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去!”桓允的手肘垫在头下,翻身闭眼背对着叶微雨赌气道。
绿萝端来一叠芙蓉酥并一碗莲子粥,轻手放上榻上小几,见桓允气闷得自顾躺着,便知这九皇子又在使小性儿,她也不敢打扰,于是很快轻脚退了出去。
他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叶微雨也不急,桓允向来跟她憋不住话,因而她也就气定神闲的倒了一杯茶慢慢品着,间或还吃一块点心。
桓允久未等来叶微雨的关切,泄气似的转过身子见叶微雨吃独食也不唤他一声,气到,“叶阿不,你便是这样对我的?对我不闻不问也罢了,连吃食也不留我一口?”
他怒目圆睁一脸不置信自己在她心里居然无甚分量,叶微雨看着好笑,把莲子粥往他那边推了推,忍俊不禁道,“好了,先垫着肚子,待爹爹回来就摆饭。”
“阿不,我都无家可归了,你可要对我好一些,”桓允拿着瓷勺吃了一口,闷闷道。
“究竟发生了何事?”他说得不明不白的,让叶微雨着实费解他在宫里怎的还会受委屈?
莲子粥是混着莲子、薏米、红枣、糯米熬煮的,为了增加甜度还放了葡萄干进去,软软糯糯又很是香甜可口,加之桓允下学回宫未来的及用膳还跟人起了争执着实耗费了些力气,平日里磨磨蹭蹭小半个时辰才吃得完的分量眼下三两下很快就吃得精光。
宝禄本在外间候着,叶微雨将他唤进来伺候着桓允漱口。待收拾妥当了,桓允才细细给叶微雨讲起他回宫之后发生的事情。
照桓允往常的习惯,他一般是下学后径直回自己的澹明殿,挂羊头卖狗肉似的写写课业,瞅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去嘉元帝的福宁宫或是太子东宫。
只今日前脚刚踏进澹明殿的宫门,后脚就被东宫桓晔跟前的近侍唤住。
“九皇子殿下,”近侍弓着身子,对桓允鞠礼道,“太子殿下请您速去福宁宫问话。”
问话?
他又没犯事,阿兄何故用“问话”一词?桓允不解其意,脸上倒是一派平常,心中只道是桓晔晓得了他学业不佳,捉他去好生教训。可有父皇在场,定会拦着阿兄不让他太过严厉。
这般想着,他悠悠哉哉毫无心理负担的去到福宁宫,行至勤政殿门口。
内侍宫婢一干人等皆在殿外候着,严阵以待的模样。
嘉元帝跟前的御前大总管李寻白手持拂尘,位于众人之首,见桓允到了,撇一眼殿内的情形,悄然靠近桓允。
李寻白比嘉元帝大上几岁,而今已知天命,他是看着几个孩子长大的,对桓允也尤其疼爱。
他小声提点桓允道,“蒋,宁二家之人在内,殿下小心应对。”
桓允闻言一挑眉,便知这两家人因何而来,不以为意道,“公公放心,我自然晓得。”说完便昂首踏进殿内。
嘉元帝坐于殿中御案后,桓晔立于其左侧。御案下方,殿中左右两侧分别坐着成安伯老夫人、威远侯宁安及其继室王氏。
来得这般齐整,看来是要兴师问罪了。
桓允冷着脸,不将他三人放在眼里,只对着嘉元帝和桓晔行礼,“父皇,阿兄。”
嘉元帝神色古怪,看看桓允又看看桓晔,最后不断给桓允使眼色让他站到自己身边去。
他父子二人的小动作,桓晔看在眼里,却也没说什么。
桓允依言过去。
成安伯老夫人见嘉元帝仅仅是将桓允喊来,却无甚惩罚,甚至还有维护他之意,当下便觉怒极攻心。老人家年纪大了,心态未见平和,反而愈发沉不住气。
成安伯老夫人如今六十有七,头发花白近银,身子骨还算英朗,其控制欲极强,以致于稍有不顺心之处就睚眦必较。
桓允跟嘉元帝眼珠子似的,她料想若是自己不持理态度强硬,那桓允是半分罪也受不着,当即就拄了乌木仙鹤杖起身,沉声对嘉元帝道,“皇帝侄儿,九皇子既已传召而至,还请其今日给老身一个交代,为何要屡次为难他那两个表兄?”
“可是仗着身在皇子,又有皇帝宠爱便视朝臣亲属于无物吗?”
“成安伯老夫人说得极为在理。”桓允立在嘉元帝身旁,位置本就高一些,看人的时候完全是鼻孔对着对方,他假模假式的拍拍手掌,脸上却是不屑,“若是随随便便甚么阿猫阿狗都要本殿下以礼相待,那何来身份高下之分?另外,成安伯老夫人老糊涂了罢,本殿下可无甚狗屁表兄。”
他这话岂非只是不认蒋祺芳、蒋祺宇两兄弟,更是未把成安伯老夫人当自家人!
成安伯老夫人这一生过得最为恣意之时是她承欢成宗膝下之时,她最骄傲的也是自己是成宗最宠爱的公主的身份,而今她竟沦落到不被皇室认可的境地?
桓允虽是小辈,可他说的话又何尝未有皇帝之意?!成安伯老夫人大感其辱,气得胸腔一起一伏,她布满青筋老年斑的手抖索着指着桓允,“你…你…”她本欲怒斥其大逆不道,却因为心口吊不上气而无力反驳。
嘉元帝见状也知桓允过分了,便以手抵唇虚咳了一声,桓晔动了动眉,就有宫婢从门外进来上前扶着成安伯老夫人坐回椅子上,抚着她的心口为她顺气。
“慎言。”嘉元帝悄声对桓允道。
桓允鼓了鼓嘴,收敛了些桀骜不驯的模样。
论远近亲疏,威远侯是桓晔和桓允二人的外祖父,比成安伯老夫人这个姑祖母血缘要近那么些。
桓允直言他未有什么表兄,又何尝不是把宁致也算在了里头。威远侯作威作福惯了,加之又甚少跟几个外孙来往。他只道世人觉着桓允乖戾应当是在外人跟前,对着他这外祖父再怎么也会有尊敬之意,可眼下才知其根本没有将他当一回事。
起先宁安因为太过震惊而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王氏扯了扯他的衣袖,宁安才愤然道,“陛下!老臣原先以为九皇子不过是年幼无知,才行事冲动了些,竟不想他竟被教养成了目无尊长的性子,若是老臣那苦命的女儿在天有灵,知晓九皇子如此顽劣,该是如何心情?”
说着,他竟声泪俱下起来,“想当初望舒得老臣教导,知书达礼,温柔贤淑,于长孝敬备至,于幼爱护有加,而今九皇子却目中无人,不问缘由只为一己之私就扔了兄长下大狱,可见其心无孝悌,老臣痛心得很啊!”
听他提及皇后,嘉元帝和桓晔都沉了脸色,桓晔冷声道,“依威远侯之意,竟是在责怪父皇教子无方了?”
威远侯一时嘴快,不料竟将他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赶紧补救道,“臣并无此意。”
为表真心,他起身跪伏到地上,痛心疾首道,“陛下,试问有哪个知书识礼之人会口出诸如‘狗屁’之类的秽言?还请陛下三思,否则在外丢的是皇家的颜面。”
“老匹夫!”若不是嘉元帝拉着桓允,这话他定然不是小声嚷嚷,而是众人皆知了。
被人劈头盖脸的骂没教养,不仅桓允火冒三丈,嘉元帝和桓晔作为其监护人,也让威远侯夹带私货一齐骂了个痛快,只他二人心有城府,不似桓允冲动。
嘉元帝安抚住蠢蠢欲动要跟威远侯对呛的小儿子,好整以暇道,“既然威远侯于教养小辈上有如此心得,那你给朕解释解释宁致是因何故会在闹市当街纵马,且行凶作乱的?”
“陛下,此乃让人胡诌之言,宁致绝不是开封府少尹口中所说得那般作恶之人。”
昨日威远侯府听闻宁致被关进开封府大牢,其时只有女眷在府中。王氏立时带人浩浩荡荡去要人,却被告知是九殿下下令,此人放不得。
期间又发生了哪些纠葛却是不知,只后来王氏回府跟威远侯等人道是桓允仗势欺人,刻意刁难。威远侯府就这么一个独孙,所以威远侯将王氏的话信了十成十,故而现在嘉元帝问,他也胸有成竹不是宁致之过。
“老臣也知,九皇子是骄纵了些,可也不该因为跟表兄生了几句口角便寻衅把他关了吧?这样置律法于何地?”威远侯道。
“笑话!”先前威远侯骂他,桓允看在父皇的面子上忍了,可眼下威远侯又红口白牙的污蔑,他无论如何都忍不了了,“威远侯你在父皇面前讲律法?那当年威远侯宠妾灭妻又该如何判呢?你跟低贱之女所生的后人,可不要拿来攀扯皇室,只会让人恶心!”
“九儿!”嘉元帝呵道,“长辈之事,小辈不可妄议。”
不想他们老一辈的陈年往事桓允晓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被当众拿来攻讦,威远侯和王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倒是想指着换作再恶声痛骂,只怕这样做了,转弯他就得进刑部大牢。
桓允出了恶气,便是被嘉元帝吼了一通,也觉着无甚影响。
“威远侯既然不觉宁致有过,那便让本宫给威远侯说道说道,以免威远侯惯常听信无知妇人之言,在外闹了笑话是轻,毁我皇室名誉犯了重罪可就得不偿失了。”
王氏泼妇,可在天家至尊面前也不敢犯上,谁知她已经极力降低存在感却还是被这两兄弟夹枪带棒的讽刺,心中愤恨,面上却更加缩紧了脑袋。
“昨日酉时,宁致骑马自张家瓦舍而出,狂奔至保康门撞倒一无辜女子,女子刚烈,欲讨其说法。宁致却蛮横以对,非但不觉有错在先,反对女子拳脚相加。后挣脱女子之手,不顾围观者众,再驾马疾奔,若非小九及时制止,敢问威远侯,其后果威远侯府可有能力承担?”
作者有话要说:“亡赖”出自辛弃疾《清平乐·村居》,“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亡”通“无”。
第47章
“这…这…”太子掷地有声地将昨日之事道来,让原本对孙儿笃信不移的威远侯的心多少有些摇摆。
他迟疑的看向王氏,只见王氏硬撑着头皮对他摇头,威远侯沉下一口气道,“殿下若是仅听九皇子之言…恐怕有失公允。”
“此番看来,威远侯对宁致的秉性倒是极为认可的,”桓晔勾勾唇角,面带讥讽,“反而对皇室颇多疑虑,定然是心存不满已久?很好…”
“既然如此,”桓晔话音一落,便唤来东宫内侍,“传高文建至福宁宫,问少尹是否有人证,若是有,也一并带来。”
宁致犯的是扰乱社会治安的罪状,既被弄去了大牢,那卷宗自然是记录详实。
威远侯见桓晔如此兴师动众,便知他所言非虚,赶紧爬跪向前,磕首道,“殿…殿下,不劳殿下费心,老臣丝毫不敢对圣上,殿下有所怀疑。”
“威远侯既为太子母家,平日里谨言慎行最为重要,若是被人抓住诟病太子的把柄,威远侯你这爵位不要也罢。”嘉元帝道,“方才你言行不端,因着皇后之故,朕不与你计较,就让宁致代你受罚罢。”
“李寻白?”
听得嘉元帝召唤,李寻白赶紧躬身而入听他吩咐。
“传朕的旨意,宁致虽未酿成命案,但为儆效尤,及代其祖父受罚,关押至刑部大牢思过一月,再观后效。”
“是,陛下。”李寻白道。
威远侯被王氏撺掇着来找嘉元帝评理,本就意在能让宁致免受牢狱之苦,不成想他这苦命的孙儿竟被发配去刑部大牢受磋磨。在府衙牢房里,他尚且可以打点,可进了刑部他就束手无策了!
王氏闻言立时失了理智,她惊呼着跪到地上,一面还推搡着威远侯让他开口求情,“皇上!二郎从未吃过苦头,若是去刑部大牢呆上一月,可是要了他的命啊!”
整个勤政殿上方回绕着的俱是王氏的哭叫声,她声音尖厉却又因为上了年纪夹杂着一丝沙哑,听得人头皮发麻,心绪格外烦躁。
李寻白使了眼色,就有两个内侍一左一右的架着她同时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嚎叫。
嘉元帝厌恶道,“如此妇人不成体统,既担忧宁致安危,那你也一道同去。”
威远侯更加方寸大乱,往前一扑,接连叩首道,“陛下,万万不可啊!王氏如今以近花甲之年,劳累不得啊!”
“哦?”嘉元帝颇有兴致道,“可是你要替她去?”
威远侯满腹求饶之辞被嘉元帝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讷讷的看一眼王氏便闭口不语。
“皇帝侄儿,威远侯府的二郎君被下大狱事出有因,可我那两个孙儿又犯了何罪?仅凭九皇子一句话就要被赶出太学?”成安伯老夫人此时心气顺畅,说起话来底气十足极为威严。
威远侯名义上是嘉元帝的岳丈,但到底君臣关系分明,可成安伯老夫人就不一样了。
她是嘉元帝的姑母,自古以来便讲求孝道,只要对方不逼人太甚,嘉元帝便甚少与其冲突,以期不被纠缠不放。
眼下成安伯老夫人又是不给出不能说服她的说法便不会善罢甘休的态度,嘉元帝左右一思量,决定把问题抛给桓允。两个混人狭路相逢,胜者只能是更混的那一个,嘉元帝对自己的小儿子很有信心。
“此事朕不甚清楚,还须得问问九儿实情如何。”
桓允靠在嘉元帝龙椅的扶手上,漫不经心的开口,“还能为何?他二人次次殴打同窗都被本殿下逮个正着,虽不违反大周律法,可也与太学的规章制度相悖,本殿下不过是举手之劳为学正们清减负担罢了。”
“空口无凭!倒是九皇子使人在暗巷偷袭我两个孙儿叫人抓了把柄。”成安伯老夫人冷哼道,她说着从袖兜里拿出一块玉佩,正是当日桓允给沈兰庭的那一块,只听她又道,“这便是我孙儿被痛打那日,九皇子不慎遗落当场的证据!九皇子恃威逞强,此番辩无可辩吧?”
“是我使人打了他们那又如何?”桓允坦然无所谓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本殿下可不是那等鸡鸣狗盗之辈,专会颠倒黑白,还偷人物什以图瞒天过海。”
他说这话的同时还瞥了威远侯和王氏一眼。
威远侯今日丢尽脸面,全赖王氏之过。他现下又被桓允意有所指,却是无甚脸面再留下去,便干脆地向嘉元帝请辞告退。
王氏战战兢兢的跟在他后面,心里惶惶,只怕回府要被威远侯秋后算账。
桓允眼风斜看向成安伯老夫人,接着道,“这玉佩原本是那日本殿下赐予沈兰庭让他当了换银子使的,因何又成了老夫人嘴里是本殿下遗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