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桓允从蜀中回宫,这些年在段启轩的精心调养之下,倒也甚少出现让人见之便觉肝胆俱裂的情形,是以眼下见他突发急症,向来心性坚韧,泰山崩于前也毫无惧色的桓晔心里却如百鼓擂鸣,耳膜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还是敬亲王和叶南海稍显镇定,极快安排了人将桓允安置于床榻上,又急召太医前来诊治。
不过片刻,桓晔就回醒过来,立马让人传令严卡城门进出,可思及叶微雨是女儿家,他欲命军队大肆搜查却也要碍于其名声而不便传得人尽皆知。
敬亲王谏言道:“只寻了我府中进贼人盗走王妃家传至宝的由头便是。”
“也可。”桓晔思忖道,“也无更好的法子了。”他主意一定,就让侍卫拿着自己的令牌去调遣汴梁的驻军,分三路搜救。
有太子和敬亲王坐镇,叶南海便是心急如焚,也只能耐着性子等人传信了。
此前说过,玉琼山山脉连绵,十有八/九的地带是人迹罕至之地,而且山中多野兽,现下又是夏日,正是那些长毛动物活动频繁之时。
山林中寂静无声,稍有异动便清晰可闻。
幸而那两个贼人未用麻绳捆缚她二人的手脚,叶微雨和赵宣令倾耳辩得洞外已无人迹,两人这才窸窸窣窣的将套在身上的麻袋掀开。
这山中树木茂密,又俱是参天大木,月光清冷又光辉不及太阳,是以根本无力穿透层层枝桠投射到林中,更遑论地下深处。
叶微雨和赵宣令虽扯开了麻袋,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不辨方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二人现在正在一处深洞之中,抬头看一眼未被枯枝杂叶遮蔽完的洞口,隐约可见洞外的树木张牙舞爪的枝干。
这让两个未曾遇过甚险要之事的贵女心下不由惶惶,可到底是沉稳的性子,便是忐忑不安,面上却未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模样。
“咱们兴许是遭了无妄之灾。”赵宣令哑声道,若是细听,还能辩出她嗓音有丝丝颤抖,“这坑洞的高度只怕我二人相叠都束手无策。”
那两个贼人粗手粗脚,直接将她俩扔进这洞里,幸而土壤还算松软,才使得她们不至于受伤。只叶微雨磕碰到了石块,手臂的骨头隐隐作痛,也不知错位了没有。
因而她好半晌才道:“万幸的是贼人未生旁的心思,现下的境况已经算好的了。”
虽然眼前漆黑不能视物,赵宣令仍是点头道:“是啊,可也不知我们被带到了何处。”
先前她二人虽被捂住鼻口套上麻袋,被一路扛着走,却还是能听到俩贼人的对话。据听来的只言片语推测,应当是这两人收了旁人的财物来捉今日赴宴的某个宾客,却在别院中迷了路,眼见约定的时辰将至,却迟迟未能寻到目标,生怕那煮熟的鸭子飞走,拿不到巨额银钱,两个贼人一经思量便合谋随便找个替死鬼只当完成任务了便好。
也是那贼人匆忙要赶至城中领赏钱,夜色昏暗中只知自己捉了两个贵女,却不及仔细琢磨是何模样,否则难保二人不生旁的心思。
叶微雨在心里回忆着她们走过的路线,所经之处似乎并无平坦的地带,“极有可能仍玉琼山中。”
“这样便太好了!”赵宣令喜到,末了又神情低落下来,“可是宾客散尽,也无人知晓我们的具体位置。”
“会有人来找我们的,安心等待便是。”叶微雨话音未落,耳尖一动凝神细听了一番,待确定外面无甚响动才对赵宣令道,“这林子里野兽众多,我们手无缚鸡之力,还是谨慎为好。”
赵宣令也知晓玉琼山山脉绵远,很大程度上为汴梁提供了不少珍稀药材以及吃食,知晓其中轻重,更是压低了声音,“现下是夜间还好,若是明日天亮,我们还困在洞里,被外出觅食的野物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叶微雨自然也想到这一层,她虽然坚信在得知自己失踪后爹爹和桓允定会尽全力搜寻她,可若是想岔了方向,不曾搜山,又或是未能在她俩性命尚在时被找到,如意看来,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若是往常,夜市方至午夜渐歇,而今日却非同寻常。不知出了甚关天的大事,竟调动了汴梁驻军。身着铠甲,训练有素的士兵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在令官的指挥下迅速占领城中各大要口,余下的便有计划地在城中分散搜寻。
老百姓不晓得所为何事,又碍于军队的威严,原本热火朝天的喧嚣氛围一时间俱都冷寂下来,而众人则立于原地面面相觑。
事发突然,便是政治嗅觉高度敏感的世家大族见此情景也一头雾水,甚至有人寻思着是否进宫面圣以探听实情。
众人浑然不解下,成安伯府的蒋祺芳和蒋祺宇兄弟因他二人心里有鬼,见如此情形心中不禁猜测如此大动干戈是否与自身有关。
赴“牡丹宴”的各家马车陆续进城,却在城门拦住盘查不得行走。
有人向士兵们打听所为何事,可也只得了模棱两可的回答,听在蒋氏兄弟耳中,他俩愈发忐忑不安,名义上是为着有贼人进府盗走王妃的宝物,可至于这般大阵仗?
“阿兄,莫不是那两人在敬亲王的地盘上为非作歹了?”蒋棋宇推测道。
“极有可能。”
那两贼人本就是通过旁人介绍得亡命之徒,又有命案在身,这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匪徒便是在王府里为非作歹也毫无意外。
蒋氏兄弟不关心谁人遭了毒手,就怕照这般盘查下去,不出一天就会找到他们头上。
“也不知他们拿了赏钱跑路没有…”蒋棋芳道,“无论与否,只怕都会牵连在你我二人身上,这两人留不得了。”
“可是,我们完全没可能在高度戒严的情形下使人解决他们。”蒋棋宇被他阿兄说得愈发惶恐,前次在开封府大牢所遭受的一切还记忆犹新,他可不想再有二次。
他们手上或许有可用之人,可要将痕迹清理干净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蒋棋芳坚定道:“眼下只有求祖母帮忙了。”
“可是…”蒋棋宇仍有犹豫。
“你怕什么!府上只得我两个男丁,祖母一向疼爱我们,到时我俩在她跟前哭上一哭,祖母心软,那我们便万事大吉。”
走到这一步,已经没了退路,两人按捺着回到府里,来不及换衣裳就跑去了成安伯老夫人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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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成安伯老夫人就寝的时辰固定,今日因进城时耽搁了些,过了时候,早就精神不济。由侍女伺候着梳洗好了正要上榻,却见两个爱孙礼数全无,二话不说进了屋子就抱着她的腿脚痛哭不已。
她不明所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里七上八下给吓了个好歹,由着贴身的嬷嬷抚了好一阵心口才缓过来。
“祖母,您可要救救孙儿们哪?否则孙儿这贱命就得被人夺了去!”
蒋氏兄弟自小到大惹得乱子不少,还从未如此惊慌过,她怕是二人真捅了什么篓子,打定主意也要将他们护下后,这才道:“出了何事?”
兄弟俩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蒋棋芳斟酌着一五一十将实情说了出来。
原是自从他二人因沈兰庭之故在开封府大牢吃尽了苦头,便是祖母去圣上跟前讨说法也没落着好,他们虽是记恨皇家薄幸,却敢怒不敢言,就将这一切算在沈兰庭头上,处处与他为难更甚从前。
像沈兰庭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非婚生子,自家行宴都得退避三舍,又何德何能在“牡丹宴”这种尊贵的场合露脸?
蒋氏兄弟也知晓沈兰庭有些本事,深怕他趁机在权贵跟前显摆,得了贵人青眼,加上新仇旧恨算在一起,他二人就托那钻营歪门邪道之人去寻了歹人计划将其捉了给个痛快的教训,若是死了残了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可如今这般情形定是计划里出了差错,也不知那两个蠢货干了什么好事,才引得军队都出动了。
“祖母,那俩贼人必然是留不得了,否则被捉了去将孙儿们供出来,不止孙儿性命难保,便是整个成安伯府也无出头之日啊!祖母!”蒋棋芳和蒋棋宇哭得跟唱戏似的,一声高过一声,惨痛非常。
成安伯老夫人听完前因后果也是怒从心起,使了力气两他二人踹开,“孽障!”
沈兰庭虽是让他成安伯府蒙羞的产物,可到底血脉相连,蒋祺芳俩人是彻底触怒了成安伯老夫人,她斥道:“沈兰庭再如何也是你们的表兄!你们竟然!我成安伯府如何会教出你二人这般冷血无情之人,对着自家兄弟都起了歹心,竟想致其余死地!”
蒋氏兄弟不曾料到祖母会帮沈兰庭说话,蒋棋宇当下就有些慌神,连忙看向兄长,见其跪走向祖母,他也赶紧跟上。
蒋棋芳扯着成安伯老夫人的裙角,声泪俱下的忏悔,“祖母!孙儿并无杀他之意!原是想给个教训让他不再拐着胳膊肘向着外人!并没有想要他的命啊?祖母!孙儿错了!”
“是啊,祖母!孙儿真的只是想小施惩戒而已!自知犯下错事,已追悔莫及,可眼下太子的人若查到孙儿们,孙儿就完了啊!”
成安伯老夫人虽恨蒋氏兄弟不知分寸,却也让他们说到了心坎上,沈兰庭到底不算他们成安伯府的人,且这些年待他也亏。那小子是凉薄之人,日后也靠不上他多少,这伯府的门楣还是要两个嫡孙撑起来,罢了罢了,此事就当给他二人一个教训罢。
成安伯老夫人几番思量,低声吩咐了嬷嬷几句,待嬷嬷领命出去后才身心疲惫地威严又缓声道:“此事你二人不必再管,只是你们到底有错在先,为示惩戒,佛堂罚跪思过三日,禁足一月。”
解除了性命之忧,这小小的禁足自然拦不住蒋氏兄弟,他二人得意祖母始终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喜出望外的领了罚很快就退下了。
天将破晓,幽森森的林子也有了些鸟儿的叫声。
叶微雨和赵宣令本就提心吊胆的,睡的很浅,被小小的鸟儿在树稍上一动作就惊醒了来。
赵宣令无意识地抬手抚开落在脸上的枯叶,又整理了下鬓角的碎发,这才睁开眼来。她眼神还有些许迷蒙,有薄薄的光照进洞里来,再不是伸手看不见五指的漆黑,待看清眼前的环境,心里更是黯然,外面一丝动静也无而天却快要亮了。
“叶小娘子…”赵宣令轻声唤道。
只一声,叶微雨就睁开了眼睛,经过了这么些时辰,她手臂受伤的位置疼痛不减反增,现下疲累至极。
赵宣令打量她的面色,试探着问:“你可是身子有所不适?”
叶微雨摇头,赵宣令本就惶惶,自己就不要火上添油了。
赵宣令不疑有他,以为她是无人相救而心情低落之故。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想探看这洞里是否有出路。
叶微雨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转动。
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里写,男女主人公若是不小心跌落山崖或是洞穴,在第二日醒来后会惊喜的发现有藤蔓或是旁的东西供他们逃生。可眼下,她二人所处的这深坑,岩壁上不说光滑,却是连攀爬时接力的石头都没有。
再看这泥土的成色,这个洞应当是新挖不久,可见是未给掉落之人留活路。
叶微雨惨然地想,若是自己不幸没了,爹爹定然痛苦万分,阿元还那么小,没个仔细的人看着也不知日后会如何,还有维玉,他最爱哭哭啼啼的,到时若苦的形象全无,怕是最后一点皇子风度也保不住。
赵宣令自然判断出自己逃生无能的结果,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她缓缓坐回原处,突然释然地笑了一下,而后道:“挺好的。”
不知是自说自话,还是对着叶微雨。
“自小我便被母亲教养得知书识礼,端庄贤淑,一生都要为家族而活。先时太子殿下不曾订亲,成为太子妃便是我的目标,所谓精通琴棋书画,不过是为了嫁入东宫的捷径。后来期望落空,母亲责备我无用,枉费她给我挣了这‘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眼见着到了适婚之龄,她又推着我去攀信王殿下的富贵,可信王殿下早就心有所属哪里就是我能强求的。”
“婚事不顺,母亲渐觉我不能为家族助力,于我便愈发懒怠对付,匆匆相看了今科进士,预备就此将我嫁了去。可结果…”
说着,她对着叶微雨凄然一笑,“结果如何,叶小娘子经昨夜的偶遇,心下定是有了结论…”
“如此就这样解脱,也挺好的。”
赵宣令看着是端庄自持地性子,叶微雨不料她会对自己剖心,还是说母亲的不是。
她一贯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更不会交浅言深,可见着赵宣令脸上虽是释然却分明是绝望的神色,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劝慰几句。
“你与翰林夫人若有意见向左之处,最好是坦然提出与之剖白谈心,让她了解你真实的想法才是。”
“母亲的性子…”赵宣令苦笑摇头道,未尽之言已表达得淋漓尽致。
她忽而对叶微雨笑道:“听闻叶侍郎平日里最是洒脱不羁,不慕富贵,我真羡慕你。”
叶微雨未接她的话说下去,而是道:“人活一世,还是需要明白自身真实想要做的事方才舒心恣意。”
晨光愈发明亮,天际也亮出了鱼白肚。
就在叶微雨和赵宣令暗自祈祷着能平安度过些时日,才有更大生还的可能时,她二人猛然听到洞外有活物走动的声音,先是隐隐约约不甚清晰,而后由远及近,响动愈来愈大,可以辩出不止一个。
她俩对视一眼,分别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
莫不是林中的野兽嗅到人类的气息?
叶微雨沉下一口气,只听有人道:“大家四处都搜仔细了,休要放过一尺一寸之地!”
“找我们的人?”赵宣令无声问道。
眼下敌友不明,叶微雨示意她屏息凝神莫要出声。
她们在地下,是以对踩在泥地上的脚步声听得分明,有人越走越近,两人紧靠着泥壁,不欲被人发现。
那人在上头扒拉两下枯叶,转而向后大喊,“头儿,这里有一处大洞!”
卫旻听得属下呼喊,几个大步便从原处跑了过来,他为着急靠近,而是挥退众人,“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