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荒年里,滋事者不少,稍有不慎就能演变为起义。但凡闹事规模稍微大点,任何地方官也不敢不放在心上。事出紧急,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到了门口,宋宜忽然唤住他:“沈度。”
他顿住脚,听到她说:“我也不想同你吵架的。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你,没真想丢下你,你安心去忙吧。”
“我知道。”他轻轻应了声,出了门-
沈度走后,灵芝过来寻她,说出去给她抓药。
她体寒这毛病,沈度一直在给她想着办法,日常靠药养着,一年多下来,如今也好了许多,到了这儿也没落下。灵芝每隔几日就要出来给她抓趟药,每次都要好些时辰,却从不肯把这活交给别人。
她本随口应下,见灵芝神情不太对劲,迟疑了会,问:“你也觉得我过了?”
“没有。”灵芝赶紧道,“奴婢就是想起些旧事,心里乱得很,奴婢先去抓药了。”
灵芝说完就走,宋宜默默看了眼她背影,嘀咕了句:“这丫头今日又怎么了?”
宋宜枯坐了大半个时辰,还是心乱如麻,终于坐不住,决定出去走走。
她沿着府衙外的大道走过去,一路上饥民遍布,虽然发着赈灾粮,但到底不可能发够足量,只能勉强续着命,来往行人个个面黄肌瘦,枯瘦见骨。
前头妇人将刚发下来的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往怀中小孩嘴里送,一旁一个半大的孩子盯着,手伸出来好几次又默默收了回去,可惜眼里的光收不住。
宋宜有些失神地看向两侧,终于明白过来沈度说的不够是什么意思。饥民之众,今年旱灾之严重,都是她之前完全没想到的。若非前任知府压根没管过赈灾之事,他们来这儿之后,官府粮仓里怕也是早就一粒粮食不存了,只是不知因为前人渎职,他们来之前又已经饿没了多少人。
她有些木然地走了小半个时辰,走到一条辅道上,见着道旁一家熟悉药店的招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走出来这么远,这是平时灵芝常过来给她抓药的那家店。
她意识到离府衙太远,准备折返,却见前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一个圈。辅道上按理是不会有这么多人的,这场景实在是有些怪异,这个时间点,万事都可能点燃成为一场冲突,她本决定不管闲事,往回走了几步,又还是折返了回去。
她个子矮,挤在一群男人后头,看不清里头的情况,只能从周遭的议论声中得知了大概情况,大概是一个小姑娘刚领到赈灾粮,急匆匆地要拿回去给奄奄一息的母亲续命,不想刚到这儿,因为姿色尚可,被一纨绔拦下,说要么人留下,要么粮留下。
她挤不过人群,只好退出来,隔着远远地踩上了后头药店的台阶,才看清了里边的情况。
周遭纷乱好似在这一刻归于静寂无声,她终于知道,为何远离主道的辅道上会有如此多人看热闹。
那纨绔家里想必有权有势,仆役众多,将围观人群隔开在外。中心圈子里,那纨绔举着马鞭往那女孩子身上一抽,一脸得意地冲围观者吆喝:“一人劝她一句,她要从了爷,爷给你们一人分一斗米。”
他这话刚出口,周遭相劝的声音就不绝于耳:“小姑娘啊,还是从了吧,他家有权有势,你也得罪不起啊。”
“是啊,要是从了,还怕缺粮饿肚子么?”
“对对对,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哪还用过苦日子?”
“……”
小姑娘试图逃了几次,被家丁一脚踹倒在地上,只好瑟缩着身子,将方才领到的那点米紧紧护在身前,死活不肯答应。那纨绔没了耐性,鞭子一扬,“哗啦”一声,竟将她身上的衣服撕开了条口子,初秋时分,小姑娘还穿得单薄,雪嫩而光洁的皮肤瞬间大片暴露在外。
那纨绔眼神瞬间亮了:“爷现在是有耐心才劝你跟我走,一会儿没耐心了,就让人直接将你绑走了,你可想好了。”
周遭相劝的声音又多了起来,但并不是真心怜惜,反而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风凉意味。明明看热闹的也有妇人,可大家都只盯着那纨绔的仆人拎着的粮食,无一人上前相帮,反而恨不得那小姑娘早点屈服。
宋宜怔在原地,她生在锦衣玉食之家,虽见过不少腌臜,但明面里从未见过如此猖狂的恶心之事。后来到了北郡,虽然有隔壁大娘那样心里有点小心思的市井小民,但到底民风淳朴,大家心都是善的,他们走时,隔壁大娘还送了她一双亲手纳的鞋赔罪,还是按照那日仓皇中送给她的那只鞋样子做的。
辅道离大道太远,去找官差的话,情况顺利来回都得至少小半个时辰了,宋宜弃了这个想法,犹豫了好一会,才下了台阶,往人群中挤去。
但她身娇个子又小,这实在不是她能逞能的场合。
她还未挤进人群之中,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灵芝。
宋宜微怔,这才想起来灵芝方才确实说要来给她抓药,在这儿也不稀奇。可灵芝的性子,断不会来凑这种热闹。
那姑娘的啜泣声不止,灵芝趁仆役不备,钻进了中间圈子里,对着人群道:“同受苦难,各位何必苦苦相逼,一个小女子而已。”
那纨绔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反倒不说话了,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窝里反。周围围观的人见出来个狗拿耗子的,怕搅了他们的好事,开始骂灵芝,让赶紧滚蛋。
灵芝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默默往那姑娘身上一套,随后起了身,指了指人群:“食人为乐,不如狗彘!”
要不是这声音宋宜太过熟悉,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灵芝,灵芝比她大上两岁,从小到大都文文静静,行事谨慎,将她一切都打理得无可挑剔,从来没说过一句出格的话。哪怕到北郡之后,受当地风气影响,但也就是稍微活泼了几分,骨子里还是个恪守规矩的人。在她的认知里,灵芝是决计说不出来这样的话的。
她往前挤了两步,又被人群推攘回来,只得出声唤:“灵芝。”
灵芝身形微微顿了顿,没答应,周遭被骂的人被戳中痛点,恼羞成怒:“小丫头片子,嘴巴放干净点!”
“……”
“假惺惺,有本事你代她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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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宋宜听不下去,刚往里边挤进去一步,又被前头的汉子拿胳膊肘挡了回来。
宋宜默默揉了揉被撞扁的脸,开始后悔为何自从出京后,出门再也没有带人的习惯了。但现下后悔也无益,她咬牙继续往里边挤,灵芝在这刻站到了最中间:“在场诸位哪位方才没去领赈灾粮的,敢站出来么?父母官保的是善民,非尔等刁民!”
周遭骂声四起,那纨绔忽然拍了拍巴掌:“姑娘说得好,尔等刁民!”
灵芝转头看向他,啐了口:“仗势欺人,你连刁民二字都配不上!”
那纨绔一愣,大概从来没在宁州府这地儿见过敢这么骂他的人,觉得新奇,手里马鞭甩得呼呼作响。灵芝忽然伸手握住了鞭尾,她不会功夫,这一鞭又用了全力,她虎口瞬间裂开,两相对峙,周遭静谧了一瞬。
宋宜赶紧趁着这机会往前挤:“灵芝你给我回来,回去再想别的法子。”
但这安静不过一瞬,她的声音又被淹没在四起的喧哗声中。那纨绔手中力道加大,灵芝疼得受不住,缓缓松开了鞭子,那力道就落在了她身上,灵芝闷哼了声,却不喊疼,只是冲他道:“今日我一死,你必得替我陪葬!”
“想死?成全你。”那纨绔被她这话所激,猛然从随从腰侧拔了刀,“但要让爷给你陪葬,那还是下辈子吧。”
灵芝在这空当转向人群,沉声道:“同为民,齐心方可抗权势!汝等今日助纣为虐,明日受难者将是尔等。”
那纨绔嗤笑了声,觉得她还当真挺有意思,刀没落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挺有意思的,等你死了,爷赏你块碑。”
灵芝转头看他,又转了一圈看向人群,宋宜终于在这一刻挤到人群中前方,迎上她的眼神,清高而坚韧,她开口:“吾名符奚。
若为苟且偷生,而肆意践踏他人者,必不得善终!”
那纨绔被最后四个字所激,手起刀落。
宋宜怔在当场。
那纨绔见着血,才回过神来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在骂他,而是说给围观者听的。但这种缺德事他干得太多,心里没什么波动,只是觉得被扰了兴致,满脸不悦地吩咐道:“死的拖去丢了,活的绑回去。”
周遭人群不散,他似是想起来什么,唤了人发米,周围没了喧哗议论声,众人本就是方才去领乐赈灾粮回来的,手上都拿着口袋,纷纷沉默着将口袋打开装米。
那仆役分完一圈,那小姑娘已经被缚了双手往车上扔,眼见着这场风波马上就要归于无声无息,忽然不知谁起了个头:“去他娘的!谁要你这狗杂碎的粮!大家伙把这狗杂碎捆了送官。”
那人一马当先将那口袋米往面前的仆役脸上一砸,周遭众人一愣,随即一哄而上,到底人多,虽然有负伤的,但还是将那些仆役揍得鼻青脸肿,四散溃逃。那纨绔眼见着场面不受控制,将那小姑娘往地上一拽,连滚带爬地往车上逃,还没到马车前,已被人揪住扯了下来,被人捆了往官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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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店掌柜见人群都散了,才哆哆嗦嗦地出来,凑近探了探,摇了摇头,看了一眼一旁哭啼啼的小姑娘,没管,走过来几步,见宋宜还在原地没走,有些迟疑地问:“小娘子没事吧?”
宋宜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她顾不得其他,上前将灵芝揽入怀里。她枯坐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一旁还有一个人,只好挪过去将那小姑娘手上的绳子解了。
小姑娘在一旁哭成了泪人,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极致的悲恸下,情绪反而成了最不容易外显的表达方式。
她默默坐了半晌,直到日落时分,忙活完回城的沈度终于在此寻到她。他方才从城郊回来,见着府衙门前黑压压一大群人,好不容易把人押下,又带人过来寻这地儿,不想在此见着宋宜,以及她怀里的灵芝。
沈度默默站在她身后,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宋宜没转头,却好似知道他在身后似的,忽然道:“沈度,备辆车吧,我带她回去。”
仵作在后头尴尬地站着,沈度冲他摆了摆手,吩咐人去备车,又命人将那小姑娘送回去照看她母亲,交代好随时待传唤的事情,才过来看宋宜。
宋宜固执地不肯让别人碰灵芝,自己艰难地带她上了马车。
沈度没上车,跟在马车外,缓缓随她往回走。
宋宜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那人是谁?后头有人吧,不光是有钱那么简单?”
他们刚来自然不认识,但看方才那些人的反应,想必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且平时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也没少做,才让众人半点不敢反抗。
沈度默了默:“英国公家的表少爷。”
她忽然回想起,去年她在马车上问起沈度的时候,灵芝还曾拿英国公家那位公子作比,还拿她打趣说当年她爹直接拿棍子将那登徒子打了回去,惹得如今英国公见着她爹都还吹鼻子瞪眼。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还偶尔会挨点罚,但我爹却从来都没舍得罚过她一下。”
沈度想说句什么宽慰的话,但到底没能出口,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了许久。
路过官府设置的赈灾粮发放处,宋宜忽然出了声:“我之前告诉过你,这丫头父亲就是在宁州出的事。延和七年,宁州知府,符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延和七年,宁州府大旱,饿殍遍野,知府符津以清廉著称,全力救灾,最后却被杀鸡儆猴,阖府男丁一律斩首,女眷没为营妓。
他来此之前,查过宁州府的地方志,这事他当然知道,所以当日路上才和宋宜开玩笑说来这儿要是干不好,就是个丢脑袋的活,只是没想到那人竟然是灵芝父亲。
“出事的时候,她父兄一并丢了性命,她还在肚子里呢,母亲居然也被罚没为营妓了。当年这事听说闹得挺大,我娘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觉着可怜,让我爹想了点法子把人买下留在府上了,可惜人也没能撑多久,生下孩子不久就走了。”
“这丫头来这儿之后情绪就一直不对,我不该带她过来的。她方才出门前就很奇怪,我没拦她,我现在出门也没带人的习惯。”她语气里满是自责,“她明知这做法不过是送死,为什么还要凑上去?自己做不到漠视苦难,就妄图以血唤醒这群麻木且自甘堕落的他人?沈度,她明明听到我叫她了,也不肯回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的死,我怎么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是一时烧糊涂了么?”
当时的事他从报官的人那里得知了个大概,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可不能瞒她,只得压低了声音:“当年那位知府被定罪,惹得全家无善终的最主要原因是——最后一点赈灾粮,原本好生分发下去,就能勉强撑到第二批救济粮下来,但是被人哄抢,官兵不敢当真对灾民下杀手,最后竟然被踩死踩伤无数,老弱妇孺没能抢到分毫,于是饿死了许多人。”
他没说那个许多人到底是多少,但官吏失职查办,女眷一般只是罚没为奴,若是没为营妓的惩罚,那当年的惨况可想而知了。
那些人纷纷说着风凉话劝那小姑娘屈服以换粮的场面好似还在眼前,宋宜缩了缩身子:“可她没见过,那会儿她都还没出世。”
沈度也不知该不该接话,沉默半晌才道:“州府志有记载,她以前兴许想法子找来看过吧。当年那位知府,是在赈灾粮被哄抢完后,面对被踩死的诸多官兵和老弱病残的尸体,当场一头撞死谢罪的。”
今日这场面,和当日何其相似。
“又不是他的错,他都以死谢罪了,为何还要这么对他的家人?”
沈度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道:“法不责众,但总得有人被推出来慰藉亡灵。”
“符奚,她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宋宜声音很低,“若当年没有出事,她也会是个一身傲骨的官家小姐。”
第60章
这案子几乎不用审,再没有比这事实更明晰的案子,也没有比这人证更多的案子,
沈度在第二日午时就在菜市口杖杀了英国公家那位表少爷,由头是非常时期行非常法,敢抢赈灾粮,斩立决,无需等到秋后。选的杖刑不是腰斩,自然是因为行刑时间久,震慑之意更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