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自觉拉缰让路,却不想那车不仅没走,还从车厢里钻出一个清秀内侍,宝禄。
宝禄回身再度掀开车帘,桓允才半探着身子出来冲叶家的马车招呼,“阿不,你在里面吗?”
陈叔初初以为是东宫太子出行,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活祖宗,当下就要行大礼,桓允虚摆了一下手就不再搭理,而是继续隔着车窗对叶微雨说话,“阿不,你倒是说句话呀!”
“找我何事?”叶微雨以为他有急事,否则断不会雨天出宫,可听闻他的语气又不像,转而素手轻掀车窗帘子,对上他如玉的脸问道,“春寒料峭的,你随意外出就不怕着了风?”
几年没见,她却是晓得的,他如今的身子比当年在蜀中时不知好了多少,可见他仍药石不断,想必还得处处小心才是。
“不过一点毛毛细雨而已。”他意气洋洋的扯了扯肩上镶毛边的狐皮斗篷,道,“我可不是无事瞎逛,而是从今日起我便同你一样,都是太学生了。”
国朝初年,皇室子弟除宗亲入国子监学习外,皆在宫中设学堂,由名师单独授业,并不与一般贵胄或平头百姓一同进学,后来逐渐不设此限,但为以示差别,仍沿袭旧例。所以开国至今150年,还从未有皇子进过太学读书的。
因而叶微雨听到的第一反应就觉得他在说笑。姑且不论桓允是言出必行的人,就说他每日奔波皇城和太学之间多有劳累,于他的身体休养诸多不利,仅凭这一点,太子都不会同意他任性妄为。
见她满脸怀疑,桓允好脾气的解释,“我说的自然是真的,否则阿兄也不会拨人护送我了。”
他的马车后面,还有十二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宫羽卫严阵以待。
九皇子羸弱,早年又走失民间,嘉元帝恐其寿数不长,又意在护其周全,便违制特设12亲卫随侍左右,由太子手下的卫队长管理。
他又继续催促,“阿不,我的马车宽敞,你到我这儿来。”
因太学有规定,不住宿的学生不可带仆从进学舍侍奉,但是侍女家仆在学舍外等候总是允许的,所以叶微雨就只带了流月一人,只是她照顾稚龄小童不如绿萝周到,笏生自己都还是小孩子需要人照顾,叶微雨自然不可能将齐姝元丢下,当下她便催促陈叔道,“不了,快走吧,否则该误了时辰。”
桓允不允,“你那马车比我父皇养鸟的笼子大不了多少,坐在里面多憋屈,我特意绕了远路过来接你,你竟不愿意领情?”
见她仍安然不动,还有撒手欲走的趋势,只得泄气道,“也好,那本殿下就将就将就去你那鸟笼子般大小的马车里挤一挤了。可我近日觉得心口疼,时常还伴有呼吸不顺畅的症状,就是不知在人多的地方会不会受得住…”
这一招以退为进很是有用,果不其然叶微雨淡然的神色动了动,道,“我过去,阿元同我一道。”
因着桓允的授业恩师同样也是太学祭酒陈均道听闻其欲入太学求学,便如桓晔所料对嘉元帝进“谗言”道,“便是微臣徇私允了九皇子不必通过入学考核顺利进入太学,可周遭满腹经纶者众,怕是以他所学定会跟不上旁人的进度,只怕到时候让圣上,让太子颜面难存…”
嘉元帝对陈均道的话深以为然,于是在学业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桓允被他的父皇勒令且派人时刻紧盯着临时抱佛脚数日才得以解脱。
在这期间,他连叶微雨的头发丝儿都没见到,想念得紧,有很多话想跟她说,自然就不愿意齐殊元这个小拖油瓶也在场。可若是他不同意,阿不就不会过来了,当下他勉为其难道,“好吧,本殿下大度,就让这眼泪鼻涕泡都还挂在脸上的无齿小儿享受一回皇家待遇。”
......
外舍学舍距离皇城很近,就设在大内背后偏北的位置,与开宝寺相邻,远离市井喧嚣,每日伴着晨钟暮鼓上课下学,环境甚是清幽。
待到得学舍附近时,雨已经停了。
还未靠近巷子口,就已经远远见到装潢不一,且带了各家家族徽记的马车排队停放。虽说桓允未设皇子仪仗出行,但有十二亲卫开道已别无二致。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行至学舍大门方才停下。
外舍每年只招生员200,四品以上官员的适龄子女可免试入学。余下名额则由太学出题试士,择优录取。可不知从哪朝起,有世家子弟不愿走此捷径,而意在与他人同场竞技通过入学考核取得就读资格。再一再二再三,后世之人争相效仿,也就导致了普通人家的子弟入学名额大大缩减。
举目看去,周围多是送学子入学的各家亲眷和仆从。开封府下辖县乡考取太学生员资格,只身背着被褥用具前来报道的寒门学子的身影却是寥寥。
皇家亲临太学多是去上舍,还从未有过皇子仪仗驾临外舍的情景。而且汴梁城中百姓多听闻九皇子有十二亲卫,却甚少亲眼所见,故而当下便驻足一探究竟。
桓允下车后,早有学官整衣戴冠垂首相迎,他意兴阑珊的挥退众人而后回身等叶微雨下来。
此前在入学考核中,叶微雨就已经以榜首之姿的身份被录取。
在大门处设桌做学生身份辑录的学官一见她的名字便赞到,“有乃父之风。”
当年叶南海也是叱咤太学成绩榜榜首五年,若不是他春闱时得了风寒,状元的称号花落谁家就不一定了。
做好学籍登录,叶微雨和桓允便踏过门槛入内去找自己分配到的斋舍。
太学采取分斋教学的方法,将各个学生打乱分为每斋三十人。
叶微雨他们到的时间稍晚了些,却仍有不少学子簇拥在廊檐下看分斋的红榜。他们多数都身着绫罗绸缎,打扮讲究,可以看出不是出生勋贵就是富贾之家。所以一见到披甲带刀的羽卫就知道是九皇子亲至,原本还闹闹喳喳的少年们,生怕惹恼了脾气阴晴不定的九殿下而立马如秋后的蝉虫,噤声不敢说话了。
桓允本就生得出众,皇家子弟又气度不凡,他虽说眼高于顶,可那睥睨不将等闲之人放在眼里的矜贵模样却又惹得在场的少女频频暗自打量。
在场的就有沉不住气的小姑娘扯了扯旁边之人的袖子,悄声道,“他就是九皇子啊!比太子殿下生得还好,我以前竟一次都未见过呢。”
被拉扯袖子的姑娘正是那日在樊楼见过的阮静姝,只见她眼下全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仿若眼前所见都不是真实的而是置身梦中一般,好友同她说了些什么,也一字未听入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清芷送的营养液!
第13章
叶微雨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而后问桓允,“你在哪间斋舍?”
为了以示区分,三十个斋舍俱被命名,她自己就被分在“治事斋”。一个学斋只有三十人,很容易就快速掠完,却没有看到桓允的名字,叶微雨便问他。
桓允从未想过会不跟她在一处学习,听得她问,才眉尖一挑,去看治事斋的生员都有哪些,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从头到尾看来看去愣是没找到自己的大名,眉心一蹙就要唤宝禄去寻了学正过来理论,只一转眼眉头又放松下来,对着叶微雨露出不甚在意的笑,“管他在哪个斋呢?反正我与你一处就是了。”
说罢,便拉着她去看斋舍的环境。
叶微雨斜睨他,知道他又要胡来,不甚赞同道,“学院重地,你可不能由着性子行事。”
“阿不,我在你眼里就是这般不知轻重之人?”他摇头晃脑道,“罢了罢了,谁让你小小年纪就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平日里最喜管教人呢。”
“也就是我宰相气度不与你计较,否则日日都被你说上一说,还不得怄死?”
“你少胡吣‘死’字!没轻没重的!”叶微雨经历多了亲人相继去世的惨事,面上不显却最是忌讳这个字,他身子不好,担心他嘴上没个轻重一语成谶,他说罢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见她面色发白,脸上是鲜见的肃整神情,桓允心知她杯弓蛇影,却也嘲笑不得,只又在嘴角挂上纨绔不可一世的笑,“阿不如此看重我,我自然要长长久久的粘着你啊!”
两人说话间就穿过开阔的前院来到后面学生日常读书的斋舍。
大周朝廷重视国民教育发展,每年在各地官学都会投入大笔银钱用于太学生的读书食住。
凡是取得生员资格的学子,在太学求学期间,不仅为其提供免费住宿和统一制式的学子服,还会每月补贴银钱用于饭食。
学院里设有公共的饭堂,可凭入学时发放的类似腰牌的身份证明免费在里面用一日三餐。
这一举措大大的减轻了出生贫寒的学子的生活负担。国朝本就鼓励科举,若是从太学上舍以优异的考核成绩毕业,还可获得礼部给出的免试科举的资格。两项政策结合下,那些想要凭借科考鲤鱼跃龙门改变命运的寒门就更一门心思的想要进入太学了,只是到底名额有限。
外舍每年取200人,其中有半数还是官宦子弟,是以学斋设有7间,却不是单单分布在一处。而是凭着大周人雅致的审美情趣错落而建,期间亭台假山活水,竹林花丛小径相映成趣,背后还有开宝寺所在的檀香山做衬,景色绝佳,使得这里实在是读书求学问的好去处。
“治事斋”前面有一丛竹林,竹影倒映在墙上,风吹竹叶动、影动,还伴有“沙沙”的声音,很是有趣。
斋舍内里也是宽敞明亮,整齐的摆放着三十张条桌,为了锻炼考验学子的心性,未设座椅而是用旧法,盘腿而坐的形式。窗格很大,花草虽多却完全不影响光线进入室内,反而雕花木窗因为植物的点缀,更显意境。
粗粗打量下来,虽比不得家中书房的陈设,但也算讲究,叶微雨总体来说还比较满意。
至于在斋舍内如何坐,自然就是依据考核成绩的好坏自行选择位置了。
叶微雨既不想太前,也不愿太后,就选了居中的位置,桓允见状,立马指使宝禄将她右手边的位置占为己有。
“你…”叶微雨欲言又止,组织好语言才道,“你不是答应我会循规蹈矩吗?”
那桌上已经摆了纸张都起了毛边的《荀子》,分明此前已经有人将这个位置选了,可桓允不仅明目张胆的无视,还将那书直接扔到后面一张桌上,行径颇为霸道。
“如果书可以像人一般,能走能思考,那我姑且就承认它可以有占座的资格,若不是,那本就是死物,又如何能做的了人的主?”他一番强词夺理说的叶微雨都要被他哄骗了去,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正巧这时因事外出的书主人返回,瑟缩的看着桓允,尝试着想要同他说白一番,可碍于他的皇子之尊话到嘴边都不敢说不出口。
桓允高扬着脑袋,凤目轻瞥他,在这般施压的眼神下,那衣着简朴的怯懦少年竟畏畏缩缩的开口了,“殿…殿下,这…这…原是小…小人的位置。”
“哦,那现在已经归本殿下了。”
叶微雨扯住他,眼神示意,“不可仗势欺人。”
桓允却不以为然,不就是跟他换个座儿至于做出受了万般委屈的模样吗?他杵着坚决不肯让步,那简朴少年似是觉得叶微雨能镇住桓允,便使了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她。
本就是桓允理亏,叶微雨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维玉。”
“维玉”是桓允的表字。
古时男子“二十冠而字”,到大周朝,虽说年轻男子还是二十周岁行“加冠礼”,但十八岁便可由德高望重的长辈为其取表字以示成年。
到了桓允这里,就成了例外。
他初到蜀中叶家,对陌生环境及人的警惕让他缄口不言似是失忆不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时间久了些才开尊口恍然说出一个“宁”字。
彼时秋意正浓,府衙后面的小花园里的百年银杏落叶铺了满地。叶南海坐在石桌前怀里抱着叶微雨陪她读《诗经》,桓允则坐在他们对面的石凳上听。
正好读到《大雅·公刘》“何以舟之,维玉及瑶”句,叶南海忽地想到桓允还未有姓名,端其容貌如玉,便道,“不知取名为‘瓒’如何?这表字嘛,便可用‘维玉’二字,只你年岁尚小,倒是可将表字用作小名称呼。”
“且‘维玉’与我儿‘微雨’谐音,方显一家亲昵。”
“微雨”这名来得甚是随意,只因叶微雨出生于暮春,又是细雨绵绵之时,恰好那天叶南海读到五柳先生的《读山海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叶微雨的名字就这么被定下来。
未被桓晔接回宫之前,叶家诸人都是以“维玉”来称呼桓允的,只后来知道他皇子的身份,为了避嫌便不再提起。
现下叶微雨一时不察,倒像从前一般随意的喊出口,她募地愣住,桓允听在耳里却是相当舒心的,想着既然叶微雨不喜自己抢占他人的座位,那便罢了呗。
他眉眼动了动就要使唤宝禄把扔到别处的那卷破书给捡回来,眼风一瞥便看到从斋舍外又进来几个学子,谈笑很是熟稔活络。
那几人是朝中大臣的子侄,每逢宫中摆宴,他们都随长辈入宫觐见,自然是认得桓允的。
见桓允在此,他们当下就弓腰作揖行了大礼。
纨绔也分很多种,像桓允这样身份、地位都凌驾于众纨绔之上的顶级纨绔甚是不喜其他纨绔,不巧,眼前几人正处于他眼神都不想给的行列。
所以,桓允对他们的行礼视若无睹不欲理会,只是他却不经意在其中看到了傅明砚,这个他不知道姓名的登徒子,只在心里轻视的呼其为“铜臭小子”。
同那些个不入眼的纨绔厮混在一起,料定也不是什么好鸟!桓允暗道。
傅明砚不与那几个往一处走,而是辞别了他们,往桓允他们的方向走来,泰然自若的在叶微雨选定位置的左边撩袍坐下。
桓允登时如临大敌,这家伙前段时日在阿不家的书局就对她语出轻佻,而今大喇喇的与之相隔不过尺寸之间,那还了得!
他回头又瞥向那简朴少年,道,“你不用啰嗦了,识相的就赶紧另寻他处。”
叶微雨闻言趁其他人不觉轻轻揪了他一下,他也无动于衷,便气恼得自行坐下不再管他如何跟人攀扯。
那简朴少年见被自己寄予希望的叶微雨都撒手不再管此事,心底莫名地却涌上一股不畏强权的勇气,大声对桓允道,“殿下,即便您身为皇子也不该强人所难,否则您就是为天下人表率的圣上蒙羞!为太子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