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觉得本宫会信么?”贵妃目光落在一侧的腊梅上,花蕊泛着一丝鲜艳的鹅黄,她垂眼看了眼身上的素净衣衫,两相对比,心里闪过一丝厌恶。
“敢来投靠娘娘,自然要带点诚意的。方才那点不够的话,老奴再送娘娘一个消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贵妃没出声,似在辨他话中真假,他接道:“去岁朝宴,二公子的事,娘娘就算心里其实不想讨个公道,但想必还是想知道到底是谁所为的吧。”
贵妃看向他,眼神里淬了寒凉,冰渣子瘆得慌。
“太子所为。”孟添益看了眼远处的含元殿,轻轻叹了声,“当时出来顶罪的那位宫女,想必娘娘还有印象,毕竟陛下直接让人杖毙在娘娘宫门前了。”
贵妃神色果然变了几变。
他接道:“这宫女还有个妹妹,当时作为顶罪的条件被放出宫了,老奴方才着人将她送进娘娘宫里了。娘娘审问过后,吩咐老奴一声,老奴自然会为娘娘处理干净。”
“督公就没参与么?”贵妃嘴角勾起一抹笑。
孟添益好一会没出声,她却不再想知道答案了,笑道:“这份大礼,本宫收下了。七殿下就是年纪还小,否则本宫也不会如此孤立无援,更不会沦落到需要督公相助的地步。”
孟添益赔笑称是。
贵妃又望了这满园梅树一眼,忽地想起来一事,带了求证的意思:“当日围猎之时,宋宜那丫头的事……是你做的吧?司礼监和东宫的关系,看来果然不仅仅是归附那么简单啊。”
孟添益没追究她是怎么知道的,老实答道:“娘娘聪慧,确实是老奴所为。当日事情若成,定阳王那会手里还握着虎符,怕是早就不将太子掀下台不罢休了。只可惜太子是个拿不上台面的,关键时刻半途而废,不然这一天,早就该到了。”
贵妃冷笑了声:“督公好手段。”
“谢娘娘夸奖。娘娘其实也不必为二公子的事情难过,若是那夜没出事,定阳王大功还朝,又哪能饶得了他和侯府呢?定阳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若非这罪不至死的人莫名其妙丢了性命,靖安侯府当日怕还有一番波折呢,说起来倒是桩好事了。”孟添益笑了笑,“娘娘实在不必为了母家人伤心,七殿下才是娘娘最终的倚靠。陛下当年也在微时,当日的太后能想到后来的无上荣耀么?”
贵妃点了点头,并不避讳。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孟添益这人背后的心思是什么,她不在乎,她现在手下缺人,只要能为她所用,日后卸磨杀驴也不迟。
“娘娘只需将户部好好捏在手中,别忘了老奴要的东西就行。剩下的事,老奴自会替娘娘料理干净。”孟添益冷笑一声,“老奴还会尽快为娘娘送上一份大礼。”
贵妃笑笑:“那本宫可就拭目以待了。”
孟添益恭谨行了个大礼,她又道:“说起来,户部新来的那个侍郎倒是个好事之徒,搅得整个户部鸡犬不宁。督公既然有诚意,不妨帮本宫料理了。”
孟添益失笑:“娘娘说沈度?他如今可是定阳王府的姑爷,不太好收拾。”
“督公诚意不够。”贵妃拂袖,往出口方向走去。
孟添益在身后道:“娘娘会错意了。”
“怎么?”贵妃顿住脚。
“这位侍郎大人,当日曾参过太子一本,后来又抢了太子的女人,胆魄不小。”孟添益冷笑了声,“太子向来小心眼,定不会饶过这人。敌人的敌人,可为朋友。”
“宋珏可在为太子做事。”
“世人都趋利避害,这位侍郎大人更是有眼力见的,不然凭什么出京不到两年,回来就能做到侍郎之位。”
“那就交给督公了,既然陛下身子不大行了,诸事尽快。”贵妃伸手折了枝腊梅,“若事情能成,督公想要的,本宫加倍奉上。”
“谢娘娘厚爱。”
孟添益默默注视着贵妃出了梅园大门,素色衣衫在雪地里一闪而过,不见踪影。他回过神来,伸长脖子远远望了眼这森森宫墙,露出了个诡异的笑容。
孟添益随即出了宫,派人在朱雀大道上拦下了沈度,引了他进酒楼。
等沈度入二楼厢房,孟添益先一步开了口:“大人竟然肯来,我倒是没想到。”
“督公相邀,岂敢不来?”沈度同他客气了一句。
“从前定阳王那位千娇万宠的独女同大人成了亲,可在京里被笑话了不少时日。没想到,不到两年,大人这一回来,局势竟然已经大变。
哪怕父亲是定阳王,可毕竟被贬成了庶人,还得了御赐的‘行为乖张,有违礼法’八字,换到寻常人家,只得削了发做姑子去了,哪能料到如今竟然也是阁臣之妇了,当是一桩美谈。”
沈度最不爱听的大概就是有人非议宋宜,可今日他没动怒,只是冷冷看向孟添益:“督公贵人事多,远道而来,有话不妨直说。”
孟添益堆着笑,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终究不得再入皇城一步,大人每日早朝,想必卯时就得起身从外城入宫吧,如今大人倒有要成京中笑柄的意思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不说话,静静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连半点眼神都没赏给他。
孟添益挖苦了人半晌,结果正主压根不理他,只好尴尬地收了笑:“大人同夫人胆敢顶着天子之怒成亲,想必伉俪情深,大人定不忍尊夫人如此一辈子吧?”
“内人如今自在得很,不必督公挂怀。”沈度将那杯子转了两圈,手上带了点力道,指腹隐隐发白。
孟添益收了玩笑心思:“敢问大人当日在北郡可曾炸掉了一个黑市?卖的是什么东西,大人心里清楚。”
沈度点头。
孟添益道:“大人针对太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人不说暗话,不如结个盟如何?”
沈度冷笑了声:“同督公还是同贵妃娘娘?”
“大人果然心思通透,当得起智勇双全四字。”孟添益亲自替他斟了杯茶,“说是贵妃也可,说是我也行,重要么?”
沈度摇头:“不重要。督公要我做什么?”
“当日在北郡,大人虽然将整个黑市一锅端了,但依大人的行事风格,我不信大人没扣下人证物证。”孟添益笑了声,“太子在京中有屯火|药,至于为何需要这么多钱,因为北衙兵力不够,定阳王又软硬不吃,七大营他实在拉不过来,所以在养私兵。
这些大人想必心里都有数,我跟了太子这些年,好些事是我替他料理的,我也一清二楚。证据我出一半,大人出一半,折子大人上。”
沈度嗤笑了声:“督公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日后还可继续逍遥,我却被推出去做了冤大头,我还不至于这么蠢。”
“大人这话说得过假,大人对太子的敌意,别人不知道,可当年大人上过参多少太子同党的折子,我掌着印,比别人清楚。虽然大人做得不大明显,但终有一日,陛下会知那些人都是太子同党。等真到那一日了,大人的日子未必比太子好过,不如先下手为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督公图什么呢?太子依仗着司礼监,督公好好跟着太子不是正好么?”
“人心里都总有点执念,沈大人不也是么?”孟添益注视着他,似要看进他心里似的。
这目光令他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恶心,他起身:“此事若是一击不成,日后就难办了,督公别急功近利。”
孟添益干笑了声:“这可不是急功近利,大人此刻回京,正是赶上了好时候。都到现下这地步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一场豪赌,赌的就是人心罢了。大人不是好赌之徒,可这场局,大人不得不下赌注。”
沈度顿住脚步,沉默了好一会,道:“督公说得对,赌的是人心,不如……先来赌一赌东宫和圣上的心。我先下注,东中二宫,必然最先沉不住气。”
孟添益目光落在他那枚玉扳指上:“欢迎大人入局。”
第64章
“殿下,宣室殿来人回禀。”
刘昶本在殿内看户部烂账,准备给贵妃致命一击,倒没想到宣室殿里的内监先传回了消息,赶紧命人宣了。
内监进来,行了个大礼,别的话也顾不上多说,只赶紧回道:“殿下,陛下今儿咳了血呢。”
刘昶一愣,从第一次宣室殿传来消息说燕帝不大好了,至今也有快半年了,确实到什么程度都有可能,他立即起身:“孤去瞧瞧。”
内监摇头示意难办:“陛下召了贵妃和七皇子陪着呢,谁也不让见。”
刘昶顿住脚,问:“太医也在?”
内监点头:“是。咳血之后,陛下屏退了其他人,殿内就剩太医、潘公公和贵妃母子。”
刘昶身侧的手握成拳头,捏得指腹都有些发白,好一会才挥挥手让他去了,又重新让其他人去探了探,回来之后仍旧是这个结果。
他犹疑了下,往皇后宫里去。皇后仍旧在侍弄她那几株瑶草,他气不打一处来,嘲讽道:“母后还真是好心情,这大冬日里,别的花花草草都蔫完了,您倒还惦记着这几株杂草。”
“跟你说多少遍了,这不是杂草。”皇后将剪子一扔,“说吧,又受什么气了,又跑我这儿撒野?”
刘昶赶紧挥手让人都下去了,才压低声音道:“父皇不大好了。”
皇后一愣,她多年未侍寝,宣室殿里潘成又盯得紧,也不好插太多眼线,她这边一般没有消息,她犹疑了下,问:“当真?”
“千真万确,儿臣派人打探了几道。”刘昶迟疑了下,“但是父皇召了老七母子陪着,现下宣室殿里就剩太医和他们母子了。母后,你说父皇这什么意思?”
皇后把剪子重新拿起,踯躅了下,默默扎进土里,她精心侍弄了多年的瑶草就这么齐根而断:“都要死的人了,还召见他们母子,你说什么意思?监国大权这么久了也没见还你,当初早劝你早点收手,否则一旦户部亏空,最先倒霉的不是拿捏着户部的贵妃,反而是你。你死活不听,活该。”
刘昶理亏,没敢反驳,缄默了好一阵子才道,“现下说这些也无益了,母后也不是不知道,父皇这些年说是什么都交给儿臣了,实际上眼线也没少放。更何况,父皇到底为什么让儿臣当上这个太子,母后不知么?”
皇后怔住,将那把剪子拔起又插下,复又拔起,反复几次,没出声。
“母后,走险棋么?”
皇后在殿中踱了会步,道:“走。”
刘昶默默领了命,皇后叹了声:“你放心去,但必须保证一击必胜。北衙你得握好了,神武门大开,杀贵妃母子。你父皇若没咽气,母后帮你送他一程。”
“是。”
刘昶随即回东宫,召刚和沈度阔别不久的孟添益详议计划。
而沈度送别孟添益之后,随即回了府上。他俩归京之后,并未新置府邸,仍旧在去岁里成亲时所买下的宅子里。
梧桐树叶萧索飘零,他踏进后院,见宋宜正在书房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随口揶揄:“怎么了?嫁妆花完了,算我这点可怜的俸禄够不够买新簪子的?”
宋宜默默白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沈度凑过去,见她正在翻他昨日里带回来的户部旧账,愣了下,道:“操这些心干嘛?我昨儿给你带了两本新话本子,瞧那个去。”
宋宜嫌弃地将手炉塞给他:“冻成什么样了,好好捂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朱雀大道上扫雪的。”
沈度:“……今年还没下雪呢。”
他默默往圈椅里一坐,将手炉放在一旁,伸手在炭盆边上烤了烤,嘴里也没忘记闲话:“你还会这个?你娘应该不会让你学这个才对。”
“嗯,她确实不让我学。”她得意一笑,“不过以前家里没人管家,大嫂刚进门的时候,刚接手管不过来,我瞧着她辛苦,就学了一阵。我聪明,学得快,还帮上了点忙。”
“行行行,就你聪明。”见她提笔画了几个画符,沈度拣过来看了看,“还行。”
宋宜挑眉:“还行?”
沈度抿唇:“挺好的。这烂账,你要这么算下去,算个十年八年大概也就算出来了。”
他原本以为她要生气还嘴,没想到她脸瞬间皱成一团,委屈巴巴地道:“诶,不是啊,那你倒是教教我怎么看。或者要不我帮你请几十个账房先生回来?不然你每晚得看到什么时候。”
沈度失笑,起身到她后边,握住她右手轻轻拨了两下,又在账上指点了几行:“要看这个。”
宋宜若有所思地“哦”了声,自己又噼里啪啦地瞎拨了几阵,明白过来:“我看这都算到前年的了啊,靖安侯到户部也就五年的时间,剩下两年的交给我搞定,你去忙别的事。”
“好。”他犹豫了下,道:“我得再进宫一趟,你好好待着,别出门。”
宋宜一愣:“有大事?”
“算是。”
“刘昶的事?”她心思依旧聪慧,哪怕一句不点破,也依然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沈度点头:“这次大概会不留余地了,你介意么?”
宋宜将手上的活一放,起身在他颊边轻轻点了下:“当日说好的,你做什么我都不拦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啊,你哪怕把他千刀万剐呢,只要不叫我亲眼看见就行,我还是有点怕血的。”
见她还有开玩笑的心思,他将她带出椅子,搂进怀里。
她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刘昶这个人,你说他蠢吧,其实也不算,做事还算有余地有分寸,不然也不至于陛下明知他在捣鬼,他还能蹦跶这么多年。但你说他聪明吧,他更不算,能支撑到现在,也就是陛下还顾念一点点亲自教导的旧情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