雪上加霜的将他的身子再晾着,只得又把被子重新给他盖好。
绿萝找到斐宇,告知他桓允发热一事,斐宇面色不变,足下轻点,须臾之间就飞出几丈远。
他轻功卓绝,让绿萝瞠目不已,回头就见叶微雨带了府上的大夫匆匆而至。
桓允这情况不宜再见风,可殿下爱洁,宝禄只得退而求其次的把他脸上还有脖颈间的汗擦去。
换了帕子正在淘洗,叶微雨就进来了。
她对身后的胡子老大夫道,“烦请梁大夫仔细瞧瞧殿下。”
梁大夫拱手道,“在下自当尽力而为。”
宝禄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立于一旁。
梁大夫从善如流地坐下来,先是端望桓允面色,又执了他的手腕诊脉,缓声道,“殿下无甚要紧,一是着了风寒,二是略微肝气郁结,在下开几帖药,暂且先吃着缓缓病情。”
他又道,“只是殿下底子弱,前一月是否也发过高热?”见宝禄点头,才接着道,“那时的病根未除,近日又未小意看着,这才又引起第二轮的病症,在下也不赘言,宫中圣手繁多,定是知晓如何应对。”
梁大夫是个爽快人,话说完就借了纸笔写下药方,又仔细叮嘱该如何用药,用药期间有哪些忌讳。
叶微雨一一记下,周到地送走梁大夫,这才得了空问宝禄,桓允是因何缘故又着了风。
宝禄闷声回道,“昨夜本就晚了,可殿下定是念及皇后娘娘的忌日,故而一直未睡而是于灯下抄写佛经,直到三更天、快四更天时方才入睡。”
“后半夜寒凉,奴婢便抱了毛毯使殿下披着,可殿下觉着毛毯厚重,不多时就将它拿了下来,奴婢苦心劝过,只殿下的性子,姑娘您是知道的…”
“到殿下歇寝时,殿下都无甚异样,原以为是奴婢多心,没成想…”
宝禄说着都要哭了,虽说桓允每到季节交替之时,会隔三差五的感染风寒,常常拖拖拉拉好几月也好不畅快。
但近两年得了段启轩的悉心照料,这样的情况有所好转,可因着上月澹明殿的宫人看护不力使得桓允高热不止后,太子殿下对他们已然不满,现下又出现类似的情况,宝禄简直不敢想象被太子得知后的下场。
叶微雨见他哭丧着脸,便道,“他不愿听,你着实拿他无法,因而也不全是你的过错。”
宝禄生无可恋地想,若是太子殿下也如姑娘这般想,便好了。
这边齐殊元在奶嬷嬷的伺候下独自用完朝食,思及叶微雨未进滴水就赶去了远山苑,他问流月,“阿姐何时才回来?”
“小郎君是担忧姑娘饿肚子不成?”流月笑道。
“嗯。”齐殊元看看饭桌上未动的三丁水晶包,奶声道,“流月姐姐,我们送些吃食给阿姐罢?还有允哥哥也是…”
流月道,“小郎君不必操心姑娘和殿下的朝食,您还是准备着,稍后就得去学馆了。”
齐殊元没再坚持送饭之事,转而道,“那我去瞧瞧允哥哥可否安好罢。”
他说着不等流月回答,就跳下凳子走在前头先一步跨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