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竟然对着一团烧焦的竹篾,蹲在地上,哭了个昏天地暗。
“仙子,买一盏灯吧?”
一位老婆婆在路旁招呼。
她身边的摊位上,摆了十数盏灯,看得出来,她手艺极好,美人灯、望月灯、嫦娥飞天灯……
书晋取了只兔儿灯:
“这灯配你。”
这兔儿穿了一条红裙子,正对着一面铜镜照镜子,嘴唇抹得红红的,两只长耳朵分别戴了花——
模样又憨又傻。
郑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这么蠢,哪里像我?”
书晋快手快脚地付了两枚元珠:
“哎哟,美人儿,你可终于笑了。”
郑菀拎了兔儿灯:
“哟,你还看得出来别人开不开心?”
“当然看得出来。”
书晋学她做了个皮笑面不笑的模样,“你嘴巴笑眼睛也笑,那就是真的开心,嘴巴笑眼睛不笑,那就是不开心。”
“看来平时没少哄姑娘。”
书晋嘿嘿一笑,将脸一抻,得意洋洋地指着自己这张脸:
“你瞧,我长这样,加上个那样的阿耶,还需要哄姑娘?都是姑娘来哄我。”
郑菀将他戳到面前的脸推开:
“躲开,你挡着路了。”
崔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明媚的灯火里,年轻男子笑得肆意张狂,女子点在他额间的指甲泛着珍珠似的润泽,另一只手,还提着一盏兔儿灯。
兔儿灯幽幽,照出两张快活漂亮的脸蛋。
他们唇角带笑,眉目张扬,浑身上下都透着生动鲜活,这是活在阳光里才拥有的明媚,他们气场相合,在某一刻,连眉角飞扬的弧度都那般相似——
这是他自小便缺失了的东西。
纵情欢歌,张扬肆意。
来时汹汹的怒意如潮退一般,迅速回了去。
崔望躲在斗篷下的那张脸,苍白似鬼。
“小望望啊你……”
“老祖宗,你看到那盏灯了么?”
她对他笑得那样欢。
看到了啊……
傻子。
郑菀与书晋一路往城池中央逛去。
书晋看什么都新奇有趣,不一会儿,便买了一堆新鲜玩意,最后拿了一把会发光的扇子,一路招摇地扇着往目的地而去。
郑菀也被他硬塞了几个,比如,会跳舞的小马,会扇翅膀的蝴蝶簪,合起来不足一块下阶元石,却十分有趣可爱。
郑菀承认,与书晋相处起来十分轻松。
他便像那个曾经那个在凡间界无忧无虑的自己,头顶有青天撑着,他不必思虑过多,可以纵情任性……
可同时,他还很会讨人欢喜,虽有些纨绔习性,却不过度,反倒因着那张脸的关系,让人觉得可爱。
郑菀提着兔儿灯,书晋扇着发光扇,两人到地方时,灯王争夺战已经要开始了。
书晋摩拳擦掌:
“美人儿,你等着,我一定给你抢个灯王回来。”
郑菀看去,这次参与灯王争夺战的,倒没几个能打的,大都是玉成境,就两个知微境,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
“我也下场。”
书晋眉毛挑了挑,这一刻他面上的神情让郑菀感觉莫名熟悉,正疑惑间,却见书晋又笑嘻嘻的了:
“成啊,那看谁能得这灯王。”
毫不意外的是,郑菀赢了。
她的青空闪,在这等比赛中,简直是无往而不利,当她拿了灯王落地时,书晋蔫头耷脑地过来,小声嘟囔道:
“我还想赢了这个拿来当嫁妆呢。”
“嫁妆?”
郑菀哑然。
“对啊,旁的东西,都是我用阿耶给的元石买的,不稀奇,唯有这些,才是我亲自赚来的。美人儿,我以后还会赚更多的,要不你考虑考虑我如何?”
“你居然真的愿意当人夫侍?”
“自然是不愿意的。”
书晋老老实实地承认,“不过若是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跟你在一块,也只能委屈一下了。大、大不了……以后努力让你看不上别人便是。”
“美人儿,你想想,这买卖不亏,我有这么个厉害的阿耶,必定会有丰厚的嫁妆,人长得不赖,还会陪你玩,逗你开心……”
书晋一样样地掰着手指,努力推荐自己。
那张艳丽的脸皮,此时透着股天真诚挚。
郑菀提着灯王,注意力却不知不觉分散到了旁处。
三年里,这灯市一如往昔,连灯王的样式也相差仿佛,精致漂亮。
时间悄悄地过去了,三年对修士来说,当真不值一提。
可想起旧事,却已经恍如隔世。
“美人儿,美人儿?”
书晋唤她。
郑菀回过了神,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又重新见到崔望,竟然格外的多愁善感,她笑了笑,将灯王递过去:
“呶,给你。”
书晋立时便笑了,又推过来。
这一送一推,俱都被收入远处那双眼睛里。
灯影憧憧里,那二人笑得天真烂漫,年轻女子眼里盛着这无处不在的灯光,透着深深浅浅的水意,她的发髻上,趴着一只紫色的蝴蝶。
她一动,蝴蝶的翅膀便是一扇。
蝶翼翩跹,美人如玉。
随着她颊边荡开的笑容,崔望捏了一路的蝴蝶簪子蓦地扎进手心,血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可他感觉不到疼痛。
袖中藏了许多东西。
会跳舞的小马,会唱歌的镜子,会自动梳头的玉梳……
许多,许多。
“松开!松开!都流血了!”
老祖宗叫道。
“老祖宗,我的心,好像裂了。”
有点疼。
不,很疼。
崔望咽下喉头冒出的腥甜,他指尖突然捏了个诀,面前升起一面水镜。
水镜里照出了一个苍白似鬼的面孔。
长眉俊目,容姿秀丽,在某一刹那,那面孔突然与他记忆中的阿娘重合了。
“阿娘……”
他抚过水镜,低低道,“儿子甚是不争气呢。”
作者有话要说:老祖宗:暧,这般反反复复、进进退退,让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爱情啊。
——
男主没有ooc,男主没有ooc!
请参考凡间界!
——
第118章 你疯了
水镜中那人沉默地注视着他,突然又幻化成一张又枯又瘦的脸。
那脸扯出一抹干巴巴的笑,浑浊的眼里往下落了一滴泪。
泪珠晶莹剔透,似凝结的珍珠。
崔望怔怔伸手,珍珠落入掌心淌成了水,他被这无所不在的水汽笼住,他看见了阿娘,看见了阿耶,也看见了小小的自己。
崔望很清醒。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又被桃枝人的记忆困住了。
他被困在循环往复的噩梦里,困在这上元节,困在这无处不在的花灯里。
小小的他牵着阿娘的手,穿行闹市。
闹市熙攘,人声鼎沸。
他拿着糖葫芦快活地左看右看。
这是阿娘第一次带他出门,第一次给他买糖葫芦,第一次对他温柔地笑。
他快活极了。
“阿娘,我们来买灯么?”
阿娘牵着他:
“我们来找阿耶啊。”
“找阿耶做什么?”
“找阿耶回家。”
可最终阿耶没回家。
阿娘找到了阿耶,他也找到了阿耶。
阿耶搂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娘姨逛灯市,他给那娘姨买金簪,买花灯,他们题灯谜,他们放花灯,他们饮酒作乐,旁若无人。
“阿娘,我们不去找阿耶回家吗?”
“不找。”
阿娘拉着他,狼狈地跑了。
他被拉得跌跌撞撞,回头时看见,阿耶的脸,化成了郑菀。
郑菀持着花灯,在一片灯火阑珊里,对着年轻的男人笑颜如花,她娇娇地说:
“好啊……”
巨大的迷雾,将晃人的华灯拢住,连着女子鲜妍的脸蛋也一并遮住,记忆里的幻境“轰隆隆”倒塌,碎成一地齑粉。
崔望睁开了眼睛。
水镜里,没有了阿娘,没有了桃枝人,没有了那一滴泪。
只有他自己。
凉风飒飒,满身萧索。
不远处飘来小儿女轻快的话语。
“美人儿,要不咱们去隔壁凤清街逛上一逛?听闻那儿新开了家食肆,浆果酪甚是美味……”
“浆果酪?那是何物?”
“听闻是那家店主自小千界带回来的一种新鲜乳食,先将数十种元果切成小块,再浇上……”
一盏琉璃灯,一把夜光扇,说说笑笑,晃晃悠悠,便与这长街上成双成对的男女融为一体。
他们渐渐地走远了。
人群消散,唯有街边的玉兰灯不灭。
崔望站了一会,转身往外走,一阵猛烈的风来,黑色斗篷被整个儿掀起,露出里面痕迹斑驳的白袍。
红色的茂覆果汁,黄澄澄的酒液,斑驳杂陈,渲染出一身狼狈。
崔望瞥了一眼,突然停住了脚步。
月光照得他一身彻冷,可这冷里,却燃烧着某样东西。
这东西,三年的冰雪囚笼未曾关得住,三年的清心寡欲未曾压得住,它经久不息,越燃越烈,越烈越抑,越抑越沸——
他再坐不得,再立不得,无有一刻安稳。
崔望猛地回身,他以比离开时更快的速度往回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似一道狂风,卷过长街,华灯被风吹得摇曳起来。
——————
凤清街。
郑菀左手拿了串糖葫芦,右手拿了盏琉璃杯,琉璃杯内装了那所谓的浆果酪,书晋替她提着灯笼,两人说笑着往外走。
突起一阵飓风,郑菀下意识一个扭腰要逃,谁知那飓风竟带了迟滞的压力,她完全反抗不得,便被整个儿卷走,拖到了暗巷深处。
“你谁——”
她抬头,惊讶地张了张嘴,“崔望?”
崔望一把将她推到墙上,亲了下去。
郑菀挣扎了起来,糖葫芦与浆果酪在挣扎中黏到了崔望身上。
一时他白袍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可崔望却不管不顾。
他吸吮着她的嘴唇,如同在沙漠中行走了多日的旅人。
郑菀踢他:
“崔望,你放开我——唔——”
崔望不放,他用腿将她袭来的双腿夹住,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迫她靠近自己,另一手将她双手牵制在头顶。
唇齿交缠间,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传递了开来。
郑菀狠狠地咬着,可崔望却似感觉不到疼痛,铁锈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浓,郑菀终于松开了嘴巴。谁知这一松,反倒像是一张邀请函,崔望轻轻松松地叩开了她的牙关……
郑菀反抗的力道小了起来,崔望压着她的力道也松了一些。
便在这时,郑菀使了青空闪。
她几乎瞬间从崔望身前脱离开来,可还未完全离开他的怀抱,周围的空气突然变成了一团迟滞的泥浆,她再逃脱不得。
崔望重新站到了她身前,他重新搂住她如饥似渴地亲了一回,抬起头时,郑菀甩了他一巴掌:“你疯了?”
崔望被打偏头去。
他抚了抚脸,树影婆娑,凤清街的灯照不进来,唯有一点儿破碎的月光穿过树叶,落到了他的脸上。
郑菀见他眼神落寞而疯狂:
“便当我疯了罢。”
第119章 知微境
暗巷深深,崔望始终未作答。
打破这一沉默的,是郑菀藏在储物镯中的传音玉符。
她唤出点开,书晋急切的声音传了过来:
“美人儿,你有没有事?”
那声调带着点哭腔,小可怜儿似的。
郑菀笑了笑:
“我没事——”
话还未完,元力便被掐断了。
紧接着,传音玉符被抽走消失在崔望掌间。
“你做什么?”
郑菀恼怒抬头,谁知却被崔望扣住下颔,他于黑暗中认真地端详了她一会:
“美人儿?”
那一声“美人儿”,听入耳中,透着股格外的古怪。
郑菀正想开口,崔望却又重新吻了上来。
他的唇很冷,手却很热,胸膛更仿佛一块炙热的硬铁,贴着她。
“你——”
含混的声音混杂在两人唇齿里,郑菀被夹在他与墙壁的缝隙里,后退不得,前进亦不得,只能被动承受。
喘息声渐渐起了来。
体内的情蛊被催动,郑菀只觉得浑身都烧起了大火。
她运起《莫虚经》,冰元力流经血脉,将沸腾的血液一点点抚平,她睁开了眼睛。
崔望的脸近在迟尺。
他正吻着她,月光洒落,将他本就白的脸打得薄透,一眼望去,竟透出股精致而迷离的美感,长而翘的睫毛垂落,几乎快戳到她的脸——
便在这时,崔望突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