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啊……”
她一把握住拇指大的锁头,无声哽咽,不住点头:“谢,谢谢。”
半晌才起身,起身时身子似乎佝偻得越发厉害了,她颤着往门外走了几步,突然道:
“《莫虚经》下册,便在大日仙宗内。”
“大日仙宗?”
“是,大日仙宗每隔千年都会在玄苍界出现一次,谁也不知它会出现在何处,唯有手持秘钥之人才能进入,算算时间,也就这两三年了。”
白掌柜顿了顿,“不过——妙法境以下进去,十死无生。”
说罢,她拄着拐杖,一步步往外走了出去,郑菀追出去时,哪里还见得到人。
白掌柜已经走了。
郑菀如愿得到了消息,却一点儿都不高兴,按照银货两契的交易规矩,她未如数付款,白掌柜却给了她足款的报酬。
她欠了白掌柜的。
这很不好。
她该将尸骸带回来的。
郑菀前所未有的懊恼,并且打定主意,等下一次黑水秘境开放时,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进去,将白掌柜女儿的尸骸带回来。
——
十日时间,弹指而过。
“师尊,我也要去?”
饶是早有预料,郑菀依然一百个不情愿。
她一大早,便被师尊提溜出了洞府,由着几位峰主摆弄娃娃一样摆弄,在大师兄欣慰、二师姐鼓励、三师姐威胁、四师姐嫉妒的眼神里上了师尊的仙鹤。
这是她头一回见师尊的座驾,仙鹤脖脚细瘦伶仃,展开的双翼却如雪一般洁净。
“你不去谁去?”
紫岫不由她分说地将她压在仙鹤上,“白羽,走!”
仙鹤一振翅便上了云层,倏忽便过了江,郑菀还未反应过来,便察觉仙鹤在往下降。
这降落的姿势格外的缓,她回头,见师尊蓝袍和黑发被风吹得微微荡起:
懂了。
师尊说,不但要美,还要美得优雅。
这一幕,落到底下归墟门守门弟子眼中,便是仙气氤氲的仙鹤之上,一坐一站了两人。
坐着的,一袭洁净如雪的天羽流光衣,微光如蝶影,缭绕在其身边,墨发白肤红唇,美得似那万丈红尘里那成了精的妖精。
而站着的,一身蓝袍如晴空郎朗,可偏偏丁点清朗不沾,让人望一眼便忍不住心旌神摇。
归墟门领队的,是位无妄境剑修,定力还强些,暗骂了声“老不修”,一边一个将十来个守门弟子拍醒:“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说罢,立时笑着迎了上去:
“道君里边请,里边请。”
紫岫指挥仙鹤慢吞吞落地,看徒儿站稳了,才慢悠悠跟着这剑修进去:
“井宿、常妩他们可都到了?”
“禀告道君,他们都了,有些道君昨日便来了。”
剑修陪着笑,将人引进门。
守门弟子见他们走远了,才敢说话。
“方才那位是紫岫道君?”
“那道君身后跟着的白衣真人……不会是那位吧?”另一人指了指头顶,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大胆,离微道君之事也是你我能多嘴的,不过……有此清灵绝艳之貌,也难怪咱们道君,仙人下凡,咳!”
“胡说什么!”
守门女弟子斥道,“莫说咱们道君与那位真人早就没有瓜葛,便是有,也容得你们在此放肆?!”
紫岫听着身后归墟门小弟子吵成一团,丢了个眼神给徒儿自己体会。
无妄境剑修揩了揩额头汗,暗骂了声兔崽子们:
“这便到了。”
第113章 大典开
入目所见,是一整块汉白玉铺陈的巨大广场,东南西北以环形游廊首尾相连,郑菀便跟着师尊踏在这游廊之上,向外看去。
广场的正前方一座方形剑台拔地而起,剑台正中一个太极行意图,一黑一白两条阴阳鱼首尾相衔,太极行意图外,一字排开八张三清檀木椅。
檀木椅还空着。
倒是正对着剑台的广场上,虚虚坐了不少人。
最前方,是两排相对而坐的长几,长几上高阶元果、上阶元露、六七阶元食应有尽有。
而每一长几之后,还随侍着一位归墟门白袍弟子。
长几再往外,便是资历不够往前坐、纯粹来见识热闹的各门弟子。
这是郑菀第一次踏入归墟门。
归墟门与玉清门完全不同。
玉清门讲究的是飘逸,随处可见雕镂精致的亭台楼阁,轻纱曼舞。而归墟门则质朴得多,一路走来,不见任何繁复华丽的装饰,扑面而来的是岁月沉淀后的古朴韵味。
郑菀望着正中剑台,突然想起了崔望。
那人的气质,倒与这门派极合。
紫岫瞥了这徒弟一眼,大袖一挥:
“到了。”
领路的无妄境剑修也停了脚步,他恭敬地站在一张长几后:
“道君,请入座。”
郑菀这才回神,最靠近剑台的十二张长几,她玉清门果然居于最末。
“玉美人,美人儿!”
斜对面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郑菀抬头看,见书晋正站在一位中年文士身后,拼命朝她招手,不由笑了笑。
紫岫道君入座,也看了对面一眼:
“书家那小子你认识?”
也不待郑菀回答,又自顾自点评了句:“这后生倒是长得非常不错,与他阿耶不一样。”
对面中年文士冷哼了一声:
“紫岫,你又想打架?”
他生了一张削瘦颀长的脸,单眼皮薄唇,不过胜在白净,书卷气味极浓,让人忍不住忽略其过分寡淡的五官——
可也实在是不像能生出书晋这般样貌的儿子来。
起码,书晋那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和侬丽的五官便与他截然不同。
紫岫笑眯眯地喝了盅元露:
“不打。”
井宿道君在旁一笑:
“书岄道君,这大好的日子,莫要轻易动怒,一会儿大典便要开了。”
“动怒?”书岄道君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旁边,天樽门那位被挤下无涯榜的顿雾道君自来了席上,脸便是黑的。
顿雾道君脸更黑了,他一撸袖子:
“书岄,你找打是不是?”
“打就打,当本君怕你?”书岄摇着羽扇,云淡风轻地跻坐于长几之后,偏出口的话一点儿不客气,“来!”
“来就来!”
道君们一言不合便要斗法,归墟门弟子正不知所措间,却听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自家天鹤道君执剑从外而来:
“哪个要打?我来与你打!”
道君们见此,悻悻罢手。
顿雾道君更是跟颗蔫头巴脑地羞羞草似的,嘟囔:
“无相境还来与妙法境打,欺负人。”
“你们来我徒儿的尊者大典上打架,不也是欺负人?”
天鹤道君才不管那面子不面子的事儿,他们归墟门,讲究的是一力降十会,嘴皮子无用,手头见真章。
道君们打嘴皮子的功夫,郑菀便左右看看。
这一会功夫,她便看见了不少熟人,明玉、千霜、书晋,静月、圭镜,啊——
李司意。
他穿了一身粉袍,骚包地站在天鹤道君身后,朝她眨眼睛。
正想打声招呼,郑菀突觉头顶炙热,抬头,却见天鹤道君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有些久——就在她下意识想回个笑容时,天鹤道君的视线又轻飘飘地滑了开去。
“莫紧张。”紫岫道君开口,“天鹤这人,虽然护短,但也不会平白欺负小辈,至多……一会叫你下场,与他徒子徒孙斗一场。”
郑菀:“……”
不,她不想。
归墟门剑修那战力,看崔望就知道了。
“巳时三刻已到,尊者大典开始!”
剑台上阴阳鱼突然活了过来,天鹤道君抬脚便踏上了台,而与此同时,广场之外踏剑遥遥行来七人,着归墟门白袍,道袍上剑纹不一,最高为八——
郑菀看了一眼,便觉双眸刺痛,有盈盈泪意。
在看周围,低阶弟子低头的低头,揉眼睛的揉眼睛,而略高阶些的,则仰着头一脸惊叹。
“我玉清门不过一个妙法境,四峰峰主均为知微境。但你看,归墟门,光这些长老,最低的也是妙法,最高的是还虚,还有个快要坐化的明光没来……”
饶是紫岫看得开,也忍不住摇头,“没得比。”
郑菀适应了会,见那八位道君、仙君已经悉数落座,男女都有,有些尚青春年少,有些却已白发满头。
“请剑!”
但见一道紫光自天际幽幽升起,其后一道白光快似流星,两道剑光倏忽而至,环剑台三周,突引吭而啸——
归墟门弟子手中长剑不受意控,剑尖共同往剑台倾斜。
外派弟子也是如此。
“竟然请出了扶风与紫电!”
郑菀听旁边也跟着道君来的弟子叹道,“天鹤道君办尊者大典时,沐剑池时,也不过请出来一把绿疏。”
“沐剑池?这是何意?”
“归墟门在创派之初,便挖了一个剑池,流传到现在,剑池内奇剑无数。每一位归墟门剑修在入门时,都要入剑池泡一回,此为取剑。而升入妙法境后,还要再沐一回剑池,为取意。扶风与紫电,前一把,可是传说已经升了仙的扶风仙君的随身佩剑,后一把,则是奔雷仙君的本命剑。两者孕养万年,早就有了剑魂,传闻中,还没有哪位修士能同时请出这两把剑来。可见——”
“不,你快看!你快看!”
那人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郑菀下意识回头看去,却见扶风与紫电来处,千千万万把长剑如密密麻麻的圭蚁铺天盖地般涌来,将整个天空都遮暗了——
这下,连原来安坐着的道君们也坐不住了。
他们纷纷站了起来。
“万剑朝宗?!”剑台上天鹤道君睁着铜铃大眼,激动得脸都红了,他一拍大腿,“是万剑朝宗!大长老,是万剑朝宗啊!”
身着八剑道袍的大长老老泪纵横:
“没想到,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见此情此景……”
人人瞠目结舌,看着天空遮天蔽日而来的万万长剑,他们置于这长剑之下,动弹不得。
郑菀将快冒出丹田的凤珑强行压了下去。
便在这时,黯淡的天际,突起一道鸿羽流光,万剑开始震颤轰鸣,这流光劈过黯淡的天空、于无数长剑中电射而来,及至近前,踏剑之人才在众人面前显现出真容来。
他白袍披散,墨发微垂,缓缓踏剑而落。
清风拂起他的宽袍,撩起他的长发,一绺墨发垂落,却衬得那张脸越发白,如冰雪雕制,一双瞳仁越发黑,冰冷得似不近人情的神佛。
万剑轰鸣即止。
崔望。
他似乎更冷了。
郑菀收回了视线,不再看他。
第114章 娶夫侍
扶风与绿疏一声尖啸,在崔望身前环绕一周后,又如流矢般破空退走。
万剑乌泱泱坠于其后,它们来时汹涌,退时无声,复还天地一片清明,只余尚沉浸于这一幕而口不能言的人群。
“祭酒!”
剑台上端正行来一位白袍剑修,双手持盘齐于额,盘中一壶清酒,一盏瓷盅。
郑菀第一回见,又抬眉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但见崔望伸手取过瓷盅,那纤长如玉的手指拈起瓷盅,倒满清酒,俯身遥遥朝东拜,白色宽袍荡起微微的涟漪。
一拜。
“敬玉清元始天尊!”
二拜。
“敬上清灵宝天尊!”
三拜。
“敬太清道德天尊!”
清冽的酒液撒入这太极阴阳鱼里,阴阳鱼一甩尾,竟双双跳起,将酒液吸得涓滴不剩——这意味着三清道尊收了这酒。
“赐冠!”
赐冠?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
郑菀一愣,再抬头时,便发觉崔望已经掀袍坐了下来,白色宽袍散落于阴阳鱼之上,他面朝众人,双眼微垂,冰玉雕制的一张脸上半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仿佛既不在意这为他而起的盛事,更不在意眼前熙攘的人群,一切于他不过是过眼烟云。
侍剑弟子捧来托盘。
托盘上,摆着一梳、一玉冠。
天鹤道君自正中座椅站了起来,他今日不是这八张三清椅上修为最高的,却独独居首位。
他从托盘上取了玉梳,踱步行至崔望身后。
崔望一头墨发披垂,几落于地,天鹤道君拿玉梳梳了两下,便抬手利落地绾了个发髻,快狠准地将玉冠戴了上去。
玉冠上,六支金色小剑如蛇一般首尾相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离微,十二入我归墟门,二十三而通妙法,为师幸甚,却又忧惧。无上大道,自在方能通行,若形居于役,心投于笼,则身不自由,心不自由……”
“……望心似琉璃,舒朗净阔,还自在清净心。”
浅金色的阳光自头顶倾泻而下,将盘膝而坐的白袍剑修笼于其中,连那清冷的眉目也点缀出一丝柔和。
崔望深深拜伏下去:
“谢师尊。”
“礼成!”
司仪唱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