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佩对桓允来说只是寻常物件儿,可对旁人来说却是绝无仅有的一枚。当蒋祺芳两兄弟把它交给成安伯老夫人道是桓允落下,成安伯老夫人全无怀疑。
事情经过与她了解的有出入,成安伯老夫人却气势不减,“你与沈兰庭又无来往,平白赐他玉佩作甚?”
成安伯老夫人深知桓允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定然不会把沈兰庭放在眼中,故而才如此道。
“哎。”桓允微叹一口气,接过李寻白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净水道,“这就要问老夫人了,同样是孙儿,沈兰庭却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
“父皇、阿兄,若是你们见了沈兰庭的惨况,指不定还要为他掬一把同情泪。”桓允对嘉元帝二人说完又面对成安伯老夫人道,“他已然如此凄惨,然而他那两位兄长打他却如家常便饭,怎的就不见老夫人为其喊冤了?可见老夫人的心是偏到天边去了的。”
“本殿下菩萨心肠,路见不平,怎么?老夫人还要置喙不成?”
“一派胡言!”成安伯老夫人面对桓允轻描淡写的控诉仍是强撑狡辩,“自沈兰庭回府,我府上从未短了他用度,兄妹之间和睦以待,绝无可能是九皇子说的这般不堪。”
“那好罢。”桓允摊摊手,“既然老夫人坚持,那便是真如老夫人所言,是沈兰庭为攀高枝,刻意诓本殿下的了。”
“九皇子明白就好。”成安伯老夫人剜了桓允一眼道。
谁知桓允突然又正色道,“老夫人昧着良心附和我的胡诌之言,还用内宅的阴私手段去报复无辜孩童,也不怕报应到你那命根子身上。”
“皇帝!”成安伯老夫人又被桓允气得心绞痛,捂着心口气道,“九皇子无法无天,皇帝就纵容他不管吗?!”
“哎,姑母,”嘉元帝看戏看够了,便当起了和事佬,“九儿之言又未掺假,便是不中听了些,姑母是长辈,何必跟小儿一般见识?”
“若姑母一定要讨个说法,依朕之言,成安伯府的二郎和四郎仍是在太学读书,这事便过去了,可好?”
父子俩联手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成安伯老夫人毫无招架之力,原以为她凭着长辈的身份,又是桓允欺人太甚,嘉元帝无论如何也会做做样子给桓允吃点教训。
不成想非但如此,自己还被气了个好歹。
成安伯老夫人在宫中突发旧疾,嘉元帝感念及年事已高,特赐软轿送其回成安伯府。
成安伯老夫人被抬出勤政殿时,恍然还听到嘉元帝吩咐李寻白,“去朕的库房将那千年老参拿出来给姑母补补身子。”
待成安伯老夫人也离开,勤政殿便只剩下父子三人。
嘉元帝对桓允开怀道,“往时为父对上这四姑母总是感到疲乏得很,从未像今日这般畅快,幸得九儿相助啊!”
“盖因儿子不需如父皇那般多顾忌,任意而为便是了。”桓允道。
“小九,”桓晔方才一直未开口,现下才道,“瞧着你甚是沾沾自喜,是觉着自己半分过错也无了?”
“自然。”桓允扬着下巴,“便是换个人来理论我也站得住阵脚。”
“愚蠢。”桓晔睨他一眼,“所谓谋定而后动,你既知成安伯老夫人难缠,为何在处理蒋氏兄弟时要将自己牵扯进去?宁致那事也是如此。”
“成安伯老夫人眼界窄,也无甚高明的手段,威远侯听信内宅妇人更是容易对付,若他日换作深谙谋略的朝臣与你对峙,你又如何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小事尚且拖泥带水,又怎能拿的住大事?”
“我没错。”桓允执拗道,“蒋氏兄弟愚蠢,根本无须费脑去应付他们,以暴制暴是最见成效的手段。”
“他日遇得聪明人再与其博弈也不迟。”
“晔儿,九儿说的也不无道理。”嘉元帝插嘴到。
桓晔恨铁不成钢道,“运筹帷幄难道都是与生俱来吗?”
“小九,你在太学整日里惶惶度日以为我不知?上月小试堪堪只得了丙等,还是在叶家表妹的帮助下!”
桓晔今日存了心要教训桓允,他翻的这些旧账桓允辩无可辩,只得闭了嘴由着他说。
“晔儿,九儿年纪还小,贪玩些也无可厚非。”
“父皇!就是你纵容小九太过,他才成了而今这般不求上进,还自视甚高的模样。”
桓晔生气起来,嘉元帝都怕。
第48章
“原本你与蒋氏兄弟之间的龃龉完全不值一提,可那成安伯老夫人今日却进宫与老祖宗请安,将此事告知了老祖宗。”桓晔道,“欲借老祖宗之手在你身上讨回公道。”
“你且扪心自问,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的小事,为何会闹得让几方人马都参与进来?”
桓允撇嘴道,“全赖成安伯老夫人小题大做。”
桓晔闻言,眉头一竖,“合着你仍是坚持自己毫无差错了?”
“阿兄好没道理!”桓允皱着眉听他数落半晌,但他又实在不是忍气吞声之辈,少不得要为自己辩白一番,“我行事一贯如此,阿兄是今日才晓得不成?而今拿来说道,可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嘛?”
“稚龄之时率性些无妨,可待日后参与朝政你莫不是还想随心所欲?”
“我可没想着要接手甚差事...”桓允小声嘀咕,却也被桓晔听了个明白,他怒道,“你四书五经尚且未学全,于骑射上也无半点基础,你便想着不愿涉足朝事,待年岁大了是意在与敬亲王叔作伴吗?!”
敬亲王桓荣是明宗皇帝的最小的孩子,序齿第十三位。前头好些皇子在后宫倾轧和皇权争夺中丧生,至嘉元帝登基之时,敬亲王才只是个七岁的垂髫小儿,自然也就没有经历过那些污糟事。其年岁渐长后,又醉心书画音律,嘉元帝见其无建功立业之志,便给了亲王爵由着他去做那富贵闲人。
“闲散王爷有何不好?敬亲王叔整日无拘无束,自在得很。”
“混账!”桓晔大怒,“好些事都因时机未到而尝试过,就先起了这逃避的心思,你对得起天地祖宗吗?!”
“晔儿莫急。”嘉元帝少见桓晔有动怒之时,赶紧劝慰道。
太子老成,沉稳持重之至,便是整日里面对那些难缠的朝臣也应对有度。就是有怒不可遏之时,最多也是掀掀眉头,不会当场发作,而是在朝政当中从那些犯错的官员身上找补回来,端的就是不动声色。
“儿臣怎能不急?小九已然是半大的少年人,可很多方面却仍未开窍一般,不仅对未来无甚成算,平日里也没个正形。我原先以为,叶家表妹手不释卷,他整日跟在人后头会学其长处,哪知做的却是那好管闲事之人。”
“为父怎的倒觉着九儿乖顺了许多?”嘉元帝笑道。
“父皇对小九千依百顺自然觉着他事事都好,”桓晔说些斜桓允一眼,“您瞧他站立都没个体统,一副不知奋进之态。”
桓允站得累了,也不愿挪地方,就顺势坐上了龙椅的扶手,眼见桓晔已不是再说教他而纯属挑刺后,桓允气鼓鼓道,“阿兄既然处处看弟弟不顺眼,那我日后不在你跟前晃便是了。”
“诶,”嘉元帝轻拍了拍桓允道,“我儿天资聪颖,若能诚心向学,他日定有所成。晔儿今日言之有理,九儿还是虚心受教罢。”
“为父日渐年迈,你阿兄又耽于国事,少有分心看顾你之时,虽说天下无人敢动你分毫,倘若有自保能力可不是两全其美?”
往时嘉元帝都是无条件与桓允统一战线,为着这,还得了不少桓晔得唠叨,今日他却一转态度与桓晔齐心。
桓允当下就有种被抛弃失落感,他赌气道,“父皇和阿兄既然都认为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那便不在二位面前碍眼了。”
“儿臣告退。”
桓允说完便走。
桓晔却把他拦住,“好好与你讲道理,你却使性子,今日哪里也不准去,稍后便随我回东宫抄经思过!”
这便是变相禁足了。
桓允暗道阿兄好没道理,转而把求助得目光投向嘉元帝。
嘉元帝别过桓允的眼睛,觑了桓晔一眼,而后虚咳一声道,“九儿就依晔儿所言罢。”
桓允的希冀破灭,只觉现下自己孤立无援,他冲桓晔愤愤道,“我没有错!今日我便出走再也不回来!”
他撂下话就跑出勤政殿,桓晔要使人逮住他,却听嘉元帝道,“由着他去罢,九儿身子本就不好,他想过得自在些,咱们又不是给不起。”
桓晔闻言叹声道,“儿臣不过是不愿他浑然过一生罢了。”
听桓允絮絮说完,叶微雨还当他遇到甚天大的委屈,失笑道,“太子殿下唯恐你有皇子之尊却平庸无为,对你寄予厚望,本是为你好的事,你同他置气便是你窄了胸襟。”
“可我就是不愿阿兄觉着我一无是处。”桓允瘪瘪嘴,拈起一块芙蓉酥吃下去。
“老师布置的课业你都只是完成的勉勉强强,又如何能让太子信服你有所长进?”
“听闻日后我不愿身处庙堂,阿兄还生气得很。”
叶微雨耐心开解道,“太子殿下惊才绝艳,自然也希望你同他一般大有作为,故而才对你要求严格了些,其良苦用心你自行体会罢。”
“那…阿不,”桓允目光微闪,迟疑道,“你希望我出人头地吗?”
叶微雨凝眉片刻,坦然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若认为闲散自在是你所求,那他日便不可后悔,或是觉着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是你毕生追逐的目标,那即便前途艰难也应当无畏,端看你自己怎么选择,我是觉着无论你走哪一条路,只要开心便好。”
原本桓允以为叶微雨也会如桓晔一般对他要求颇高,不料却如此为他着想,桓允感动不已,扔下吃了一半的芙蓉酥欺近叶微雨,脑袋靠在她肩上拱了拱,“阿不,我好喜欢你啊。”
叶微雨伸出一个手指头将他的头推开正色道,“便是如此,你走的每一步却都要踏实做好,比如眼下的学习。”
“此前我朝从未有皇子入太学之先例,若你勤奋向学,自然可成为其他学子之榜样,对世家门阀子侄有所启发,才不违背太/祖皇帝之初心。”
“你说得好似我肩负多大责任似的。”桓允闷闷得将剩下半块芙蓉酥吃完。
“《道德经》有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可现实却是‘人之道,奉有余而损不足’,长此以往下去,社会发展不济,于国祚无益,你既食天下人之禄,自然要有‘高者抑之,下者举之’的自觉。”
“那许是阿兄也同你一般的观点,才处处严苛我咯?”
“太子有大谋略,想必是如此罢。”
叶微雨说完,绿萝又轻步进得屋里来,福身道,“姑娘,老爷回府了。”
“嗯。”叶微雨点点头,“晓得了,先给元哥儿净手洁面后再带去去前院。”
“是。”绿萝又退身出去了。
叶微雨以为桓允想通,就问他,“晚膳过后便回宫去?”
哪只他把头一偏,“不回去。”
“那你今夜自个儿在院子里睡罢,我家中可不留宿旁人。”叶微雨起身道向屋外走去。
桓允在她身后嚷嚷,“叶阿不,你愣的狠心!哼,你不留我,我将此番遭遇说与叶侍郎听了,他定会留我!”
天际尚有一丝血红色的微光,而东边夜空下弦月如钩,四周繁星点点,隐隐闪烁。时值暮春,夜风袭人,凉意全无。
叶南海换下官服,身着杏色直缀步出房门。
此时齐殊元被奶嬷嬷率先领过来,甜甜唤道,“姑丈。”
叶南海挥退奶嬷嬷,一把抱起他,“让姑丈看看元哥儿近日可都长肉了?”说着他掂了掂,“沉了不少,再过些时日姑丈便抱不动元哥儿了。”
齐殊元闻言只抱着叶南海得脖子闷头咯咯直笑。
姑侄二人在院中走了走,叶南海见夜色甚好,院中牡丹也有怒放之势,便对管家道,“连辅,今日晚膳摆在院中正合美景。”
“是,老爷。”连管家得了吩咐,转身吩咐侍女知会后厨。
不多时叶微雨和桓允一前一后的过来,叶南海放下齐殊元笑道,“乖囡,晚膳就在这院中用,你觉着如何?”
“就依爹爹之意。”叶微雨道。
待桓允从暗处走出来,叶南海才惊觉道,“殿下也在,微臣失礼竟未发觉。”
桓允不在意道,“无妨,瞧着姑丈精神气绝佳,近来过得必然舒心。”
“殿下折煞微臣了,微臣哪里当得起殿下一声‘姑丈’。”叶南海欠身道。
“怎的不能?姑丈无须谦虚。”
齐殊元过去拉着桓允,仰头懵懂道,“咦?允哥哥竟也同我一样唤‘姑丈’为姑丈,好生奇怪。”
桓允弯了腰去捏他的脸,“你觉着怪异之时可多了去了。”
几人说着话,侍女就已经将晚膳布置在院中的六面凉亭内。
凉亭开阔,又在牡丹花丛旁,微微抬首就能望见天上的明月疏星。
落座之后,无需侍女动手,叶南海首先为在座的几个小辈各舀了一碗鸡汤。
桓允未动筷,见之感慨道,“每每在姑丈府上就觉着血脉温情浓厚,今日犹甚。”
叶微雨见他又在信口胡诌,却也无力干涉,只执了瓷勺喝汤,全当未听见他的话。
“殿下何出此言?”叶南海正色问道,心里却道,陛下待其如至宝,这在皇家可实属不易之事,为何殿下有此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