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望只觉身下一阵晃动,垂目看去,却正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纯然的眼睛,睫如鸦羽、黑白分明,让人忍不住想起苍海的溟珠,蓼原的白昼,忆起洞府门前那一弯泓亮的清泉。
澄澈如水,烂漫似星。
在那一瞬间,崔望几乎以为她看到了自己,不过不一会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郑氏女儿虽美貌些,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尘气缠身,如何能看透他这障眼法。
既如此,他也懒得理。
正欲再施个隔音罩,却听那树下女郎脆生生的问话:“高人,你与那国师大人,孰强孰弱?”
不待高人回答,她又接着道:
“依我看,必是高人强些。我雇你去与那国师大人打一架如何?”
崔望嘴角勾了勾,倒是天真狂妄,如从前一般无二。
郑抚着歪脖子树粗皮褐黄的树身,自言自语道:“高人义薄云天,自看不惯国师大人这般以大欺小之人。”
“我郑家确实对他不起,可也不至于——”
“小娘子,哎,小娘子,您怎在这儿?速速与婢子去兰泽苑,夫人正寻您!”小径处,方才领路的侍婢左右探看,见到郑菀便面现欣喜,匆忙奔了过来。
郑菀见好就收:“方才心闷,随处散散,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了。”
这人自是安排在远处以防万一的,若事有不谐美便会及时出现,她郑菀可不能将自己这肉包子打了狗,还是一群无甚用处的色中饿狗。
“小娘子可不能乱跑,这偌大的梅园,委实容易迷路。”
侍婢扶着她也不敢乱看,郑菀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湖泊静处,睡荷亭亭,竹深林静,仿若方才那乱糟糟一场,不曾发生。
可确实是发生了。
她拢了拢羽麾,抬脚便迈入小径,悄然离去。
崔望如听小儿无状,面色无波,既不动容,亦无恻隐,阖眼半晌,突然“咦”了一声。
一抹清风托着一堆鸡血石碎粒,呈到了他的面前。不过些许凡物,可引起他注意的,却是那碎粒上残破不堪的一个“崔”字。
此物是在方才那郑氏女儿投湖之处发觉的。
崔望沉默良久,方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笛吹响,一阵曼妙的曲调响过,便有一只额生白羽浑身翠碧的小鸟儿现身。
他分出一缕神识,方才还木愣愣的小鸟儿瞬间有了神采,拍打着翅膀,左右看看,不一会便瞅准了方向振翅而去。
不远处,风乍起,静湖顿起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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镙黛都急坏了。
也就去马车上取个东西的功夫,等回来,小娘子便不见了。正着急忙慌地要差人去找,小娘子又回来了。
只是形容颇为狼狈,襟前的羽麾破了一块,连簪发的鸡血石玳瑁簪也不见了,不像是去游园,倒像是与人打了一架。
“小娘子,你、你这是……”
郑菀挥挥手:“无妨,速来与我梳头。”
贴身侍婢手法虽不如梳头娘子那般巧,可到底也是专门学过的,镙黛净了净手,便走到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娘子身后。
为女眷准备的更衣室,自备有铜镜、象牙篦,以供更衣后的女眷梳洗。
镙黛才捋起一缕黑发,却听小娘子吩咐刚才领路的侍婢:
“气闷,开窗透透气。”
更衣室里常年熏着香,确实气闷。
镙黛不疑有他。
不多久,一只额生白羽的翠鸟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外的梅枝上,不一会,又轻轻巧巧地落到了梳妆台前。
一双黑豆眼左看右看,最后啄起了台上瓷缸里的清水。
郑菀伸手逗那翠鸟,笑得一双眼儿都眯成了月牙儿。
镙黛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鸟还真不怕人。”
她多年未曾见小娘子这般笑过。
这笑让她想起自己六岁那年,惶恐不安地跟着人牙子进入一座华丽的府邸,见到端坐于上拥有这一整座府邸的尊贵瓷娃娃,那时小娘子才三岁,梳着双髻,笑容便如现在这般,烂漫天真。
“是啊,不怕人。”
“只是小娘子,您那簪子……”
这簪子是昨日老爷一大清早便送来的,镙黛瞧着还没甚珍贵,偏小娘子喜欢,生生把玩了一日,连睡觉都要握着。
“掉了。”
“可——”
“没甚可是,”郑菀打断她,“莫要与我阿娘说,免得她担心。”
“可这样一来,小娘子您便没束发的了。”
郑菀笑笑,探手出去,雪色皑皑,窗外一枝红梅如蜡染,她指着,“便簪这梅花罢。”
翠鸟儿忽地一拍翅膀,飞出窗外,不一会,便消失在了云端。
郑菀怔怔看着出了会神,却听脑后镙黛一声:
“小娘子,好了。”
铜镜内,隐隐绰绰照出一道人影。
时间仓促,并未绾什么复杂的高髻,只以云锦同色的丝绦在头顶打了个巧结,其余长发泼墨一般披在脑后。
耳饰珍珠铛,眉点梅花钿,长裙曳地,亭亭袅袅,再看不出方才的一丝狼狈。
“不错。”
郑菀赞了一声。
大麾来时,还备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郑菀披上,双手拢在袖笼里,沿抄手游廊出了净房,便径直向兰泽苑去。
苑内已来了许许多多人,不拘男女,来来去去尽是些熟面孔,只是朝郑菀投来的眼神,透着那么丝古怪。
郑菀上了廊,还未进门,便见一鹅黄裙裳的勋贵女郎悄悄儿从侧间过来,瑶扇抵唇,声音放得很低:
“菀娘莫去,太子……也在里面。”
上林宴是一岁一度百官同乐庆贺丰年之宴,更是适龄的儿郎和小娘子们相看之宴,男女同席,不拘礼数,自然有簪花赠情的传统。
太子在里面,也不甚稀奇。
郑菀认出来人。
这人是大长公主安庆之女容怡,也不知大长公主这般跋扈的性子是如何养女儿的,堂堂亭主却生得怯懦柔弱,被区区一五品官家的女儿欺辱上头,有一回她看不过眼代她斥了对方,倒叫这人一直惦记着。
梦中这人,也是唯一一位敢在郑家流放后,凉亭赠盏以酬故人的送行人。
她目光不由放柔:
“无妨。”
“莫、莫去,她们早商量好了要戏弄于你!”
眼看郑菀还要往里去,容怡急急道,一张脸憋得通红。
勋贵与世家,从来是两个圈子。
郑家眼看落难,最后来通知她的,却只有这么一位勋贵圈子里八竿子打不着的贵女,郑菀暗叹了口气:
“亦无妨。”
她等的,便是这一刻。
饵料已下,戏已开锣,崔望,你来,还是不来?
第5章 巧做戏
“郑小娘子请。”
一进门,便是一座八扇黄花梨落地屏风格挡,绕过屏风,一位着荷色孺服的侍女迎了上来。
郑菀脱下羽氅交入她手中,屋内设有火墙,东西南北四角还点着铜镂壁炉,才走了这么几步,在外冻了一遭的手脚便都暖和起来。
“亭主,郑小娘子,长公主与太子殿下他们都去了风波亭。”
“咦,风波亭竟开了?”
这风波亭位于兰泽苑后院,毗邻水榭石舫,九曲十八弯,四面临水,底下是久负盛名的骊泗汤,常年不冷不热、不干不燥,极是宜人。
可容怡分明记得,今日这风波亭连同水榭石舫悉数不开,只接待一位贵客。
侍女垂首:“是,国师大人发了话,说既是百官同乐,实不必顾虑他。诸位大人们便都进去了。”
“哦,国师大人发了话?”
郑菀转过头来,这时她已走到正屋后门,踏上了通往后苑的回廊。
“是。”
“可还有旁的吩咐?”
“没有。”
“菀娘,你——”眼看郑菀还欲往前,容怡跺了跺脚,追了出去,期期艾艾地道,“国、国师大人忒吓人,菀、菀娘你莫、莫去。”
“他在,我才更要去。”
郑菀勾了勾嘴角,见容怡扭扭捏捏要跟来,“一会自找你母亲去,莫要跟着我。”
容怡恹恹应了一声。
两人沿着回廊走了不到一会,便看到了水榭石舫,风波亭一角在其后若隐若现。
此时际头顶是大雪纷扬,底下是水榭阁台,骊泗汤流经之地,只让人觉温暖如春,如行走于江南烟雨、绿柳杨堤之上。
小娘子、儿郎们穿着鲜亮的衣裳,穿梭于回廊,曲水流觞,弹奏赋诗;石舫上,更有弦歌阵阵,舞乐纷纷。
“菀娘,你在想什么?”
容怡小心翼翼地看向她。
郑菀看着这四时之景:“我在想,这世道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岁岁不同。不过——”
她突然笑了,“我郑菀,不信命呢。”
活在书里又如何?
不是主角儿又如何?
上苍既肯降她一线生机,自不会将前路完全堵死。
若完全依书中所言,她该泡在一苑之隔的澜珀湖里,等着梁国公府家的纨绔来救,众目睽睽,清白尽失,再一并失却生孕之能才是。
可如今,她没去澜珀湖,反来了这骊泗汤,书中风波亭未开,如今也开了——可见蚍蜉虽小,亦有撼地之能。
容怡怔怔地看着她,忽而喃喃道了一句:
“菀、菀娘,你这般……真美。”
郑菀却不欲再说,抬脚上了水榭的台阶:
“走罢。”
未上第二阶,旁刺里一道风,一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捧着果盘匆匆经过,上台阶时未站稳便“啪嗒”摔了个实。
果盘没拿住,果子咕噜噜来了个天女散花,滚了一地。
郑菀反应不及,左脚直接踩上了一粒无花果,踉踉跄跄着要倒时,顺手扶住了旁边的栏杆,才碰便意识到,这栏杆给人做了手脚——
“啪”,断了。
翠碧色云锦纱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郑菀往后仰时,欣慰地看到,事先安排在身边的侍女已经一跃而起,准备救她了。
一阵熟悉的风过。
风里带着雪的凉意、带着风的刺骨,以及若有似无的兰草香气——郑菀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人拦腰一把虚虚揽住,带到了水榭对面的石舫上。
在一片叫好声里,郑菀怔怔地看着对方。
年轻郎君身披靛青袍,腰系鸱吻带,面目平平无奇,偏偏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或者说,用美,还远远不够。
那双眼里,藏着星辰万里、瀚海荒漠,藏着天山雪、云中月,美得不似人间所有。
再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只余一片波澜不惊的死寂。
郑菀回神时,对方已经将她轻轻放在了地上:
“小娘子且小心些。”
崔望。
郑菀视线在他腰间的绦带、身上的长袍上转过一圈,立时明白过来。
他因着那块鸡血石,对她起了疑惑和好奇,也才有了如今这般及时的相助之举。
好奇好啊。
世间所有的情缘,都来源于好奇。
不过,她还需小心再小心,仙家手段万端,雀鸟不过其一,她需得小心防范。
“多谢郎君,不知如何称呼?”
郑菀盈盈拜谢。
崔望垂目瞥了眼她泛红的眼皮,以及睫毛下沾染着的一点泪珠儿,颔首略作示意:“不必言谢。”
说罢,便转身告辞,径直去了二楼舱房。
“这郎君好生无礼!”
容怡气喘吁吁地穿过水榭,来到与之相对的石舫一楼时,只看到郑菀热脸贴人冷脸的一幕。
郑菀摇摇头,颊生绯晕,面现恍惚:“不,亭主说得不对,这位郎君纵侠行义、威武不凡,真真……”
了不得。
她未说下去,可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却让旁边经过之人都看呆了。
容怡心道不好。
那位郎君确实身手不凡,居然能带着菀娘踏水凌空,飞到与水榭三丈之隔的石舫之上,可……可也不代表,菀娘便要看上他!
郑菀自然是做戏。
犹记得她十岁时迷上了看戏,父亲为她特意将上京城里最出名的牡丹班给请到了府中,连续唱了一个月的戏,直到她听腻为止。
牡丹班里最有名的那位角儿告诉她,世上最动人的戏,需先入戏,骗过自己,方能骗过他人。
郑菀在楼下“痴痴”站着,有人在楼上看她。
容沁县主趴在窗前,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啐了一声:
“哪儿冒出来的……”
愣头青。
不知怎的,这位年轻郎君明明看着不出奇,可她愣是一句不是都说不出来。
“这可不能怪我,怪只怪那姓郑的运气太好。”
旁边小娘子冒出一句,她可是事先都安排好了,让人特特在水榭的台阶上撒了掺了油的水,栏杆弄散了,怕不保险,还安排了个侍女过去。
“不过——”
她话锋一转,“县主你没觉得,方才那救人的郎君挺、挺……哎,怎么说来着,瞧着一般,可我这心,怎么比见到太子殿下跳得还快?”
容沁心道:我也是。
再看穿郑菀身上的翠碧云锦纱,如烟似雾,衬得她跟下了凡的九天玄女似的,心里酸得像磕了一大口青杏子:
“都这样儿了,还招蜂引蝶,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