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还算机灵,燕帝懒得同他计较,冷冷道:“呈上来。”
潘成默默将吏部刚送过来的东西呈了上去,燕帝阅过,忽然冷笑了声:“真是干净啊,朕真是好些年,没见过如此干净的官吏旧档了。”
沈度开口:“回陛下……”
燕帝懒得听他解释:“来人。”
第62章
潘成一惊,外殿传来禁军重靴行进的声音。
“送知府大人出殿。”燕帝语气平静,“知府大人远道而来,当重礼相对。”
沈度绷紧的脊背缓缓松了下来:“谢陛下厚爱。”
“交一份赈灾详策给内阁,立刻滚回去把宁州府那点烂摊子收拾完。给你两个月,之后回京到户部入职。”
沈度一愣:“陛下,臣刚升任知府不过一月,这不合吏部规矩。”
“你方才不是说吏部条例有缺陷?有识之人,该破格录用就破格录用,该破格升迁,也不能囿于陈规。沈度,当年殿试,别人答八股你敢答时事,这道理如今要朕来教你?”
沈度想到宋宜对于回京的态度,微微迟疑了一瞬,随后顺从地叩首谢恩。
燕帝冷笑了声:“先别急着谢,你今日敢夸下海口,日后户部亏空若是填不上,朕要你以命谢罪。”
沈度看他一眼。
“如今定阳王也没什么可以掣肘朕的东西了,待他回京,虎符也该还给朕了。”燕帝意味深长地说完这话,向候在一侧的禁军示意,“请大人出去。”
沈度出了殿,方才脊背上的寒意缓缓消下去,可被外头的毒辣日头一晒,又觉得浑身燥热起来。冷热相间,骨髓阵痛,竟是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但他到底是赌对了,今上最初毕竟是个明君,这股劲到如今虽已不剩多少,但除了对朝臣的多疑与多疑之下的狠毒,可取之处依然有。
他往东宫方向去,刚报上姓名,小黄门立即请了他进去:“殿下等着大人呢。”
沈度入殿,刘昶先一步道:“孤还真是没想到,父皇到底青睐你哪点?户部?沈度,你若当真去了,可就当真和孤成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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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度默了默:“圣命难违,也不是臣主动请的旨。”
“这是非你所愿的意思?”
沈度态度变得不客气起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臣就不客套了。臣今日来,是想请殿下借点赈灾银给臣用用。”
“沈度你没糊涂吧?”刘昶被气笑了,“赈灾银该去找户部要,来找孤,你怕是该讲官吏条例重新读一遍了。不过你若找户部要了这笔银子,日后回京,怕是也不会受同僚待见吧。”
“是,”沈度同他行了半礼,“所以这笔银子还是来找殿下要的比较好。”
刘昶这下是真的笑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倒是忘了方才的不豫:“首先,赈灾钱粮户部负责;其次,你方才亲耳听到了,孤如今无权在手,有事找内阁和司礼监去。”
沈度默了一会儿,道:“去了也没用,户部没钱,尚书乌纱帽都快被摘了。不过户部里头的蛀虫不知又有多少是殿下强行塞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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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刘昶气得说不出话。
“殿下,当日在北郡,臣为殿下送了份大礼。”
刘昶心下一凛,眼神狠厉起来,但怀疑沈度知道的程度,没有先出声,以免授人把柄。
沈度故意停了好一会,才道:“几十支火箭,炸掉殿下上千人和一堆和可换银山的弹药,殿下想必早恨不得将臣剁成肉渣喂狗了,可还没办法对臣下手,这才让臣去了灾情最重的宁州。可让臣去宁州,也难消殿下心头之恨不说,殿下也早该想到,这事最后要么是臣赈灾不力被赏一把虎头铡,要么就是臣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将这银粮要下来。”
刘昶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一个小官也敢捏着孤七寸好几次,如今还敢明面上爬到孤头上撒野了。回地方的路上,知府大人可务必好生小心。”
“殿下不会如此愚昧,今日圣上才问过臣有无殿下把柄,殿下不妨猜猜这是什么意思?”沈度冲他拱了拱手,“臣手里便是没有东西,殿下如今也不敢如此行事。更何况,臣今日敢来,还是有把握能活着回到宁州府的。”
刘昶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沈度,孤真是后悔没早几年留意到你这颗钉子,没能一早将事情做得干干净净。不光被人捏着七寸,还折了一个人。”
听他说起宋宜,沈度态度更加强硬:“殿下只管说给不给吧?宁州府灾情最重,再拖下去,饿殍无数不说,臣这项上人头也保不住,臣就只能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了。”
“孤手头也紧。”
“殿下。”沈度只唤他一声,多的话一句也不肯多说。
刘昶默了好一会,忽然问:“怎么看出来的?”
“夷狄火|药往南方运,一路关卡众多,必要确保能畅行无阻才敢继续做这生意。能有如此大权力的,自然只有殿下。”沈度忽然低笑了声,“其实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今日随口一说,就戳中殿下痛脚了吧?北衙兵力完全无法和七大相抗衡,若是日后形势有变,光靠一个北衙,殿下自然无完全把握。定阳王归乡,殿下以为削藩之事短短几年间不会再重新提起,妄图和藩王联合,为日后做准备。
藩王也不傻,就算日后殿下登位,等形势稳定之后,也必然要重提削藩之事过河拆桥。硫磺稀缺,弹药这东西,哪怕七大营也供应不足,所以常常还是靠死战……若是藩王有了这玩意儿,日后想必容易许多。殿下先给藩王上供的银子,又通过黑市火|药翻上数倍回到殿下手中,吏部又将朝中地方几近一半的官位都卖出去了,殿下如今告诉臣,您手头紧?
如今削藩将毕,殿下之前在藩王身上花的钱都打了水漂,现下自然要寻新的倚靠,开销想必更大,所以若说七府救不过来,臣信。但其余六府不需要银子,臣也不逼殿下,可宁州府没有,所有饥民必死无疑。殿下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赈灾不力,殿下的位置可就真保不住了。”
刘昶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沈度。”
“殿下知道,臣做事,一如当日端王之事,必然会有实据,更会留有后手。”沈度态度傲慢得紧,“殿下若不拨这笔银子,或者臣没命回到宁州府,陛下立刻就会通过某些渠道得知,户部派出去的军粮军饷,以及七大营的死伤人数……都因着殿下的黑市火|药而数目倍增。”
刘昶:“要多少?”
沈度报了个数字,刘昶怒不可遏地在他膝上猛踹了一脚,他身形微微动了动,没出声,刘昶忽然问:“沈度,你不如对孤投诚?孤当日能容得下宋珏,如今自然也能容得下你。”
沈度稍行了半礼,默默退开半步:“臣手中有殿下无数把柄了,且都致命,何必?”
刘昶脸色青黑:“你捏着这些东西,又不用,孤倒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殿下眼下未对臣不利,自然不到用时。日后用不用,则看殿下的表现了。更何况,打蛇打七寸,要对付上位者,至少得求一击毙命罢?”
刘昶脸色彻底黑成炭:“明日送到,滚。”
“殿下不必恼羞成怒,臣能得这些东西,全仗着这些年都是殿下在明臣在暗罢了,否则殿下断不至于如此被动。”
沈度告退,走到门口,刘昶忽然叫住他:“沈度,你日后做事可得仔细点,若要是被孤抓到什么把柄,孤必让你后悔今日说的话。”
“谢殿下教诲,臣日后定当谨慎。”他躬身,“这话也同样送给殿下,若殿下败得太快,臣也觉得无趣。”-
沈度将一早备好的赈灾详策交给褚彧明,即刻回宁州招了富商商定细节。待事情基本谈妥,他才回了府衙,转了一圈没见着宋宜身影,唤了问了才知去赈灾处凑热闹了。
他到时,宋宜正隐在人群背后给灾民分米和熟食。
秋老虎悬在天际,明晃晃的,可她却似不觉热,忙前忙后没个消停。
他看了好一会才走近,宋宜见是他回来了,将手头的活交给一旁的人,从人群中退出来。她到沈度面前,冲他笑了笑:“没事吧?”
沈度没同她讲其中的波折,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拿帕子替她将鬓角的汗擦净了。
宋宜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拿手背蹭了蹭:“没注意。”
“交给官差做就行,你来做什么,不累么?”
宋宜摇头,傻呵呵冲他一笑。
他一愣,这笑并不牵强,灵芝的事在前,按理她应该笑不出来。她似是知道他所想,轻声道:“没关系的。她这事,意义不一样。”
沈度低低“嗯”了声。
她笑得并不违心,越过这个话题,答了他方才的问题:“官粮没了,我去找那帮糟老头买了些,正好要叫人运过来,干脆就跟过来看看。说真的,那帮糟老头也太难缠了,我忍不住想叫官差直接揍他们一顿。”
沈度被她逗得一笑:“都谈好了,明日赈灾银到,他们开仓,眼下不必心急了。”
宋宜“嗯”了声。
他从身后拿出一袋莲蓉酥:“昨日买的,脚程慢,也不知还新鲜不。”
宋宜讷讷接过来,仰头去看他,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
他忽然道:“不是让你听话,好生待着,又操这些心。”
宋宜很认真地说:“我想帮帮你。你以前不也说,我要是不听话了,你自然会帮我善后的?何况我今天虽然没听话,但也没闯祸啊。”
沈度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笑。
宋宜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明白过来他定然是想起了当日他这么说的后半句是——既然劳他善后了,他自然得讨点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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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一僵,见沈度看着她,赶紧将他手甩开,哆哆嗦嗦往马车上一爬,唤车夫赶紧跑了。
沈度被她丢下,倒也没生气,反倒是看着疾驰而去的车辇,笑出了声-
第二日刘昶的赈灾银一到,富商开仓放粮,各地纷纷仿效行之,随后南方各府征粮北上,竟然当真将这场波及七府的大旱给收服了。中间宋珏来信提过一嘴英国公施压的事,也没细说,想来是被他摆平了,沈度也没怎在意。
吏部的调令在孟冬时分到来,沈度有些迟疑地握着那张纸回了后院,不知该怎么给宋宜说。他寻了一圈没寻到人,见书房掌着灯,推门进去,见她一手调药,视线还落在案上的话本子上,一手伸出去翻了个页。
他看得发笑,将东西随手往案上一放,接过药碗替她调汁:“有这么好看么?”
宋宜抬眼看他,她受不了药的苦味,他便想尽了法子为她调出来一味糖,加进药汁中,恰恰能将苦味盖过去,又不至于影响药效。
她目光无意中落在他身前那张纸上,拿起来看了看,道一声:“恭喜啊,翰林院编修到户部侍郎,七品小官到三品大员,五年多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恭喜侍郎大人入阁。”
沈度把药碗递给她,她闭着眼一口喝尽了,冲他笑笑,见他还是有些发闷,赶紧起了身:“等我会啊。”
她绕到最里边的书架上,寻到一个匣子,将她当日收作聘礼的那枚玉扳指取出,小心翼翼地捧回来,轻轻套回他拇指上:“大人这是终于可以回京了,高兴坏了?”
沈度低头看了那玉扳指一眼,又抬眼瞧她,她正掰着手指头数数:“回京之后,先去看看爹,爹月初回京了。然后要去看看大嫂,嫂嫂上月底又添了个小侄女,不过听说小侄女身子不太好,得好好想想备些什么礼。还要让宋珩再去给我买趟莲蓉酥,上次那味道,我想了好些时候,你上次买回来的……嗯,不新鲜了。”
沈度目光变了变。
宋宜意识到危机,赶紧将那张破纸一扔:“不是,我又说错话了。”
沈度两步追上她:“晚了。”
第63章
隆冬时分,梅园里幽香阵阵,贵妃一人安安静静地立了半晌,随后屏退了左右人,往梅园深处走去。她走进去,孟添益正在里头候着:“娘娘来了,老奴已恭候多时了。”
“督公有何事找本宫?”贵妃斜觑他一眼,语气冷淡。
“娘娘说话爽快,老奴也不卖关子了。太子自赈灾之时被收监国之权,至今陛下仍没有松口的意思,朝中政事由老奴和内阁共理,但老奴终究是个没根的东西,必然要找个倚靠。”
“倚靠?”贵妃叹了口气,“去岁朝宴之后,陛下就不常召本宫了,本宫还无处去寻倚靠呢。”
孟添益默了默:“这不是娘娘的本意么?表面上失了圣心,实则陛下对娘娘倒没了戒心。”
贵妃叹了口气:“没了戒心,也没了扶一把的心,本宫倒怀疑当初做错了。”
孟添益宽慰道:“如今陛下对太子动着怒,七殿下胜算大太多了,娘娘不必忧心。更何况,为表诚意,老奴向娘娘透露一个消息。陛下如今不常召娘娘,不仅是因为当日之事,更是因为,陛下的身子……不大行了。”
贵妃一愣,回想起早几个月前她被召入宣室殿的情形来,心下已经是信了这消息。
“老奴送折子到宣室殿时亲眼所见,潘成瞒得紧,太医院那边口风也紧。”孟添益笑笑,“娘娘是个明白人,如今陛下对太子甚是不满,将宣室殿里原本纵着太子安插的人手全剔干净了,也没有再赐大权的心思。若是此刻添上一把火,必有奇效。”
贵妃冷笑了声:“督公卖主的本事倒是不小,再怎么说,司礼监掌印十一年,督公爬上这个位置七年,向太子投诚也六年了。如今说弃就弃,倒是干脆利落。”
“说句不中听的,有奶就是娘。”孟添益笑笑,尖细的声音刮得人耳膜疼,“太子闲着四月有余,吏部如今被御史台盯着肃清风纪,半点闲钱拿不出来。而户部,自从把太子插进去的蛀虫清掉,剩下的多是娘娘和侯爷的人,更不用说新侍郎来后,明面上减轻了赋税,可实际上户部的亏空却渐渐填满了,日后必当富余。老奴又无子女,别的都看不上,独独想赚些银子。日后新皇登位,也好回乡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