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自监刑,那人家属想来平素没少遇上这种事,在刑场大闹,他只冷冷扔了一句:“诸位若要入京搬救兵,还请快些,看诸位的马能不能跑得过本官的板子!”
他向来是不摆官架子的,但这随意一摆谱,架势十足,竟然当真震慑到了闹事之人。观刑凑热闹的人,原本也没想到沈度一个知府竟然当真敢得罪英国公,听到这话,纷纷呆若木鸡。
沈度开了口:“苦难在前,未泯善心,方为良民,本官自当为诸位尽心尽力。”
底下起了些议论声,他等声音差不多都安静了,才道:“若再为恶,或助纣为虐,这便是前车之鉴。”
他声音不大,但在此等前情下,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议论声不绝于耳,好半晌才缓缓消了下去。
宋宜说要到场观刑,沈度也没阻她,等人群都散后,才过来带她往回走,她忽然问:“沈度,你昨日同我说,不过是为活命而已,天下人,都一样。”
“可这些人,值得么?”她有些茫然地问,“我从前没见过这些事,可我觉得灵芝的话很对,父母官护的该是良民,不是刁民。”
“可你也看到了,人性未泯。”他望了一眼日头,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活法千百种,性命无贵贱。”
宋宜安静了一会,忽然很轻声地道:“沈度,帮我把她葬了吧。这丫头既然故意送死,那就让她留在这儿陪陪她父亲吧。”
沈度应下。
碑是宋宜亲自题好字再命人刻的,用的是“符奚”之名。
她在墓前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道:
“沈度,我越来越觉得,因果是个圈。
我们好像,没本事逃脱它的束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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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度问:“怎么?”
“我有时觉得,好像一切都是命里注定。我有时候在想,今年这么旱,是不是因为去年雨水太多了。去年那个雨季,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沈度看她一眼,她轻声继续:“你看我们好像一直在走老路啊,从北郡到宁州府,跟着爹和大哥的脚步在转圈。三十府台八百州县,这么不容易撞到一块的事,在我们身上竟然都连成了串。甚至,兜兜转转二十二年,这丫头又心甘情愿地把命留在了父辈曾经为之倾尽心血的地方。
再往前看,靖安侯、贵妃、圣上、刘昶、你我……这一切,其实起因都是因为小六当年的几句话和她当初随意在梅园设下的一场宴罢了,到了竟然也是小六亲自出来解开了这个九连环。可从始至终,她在这个故事里,本该是无足轻重的一笔啊。
若再往前追溯呢,我们之间今时今日的所有一切,不都是因为延和十三年那件不能提起的事么?”
沈度有些迟疑地唤了声:“婉婉。”
她没应答,只是喃喃自语:“我好像,有点相信宿命了。”
她席地坐在旱土上,眼神落在远处的枯木上。
偌大一个宁州府,竟无一丝新绿。
“沈度,你去吧。”
这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半醒半梦间随意出口的一句呓语,可切切实实地打在人心上,令沈度一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当日我既然在北郡松了口让你离开,日后就必然还有不断让步的一天。终有一日,你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的,我拦不住。”
更何况,她从前以为他来帝京,单纯是为了他父亲。
如今才知,更多的其实是为了他母亲吧。
当年的鲜血早已在时间长河中变得灰暗销声匿迹,可少年人长久地陪着最亲近的母亲,见过她所受过的苦难,要如何才能忘怀?这想必是一生都会觉得歉疚的事情。
沈度有些迟疑,她轻声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你不可能在外头耗上一辈子,潜龙哪能一辈子在渊呢?可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原本以为拖上几年,说句大逆不道的,兴许圣上薨了呢。那时候再回去,无论新皇是谁,待不待见你又如何,凭着我爹,总能护我俩一方安宁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日日提心吊胆的。
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那件事,其实你这辈子都不会放下的。
我爹当年有错,你能原谅他,我已经很感激了。剩下的事,我总不能再拦你。当年的事我不问,你想做就去做吧,我不会给你拖后腿。”
她头埋在膝上,这声音本就轻,偶尔有一两个字眼让人模模糊糊辨不清,可她语气里的自责掩不住:“我原本想,你哪怕非要走这一趟,至少等我爹回来,他在我也安心些。但其实,你应该也不太需要他帮忙,毕竟你连首辅大人的情都不愿承。”
“婉婉。”他忽然不知怎么去安慰她,只能蹲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她抬起了头,眸子尚且湿漉漉的,昨日未掉的眼泪在今日加倍奉还,她很认真地道:“这丫头从进宁州府开始,就各种不对劲,我原本以为她只是想起旧事难过,可她其实是在为她父亲叹惋吧,明明不是他的错,却要因为这些无知者送上性命。
她心里到底有多煎熬呢,不忍见他们受苦,可也不敢相信竟然就是这些手无寸铁的所谓饥民,让他清廉了一辈子尽心尽力为民的父亲丧了命。
那句‘吾名符奚’就是说给我听的,好让我给她刻碑呢,罪人是不配有姓的,她这一辈子都没用过自己的名字。到如今,总算不用为着苟且偷生,而再不敢用真名了。”
她静静注视着他:“你去吧。不管是济世济民也好,还是单纯想要回京,我都不拦你了。要不是灵芝这丫头,我兴许还得再用些时日才能明白,人心底的执念与煎熬,不是一个惜命就能够阻止的。”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却只是道:“快去快回。”
他迟疑了下,知安慰也无用,轻声道:“那你听话,安安心心等我回来?”
他这次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她忽然惊觉,其实他每次这样说,她从来没有一次听过他的叮嘱,从含元殿始,到北郡止。但他还是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这么叮嘱一遍,却从不强迫她。
她低低“嗯”了声:“我不等你,又还能去哪?”-
沈度在翌日午时入了京,他犹豫了下,先去找了褚彧明。
褚彧明见他来,难得夸了他一句:“还以为还要等上几年,倒比我想象的要回来得快上许多。”
他咳嗽了下,沈度看他,他笑了笑:“说来丢人,风热。”
“大人如今不理事了?”沈度迟疑了许久,还是问。
褚彧明点头:“人老了,熬不动了,由着他们窝里斗,反正阁臣上疏最后都要经司礼监,那帮孙子又不干人事,懒得费心思。”
沈度默了默:“其实我不明白,司礼监如今掌着印,用好了是把真正的好刀,非但能彻底将监国之权落到实处,更能笼络朝臣,刘昶……这么做,实在是不明智。”
“你不能指望每个刘家人都流着一样的血脉。说起来,还是废太子更纯良敦厚。”褚彧明今日似乎不像从前那般喜欢开玩笑,话都说得挺认真,他叹了口气,“况且,我倒觉得,司礼监和刘昶到底是什么关系,还可以挖挖。”
他停了下,才接道:“如果你还没忘当年那事的话。”
司礼监掌印是当年之事的间接后果之一,今上当年元气大伤,自此不再全副心思扑在政事上,这才慢慢纵着朝政沦为了如今的局面。沈度有话要问,褚彧明却叹了口气:“说起来,今上从前当真是位好君主,不然老宋当年也不会站在他那头。”
褚彧明这话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今上如今虽然在朝中之事上,行事颇为狠辣,对朝中这些功臣也忌惮颇多,下手从不手软。但对民生还是上心的,平素虽然不大管事,但涉及民生大事,刘昶但凡料理得不尽如人意了,总要亲自出面收拾烂摊子,甚至比本朝历代帝王在民间声誉都要高上许多。更何况,据史料看,当年初登位时,这位君王也是好气度,喜能臣,能容人,朝中□□面比如今清明上千百倍。
沈度默默将要问的司礼监的问题咽了回去,听他叹道:“加把劲,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等了。”
“大人?”他有些迟疑地唤了声。
“私盐权这东西,我还是得提醒你一遍,你这是在和户部抢食,你从前得罪了一个东宫,如今又要来得罪一个贵妃?”褚彧明笑笑,“七皇子现在年纪稍大些了,也开始活跃了,只是瞧着陛下和贵妃母子却越来越不如以前亲密了。”
沈度抿了抿唇:“刘昶的位置要坐稳了?”
“不见得。”褚彧明笑笑,“今年赈灾,地方上揪出一堆窝囊废,全是买官上任的,陛下怒着呢。鹿死谁手,还难说。”
他今日话有些多,沈度不太好插嘴,只得细细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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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宋估摸着这两个月也要回京了,削藩事毕,朝中武也算形势平稳海晏河清了,若是赈灾不出岔子不起骚乱,那除了边地,好些年都不会再起祸事了。至于文……就等你们后人了。”他叹了口气,“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是折腾不动了。”
“大人……”
他刚唤了声,就被褚彧明打断:“我帮你铺路,面圣的活,你自个儿去。这是个提前回京的好机会,连在地方上熬几年资历都不必,你把握好。若是没把握好,在御前丢脑袋,那没人救得下来。”
沈度想说几句客套话,他却忽然叹道:“这事若成,升六部侍郎,入阁议事。我在朝中这么多年,上一个升这么快的,还是你爹,十年时间,从翰林院做到次辅,兼太子少傅。”
沈度一愣,这是褚彧明第一次提起亡人,他想说句什么,他却忽然叹道:“他出事的时候,我还只是个五品大学士来着。他若在,如今这位置不该是我的。”-
褚彧明将那折子直接跃过司礼监,递到了御前,燕帝看后,几乎是想也没想将折子一扔:“褚彧明这老头怎也昏了头了?私盐权,这头哪能开?”
潘成默默将折子捡回来重新奉上,燕帝忽然没来由地笑了笑:“说来好笑,当年除了北郡那一役,这么多事都过来了,也没见户部无底洞这么大的。靖安侯到底是怎么把户部捏在手里的?”
潘成摇头称不知。
他自个儿笑了:“老三和靖安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褚彧明也是个人精,坐看窝里斗,明面上内阁不倒就行了,压根不管事。潘成,你说朝里是从什么时候烂成这样的?”
潘成不敢答,但被燕帝的目光注视着,只得硬着头皮道:“也就这几年吧。”
“你也会安慰朕。”他目光透过殿门,望向苍穹之上久不肯降下的烈日,“是从十三年赐死废太子开始的。”
潘成脊背浮起一丝寒凉,彻底不敢再作声。
殿内安静得仿佛能听到空气中浮尘的窃窃私语,燕帝沉默了半晌,目光又落回地上那折子上,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传吧。”
潘成问:“折子是首辅递上来的,但落款是其他人,传上折子的还是?”
燕帝看他一眼,潘成补道:“是宁州知府。”
燕帝朗声一笑:“朕说褚彧明怎么突然又管起事来了,原来是做个顺风推手罢了。宁州产盐大户,也正常,传吧。”
沈度入殿,向燕帝行了个大礼。燕帝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没理会他,他忽然有些失神,他上次来宣室殿,还是晋王一事。
他失神的刹那,燕帝声音传来:“平身吧。”
沈度起身,燕帝看着他,微微闭了闭眼,思索了一会,不确定道:“沈度?”
沈度应下,燕帝忽然笑了笑:“看来朕这记性还没差到不能见人的地步。御史出京,顶多能迁至知州,这还不到两年吧?知府?官吏考课三年一次,你倒跑得比谁都快。”
燕帝自言自语:“宋珏如今是吏部侍郎吧?他也是个好样的,朕当日让他进吏部可不是去帮太子祸乱朝纲的!”
“在京里从御史慢慢往上熬,需要好些年。出京,再折返,”燕帝点点头,“这倒是个高升的捷径,你如今也是定阳王府的姑爷了。朕亲自下的贬废旨意,你还敢凑上来娶定阳王那女儿,朕都不知道该说你是太蠢还是太精明了。”
“陛下。”他刚出了声,燕帝轻飘飘地将那折子再次扔了,潘成见形势不妙,给他递了个眼色,他又重新跪了回去。
燕帝接过宫娥新奉上来的茶,缓缓呷了口:“朕要是你,就躲得远远的,再不回京。就凭你娶了宋……”
燕帝顿了会,潘成会意,在一旁低声提醒:“宋宜。”
“对,宋宜。这丫头,从前老是让朕头疼,这一旦不在朕跟前晃悠了,朕却连她名字都记不住了。”他拿杯盖缓缓剔着浮沫,“就凭你娶了她,朕当日那道旨意是什么意思……沈度,朕记得你当年挺机灵的,不会不知道朕的意思吧?”
“知道。”沈度跪伏在地上,语气平静,“令其颜面尽失,满朝文武不得与其再有任何牵扯。”
燕帝嗤笑了声:“知道还敢违逆圣意,沈度,你既在御史台待过两年,不妨告诉朕这是什么罪名?”
沈度默了默,道:“无人臣之礼,大不敬。”
“如何论处?”
“十恶重罪,当诛,无赦。”
第61章
燕帝等着他为自己找几句托辞,没想到他却只是道:“陛下当日没有追究,断没有今日再旧事重提的道理。”
燕帝冷笑了声:“那也未必。知道该当一死还敢为之,是仗着定阳王能保住你?可定阳王肯为他女儿立军令状削藩,肯为你这个女婿么?更何况,削藩是他手中最后一张底牌了,为了他这宝贝女儿也拿了出来。你说,日后他在朝中,又当如何自处?”
君王问话,不能不答。他迟疑了下,老实答道:“王爷居功至伟,当论功行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