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回握住她手,领了她的好意:“首辅大人帮的忙,我也没费多少心思。不过眼前还有个烂摊子呢。”
兴许是宿命使然,落脚点竟然在宁州。
回归故土,本该是件乐事,他却不见得高兴,宋宜问:“怎么了?各地都大旱,今年丢乌纱帽的地方官不少,走马上任的新官想必更多,也更不容易,都要耗费心力收拾前人留下的烂摊子,去哪儿不都差不多?”
“宁州更惨,京畿皇粮从宁州要。”沈度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你道运气这么好呢,这肯定是刘昶的意思。他可比我小心眼多了,这一去,做不好那可不是丢乌纱帽了,那是要丢脑袋的。”
宋宜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微微僵了僵,转头看了眼身后那辆马车,沈度转头去看她,她才回过神来:“灵芝父亲似乎就是在宁州出的事,我道她这几日怎闷闷不乐的。”
沈度一愣:“你不说她是家生奴婢?从前的事,想必不清楚的吧。”
宋宜默了默,不想再谈这话题,接过之前的话:“刘昶当日说和我桥归桥路归路,又没说和你旧怨一笔勾销。他当日想着把你赶去边地,让你在那儿待一辈子也就算了,谁知道你这么快就能离开,想找你点麻烦也正常啊。”
“还帮他说起话来了。”沈度低笑,“让我去北郡可是你哥的意思,别什么都算在刘昶头上,人也不是冤大头。”
宋宜一怔,她当日给宋珏说的是宁州或兖州。
“给他宝贝妹子出气呢,不信你到时候回去和他对质啊。”沈度懒洋洋地往榻上一躺,冲她挑了挑眉。
宋宜无言,调令是在成亲之前下的,他说的还真不是没可能,她忽然感慨了句:“我哥也变了,以前总说读书人要清高,当初还敢弹劾同户部抢食的刘昶呢,如今倒帮着他做起卖官鬻爵的肮脏事了,背地里还惯使些阴招。”
她顿了好一会,接道:“其实我知道我爹这种事做得也不少,但以前他们总是避着我,现在好像竟然都用到我身上来了。”
她还惦记着朝服那事,沈度收了那点懒散,很认真地劝她:“任谁差点将孩子性命丢在昭狱里头,也会变的。你爹更顾及你,他自然得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他也不容易,你别怪他。”
宋宜“嗯”了声,有些理亏地问:“我还好。但我哥对不住你好几次了,你不记恨他的罢?”
沈度摇头:“懒得同他计较,等着他到时候主动来负荆请罪呢。”
“就我哥,你想得美。”宋宜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若是有朝一日,宋珏得知他的身份,这个场景必然会出现,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小东西,从说要走开始,你就没怎么笑过了。”他忽然搂过她,往榻上一滚,掐了掐她脸蛋,“不会有事的,别担心了,信我。”-
沈度一语成谶,宁州形势果然比想象中还要糟上几分,碰上二十年来形势最严峻的大旱不说,偏生今年春京畿里头不知怎地还多要了一倍的粮食,等沈度走马上任的时候,百姓几乎已是靠树皮为生了。
富商倒是自然有屯粮,但囤积居奇,粮食价格翻了十倍有余,寻常人家哪里买得起?眼下唯一的法子似乎就是寻常地方官喜欢用的那招——将富商找个由头下狱,开仓放粮。虽然富商不仁,但沈度到底做不出来将人无罪下狱的事。
好在前任知府并未认真救过灾,沈度上任之后,竟然惊奇发现官府粮仓里尚有存粮,遂命人发成了赈灾粮。这般撑了个把月,眼见粮仓快空了,只能撑上几日,他也基本摸清了形势。
三天后,他召了全城富商到城中酒楼议事。
下首坐的都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商,多还和非显贵的官宦之家结了姻亲,沈度新官上任,大部分人忙着发灾荒乱世横财,还没来得及摸清他的来头,态度也不客气得紧。
为首那位富商喝了口茶就不客气道:“大人要我等来议事,来了半天也不说话,时间不等人,小民就先告退了。”
沈度笑了声:“还请等等。”
他说完这话,下属递上来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列满了数字,他让传阅下去:“照现在这形势,城中还需要的粮食数量还请各位过目。”
传完一圈,有人怕他使阴招,先一步沉不住气:“大人这话差矣,先不说我等有没有此等数量,就是有,便是天子脚下,也没有强抢的道理。”
“是啊,”有人应和道,“大人这等达官显贵,平素瞧不上我们这等靠经商混口饭吃的,如今倒指望我等了。”
为首那个富商听着周遭议论,见沈度一言不发,好半晌,道:“大人,我等可将粮价下降一成。今年形势如此,朝廷不会没有赈灾银下来,大人不会将赈灾银中饱私囊,现下又来对我等施压吧?”
这些人说话都不客气,一旁的幕僚都看得急,沈度却冷冷开了口:“降一成,那也涨了八|九成,诸位倒是有把金算盘。”
众人见他软硬不吃,合计了下,最后表了态:“压一半。”
沈度还是不吭声,狗屁赈灾银,他前面那任知府就是把赈灾银吞了才下马的,到他这儿,别说赈灾银了,官吏饷银都快发不出来了,就一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如今再往上开口,户部也半分钱都拿不出来,说是前年翻新含元殿走了一遭,去年皇帝过大寿又走了一遭。如今赶上大旱,先逼着发了一遍赈灾银,这第二道银子如何也拿不出来,让下头自个儿想办法。饿死的人多了,吏部又要让地方官自个儿乖乖受死。
两部凑一块,还真是合适。
沈度默默将方才传回他手里的那张纸捏变了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些人见他不说话,纷纷要走,沈度忽然开了口:“黑心钱别赚太多了,也不怕死后阎王爷都不留,按原价卖。”
“大人说笑了吧,”有人冷笑了声,“我等又不是菩萨。”
沈度默了默,目光冷冷扫了一圈,问:“拿私盐权换呢?”
刚起了身的富商一听这话,全都不自觉地坐了回去。
宁州产盐,利润巨丰,但盐铁官卖久成定制,私下贩卖者一律夷三族,私盐权这东西,他们简直做梦都没想过。但若能私人开采鬻盐,日后的收入显然比眼前坐地起价还要丰厚上千百倍,也不至于顶着眼下招惹民愤的风险。
底下有沉不住气的,为首那位先阻了他,道:“卸磨杀驴的事上头做了不少,如今我等若点了头,日后大人若是过河拆桥,置我等于何地?”
沈度拿杯盖缓缓将茶上浮沫剔干净了,才道:“公文上加一条,三年不改制。多的别贪心,乱世财发着也不安心。”
底下议论纷纷,最后渐渐归于安静。
沈度瞧着差不多了,喝了口茶,起了身:“不得加价,今日定好了,日后就不得再暗中捣鬼,各位回去准备开仓吧。至于私盐权,我既然敢应下,自然能为大家请到一纸公文。”
帝京路不远,但灾粮这等事,早一日便多活一等人命,他在酒楼就地草草准备了下,立即快马入京。但刚至城门,就见宋宜一人站在城门口,见骏马疾驰也不避忌,沈度不得不吁了马。
宋宜打量了他身后一眼,带了四五个随从而已,面色不大好看,语气也冷漠:“沈度你干什么去?”
沈度不知到底是谁将消息泄露给了她,犹豫好一会,才道:“入京述职。”
“你当我傻子呢?上任才一个月,述职,述什么职?”她半点不肯让,“沈度你给我下来,我够给你面子了,你别逼我。”
城门处一堆饥民围过来,这些衣着华丽的贵人,是他们如今最见不惯的人,但沈度穿的又是官服,新任知府来后广发赈灾粮,多少博了点民心,于是都凑过来看热闹。
宋宜还要开口,沈度转身对僚属道了句什么,让他们先转身回了,才冲宋宜伸手,宋宜不肯理他,他只好道:“不是要给我点面子?要吵架也回去吵。”
宋宜伸出手,他将她带上了马。
马儿停在府衙门口,沈度带她下马,才冲迎上来的差役吩咐了两句,宋宜已经怒气冲冲地进了门,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宋宜进了后院,先一步开了口:“怎么?敢不敢把话说清楚,你在北郡说做实事是为了升官回京,现在呢,你要干什么去?今年这烂摊子摆在这里,又不光一个宁州府,要掉脑袋也不会先轮到你,你这么着急去送什么死?”
她连连发问,让他不知先回答哪一个,只好唤了声:“婉婉。”
他刚出声就被宋宜打断:“别这么叫我。”
“你别告诉我你还真在北郡受了触动,想要济世济民呢?”宋宜气不过,端起茶杯,忽地又想起他劝了好几次让她少喝些茶,“嘭”地一声又将茶杯放了回去,“就算当真是这样,你书都白读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还连自个儿都保不齐呢,逞什么能耐?”
她越说越气,沈度看不下去,试图安慰:“就是入趟京请一纸公文,又不是进京做官,说不定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几日就回来了。”
“几日就回来了?你当我傻子呢?私盐权那是什么东西,不过御前,你能请到旨?”
盐铁官卖这事,自然不是一个司礼监或内阁能定下的。宋宜这话没说错,沈度没吭声。
宋宜忽地将库房的钥匙拍给他:“他们不是松口压价到只涨五成么?我嫁妆全给你了,买去。进京,休想!除非、除非……”
她说不出来后半句狠话,最后往圈椅里一坐,将双脚放上椅面,把头埋在膝上,低低道:“我没你那么高尚,我也同情他们,但是、但是我不想你再回那个是非之地。万事不就怕万一么,若真出了事,那可就不是万一了,你让我怎么办?”
沈度握着那把钥匙,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是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贵女,纵然私底下不喜繁苛礼数,也从未如此失态过。快两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她。
他忽然想起,去岁里,梧桐树下,她也曾问过——“那时,你又置我于何地?”
原本以为出去再回来,一切会变得不一样,不想,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他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将钥匙放回案上:“不够,灾民太多。”
宋宜猛地抬头,只看到他一个背影。她怒极,抓过茶杯扔了出去,茶杯寸寸碎裂,她看着那滩四下流溢的茶汁,高声斥了句:“滚远点,有本事走,有本事就别回来。”
但这句话这次却没能得到回应,宋宜默默将头埋进膝上,抽泣起来。
第59章
她哭了好一会,命人收了细软:“给你们大人带句话,他要敢踏入帝京一步,这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沈度方才见有人来报急报,在门口给她使眼色,这才实在没管她,到前头处理起了正事,这边刚松了口气,就听仆役来回了他宋宜这句话,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他赶紧追到前头,总算在门口拦住她,宋宜语气冰冷:“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我就是自私自利,你跟你的老百姓过日子去吧。”
她说完绕过他就走,沈度犹疑了一瞬,将她直接打横抱起来,宋宜惊呼出声,他低声道:“不想丢脸就闭嘴。”
这招屡试不爽,宋宜果然依言噤了声,反手在他身前掐了两把,她在气头上,下了死力,沈度疼得倒吸了口凉气,还是没放她下来,径直把她带回了屋内。
他很认真地开口:“就这一次,日后不会了。别同我生气了,好不好?”
他对外虽总是正言厉色,但还是会经常柔声哄她。可这般低声下气、想要她一句应允的样子,也就要她同他走的那次她才见过。
宋宜心微微颤了颤,没有出声。
沈度低头去看她,她眼睛微微红肿着,别扭地低着头。
共情这种能力,哪怕朝暮相依之人,也同样与生俱来地如此匮乏。
他有一瞬间涌过这样的念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不想同你吵架。”他语气诚恳,“我没有什么济世的胸怀,那是圣人做的事。”
“可是,有种东西,叫做感同身受。”他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我在金玉堆里出生,又被扔到泥里长大。有些苦,从前总反复告诉自己已经忘了,无论做什么,都麻痹自己不过是为那件事做准备。
如今才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有生之年,终难以逃脱困缚。”
宋宜微愕,半晌才对上他的视线,是历经世事的深邃,也是未泯初心的澄澈。
他有些不忍,犹豫了半天,才开了口:“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母亲为了让我能够改名换姓求得生路,曾跟过兖州知府吧。”
宋宜怔住。
难怪当日宋珏同她说,他当年在兖州的旧档几乎空白一片。她那时还起过一瞬的怀疑,他那时尚在微时,如何能做得这般干净。
他用的是“跟”这样的字眼,想必连一个妾的名分都不曾有。他这样高傲的人,当年更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要如何才能忍受母亲做如此难堪之事。
况且,她曾听娘亲偶然提起,他父母昔日感情甚好。
他很轻声地说:“不过是为了条活路而已。天下人,都一样的。”
沈度默默握住她手:“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拿旧事博取怜悯逼你同意,我不需要这些,也永远不会逼你。我只是想,有话我们就好好说开说清楚。那次的事,我绝不会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我心里乱得很。”宋宜见他这般,语气软下来,有些迟疑地道,“你知道,我不止担心那个的。当初只用担心一个身份问题,可、你娶了我,虽然当日陛下旨意上没有明说,但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这么做,毕竟拂了他的面子,他心里未必没有怒气。你若不去招惹他也就罢了,你这主动往他跟前晃,我怕他旧事重提。”
她有些犹疑地将方才被他放在案上的钥匙重新放回他掌心,不敢再看他,声音也带了几分颤:“你让我再想想,先救急。”
“好。”他不再继续劝,也不逼她,“城郊有人闹事,我去看看回来,你安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