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一眼,郑菀迅速反应过来,往他脸上丢了一朵玄冰焰组成的冰莲,虽然伤不到他,可干坐着也不是她的风格。
崔望抬手接了住。
紫罡焰像花苞一样将冰莲包住,他看了会,便掸开来:
“以后莫要叫书晋靠近你。”
郑菀突然笑了,那笑声柔腻,似掺了无数的蜜糖。
她感觉到巨大的荒谬,可与此同时,一股快感升了起来:
“崔望,你用什么身份来命令我?情人,爱人,还是道侣?”
“听听,这句话是不是很耳熟?”
郑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将这句话回敬的机会。
当话脱口而出时她才发觉,其实在那一刻,她竟是怨的。
崔望喉头动了动:
“耳熟。”
麒麟洞内,他也曾这般问过她。
郑菀回了这一句,已是满心畅快。这一畅快,才察觉刚才被她忽略之事,唇齿间辛辣粗涩的酒意分外熟悉。
她眉毛一挑:
“崔望,你刚才喝的是……梨花白?”
凡间时尚觉梨花白甘醇清冽,可到了玄苍界才知,此酒过分辛辣,入喉艰涩,没有哪个修士会喝。
可崔望却喝了。
“是。”
“为何?”
“想喝便喝了。”
此时,郑菀那颗迟滞的脑子终于飞速转了起来。
垂目看去,崔望那如雪一般的白袍上斑点满布,红色的茂覆果浆液与不知名水渍交织,明明一个除尘诀就能解决的事儿,可他却似乎毫无所觉。
梨花白。
不肯解蛊。
要求和好。
这一切的一切联结起来,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郑菀瞠目结舌,不假思索:
“崔望,你……”
“嗯?”
“你……爱我?”
“爱?”婆娑树影里,墙壁下,崔望面上神情看不清,语声呢喃,“爱是何物?”
郑菀念了一段唱词作答:
“爱是不见时念他,见时依然念他。念他时欢喜,忆他时恼恨,嘴里嚷着放下,心中却又提起,反反复复,周周折折。”
“那便是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却仿佛平地起惊雷,将郑菀的世界炸了个天翻地覆。
她想,她恨他。
恨他去时无影,来时无踪,轻飘飘丢下一句,便想她跟他和好,轻率得像她就是一棵无足轻重的杂草。
可杂草也是有脾气的。
而后又想,未来的无情道主如何会动情呢?
他若真动了情,她这么只撼动大象的蚍蜉,莫不要被老天爷给劈了吧?
老天爷没劈,郑菀却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底却忽起泪意,她揩了揩湿润的眼眶:
“对不住,委实有些好笑。”
崔望蹙了蹙眉:
“哪里好笑?”
“崔望,时过境迁,你懂不懂?”
“不懂。”
“三年了。”
在凡间,孩子都生了。
“三年而已。”
崔望抬起手,宽绸拂过她的腮边,带起一阵寒凉,郑菀只觉头顶一轻,但见方才还在髻上的蝴蝶簪被他轻轻抽了下来,合掌一握,化为齑粉。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一模一样的插了上去,声音极淡:
“郑菀,朝令夕改,并不是好习惯。”
“我现下还要改呢,”郑菀一把将他新插上的蝴蝶簪拔了,丢到地上,还踩了两脚,做这些事时,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哪个要你的东西?”
崔望目光凝聚到她身上。
郑菀抬手便将天羽流光衣剥了,还未递给崔望,便被他阻了,他拿了重新披她身上。
与此同时,一股元力托着蝴蝶簪重新浮到她面前,崔望将其插到了郑菀的发髻上,满意地见到那只紫色蝴蝶趴到她头顶,才停了动作。
郑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道:
“崔望,我不会与你和好的。”
“原因。”
“很简单,我不会与一个鄙薄我的人在一块。”郑菀讽刺般道,“崔望,你爱我,却偏偏不情愿爱我。”
郑菀不是个愚蠢之人。
恰恰相反,在男女之间,她要敏锐得多。
她从前敢利用崔望对她的一点好感谋求未来,现在就能看明白他反复纠结之下的意义。
崔望闭了闭眼睛:
“是。”
他声音低而沉,
“你朝之令,夕便改之,与我……”
可郑菀已经听不见头顶传来的话语了。
自那一声“是”后,头顶百会穴似有清流灌入,醍醐灌顶,天地间仿佛传来一声轻轻的“啵”,眼前顿时一片清明。
她见这夜不再昏,这天不再暗,甚至连巷道都不再狭窄。
体内似乎有股力量在左冲右突,它涤荡于各条经脉之间,经脉被迅速拓开,激流涌荡之下,元根倏地一抖,自一个椎体化为一个小小的圆珠。
那圆珠极小,肉眼不识,却滴溜溜转了起来。
继而越来越多的冰元力化气为液,缠绕上去,渐渐,圆珠内汇入越来越多的水流,水流分成两股,一深一浅,不知多久,深浅二色水流内,出现了两条冰蓝色小鱼,同样一深色,一浅色。
小鱼首尾相衔,严丝合缝地嵌入圆珠里。
郑菀已经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了,而崔望却在她头顶第一缕飓风出现时,便察觉到了不对。
这是突破的征兆。
他拂袖落下十二高阶聚元盘,依照十二星斗之位放置,又迅速落下归隐阵,将此地隐藏。
修士自入道门,以入元境为基,三阶为一大坎。
比如,守中境到玉成境好过,玉成境入知微境却难。无妄境入妙法境易,妙法境入无相境却难。
每一大坎,必会拦住许多人。
突破契机各不相同,可如郑菀这般聊着聊着便突破的,着实是少。
崔望想不明白她突破的缘由便不想,挥退暗中前来窥探的黑铁令令士,便站在一旁护法。
这一护法,却是等到了第二日中午。
郑菀睁开眼,但见崔望白袍斑驳,她抬手捏了个除尘诀,但见他衣袍上亮丽如新,才道:
“多谢道君护法。”
崔望瞥了眼身上干干净净的白袍,莫名地不喜她此时脸上的表情:
太淡了。
在那张如芙蓉般娇艳的脸上,再找不到从前哪怕那么一点儿的爱恨嗔痴,娇柔怨怼。
“你……”
没来由的,崔望心底有些空,这空便像是有人在他胸口开了道口子,一点一点地往外掏东西。
他不知道被掏了什么,却知道,有什么东西,偷偷溜走了。
郑菀笑了笑:
“我知微境了。”
“道君,你我在此地呆得够久,该走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崔望一把拽住了手腕。
郑菀回头瞥了一眼,视线从他苍白的面色滑过他格外幽沉的眼睛,想了想,笑嘻嘻提出建议:
“道君若是舍不得,不若我等现下去双修?”
不在乎,便谁都可。
第120章 白掌柜
崔望挥去了隐阵。
正午的阳光穿过重重绿荫,照得巷道一片通透,白日看来,这巷道也不算狭窄,只是过分僻静。
郑菀眯眼看了看天:
“原来已近午时。”
她朝崔望摊开手,十指纤纤如青葱,掌心细白而幼嫩。崔望一愣,抬手要放上去,却被郑菀躲开。
她用软糯的声音提醒:
“传音玉符。”
崔望收回手,不动了。
他以沉默抗拒,郑菀也不恼,便这般俏生生地站着,一只手伸了许久。
巷道口偶或传来货郎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夹杂着虫车呼噜噜飞驰而过的声响,崔望视线滑过她笑盈盈的嘴角,又落到她的眼睛。
记忆是面镜子,它不断地对比着过去,又映照着现实。
在一片轰然倒塌的声响里,崔望终于明白,那没了提防、妒忌、欲望的眼睛,是何等模样。
那是一汪粼粼的镜湖,只是湖面对着他,不再有波光。
崔望绷紧了下颔,良久,才从储物袋中取出玉符递了过去:
“用那人给你的小马交换。”
郑菀依然笑盈盈地看着他:
“道君何必耍小孩子脾气。”
“交换。”
郑菀不给,最后还是崔望退让了。
他将玉符给了郑菀,两人并肩走出巷道口。
路旁的灯早已收净,光秃秃一片,可人群依然熙攘,两人甫一露面,便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连带着若有似无的视线。
只言片语传来:
“那男子好生俊的面孔!”
“不不不,我观那女子更为标致,灼若芙蕖,艳盛桃李,妙哉妙哉。”
“莫看了,人要恼了。”
眼看着一位姑娘因贪看崔望、频频回头不小心撞了柱子,郑菀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道君好魅力。”
崔望面无表情地将威压放出,直到整条街都被他吓得空无一人,才道:
“真君亦是不差。”
正说着话,郑菀面前突飘来一道元符,她伸手一接,代掌柜传来的,便面现喜色:
“道君对不住,我还有些事要办,晚上的酒宴便不参与了。”
尊者大典后,为与各届同欢,归墟门流水席要办上三日三夜,今天,是第二日。
“你欲去玉珍楼?白掌柜?”
崔望也不诧异,“同去。”
“道君也知晓?”
郑菀一愣,但想到这人黑铁令大司卿的身份,便觉得知晓也是应当,“不必劳烦道君了。”
她推拒,可崔望既打定主意要叫她应了自己,自然不肯退,郑菀看拗不过他,便也算了,传音给书晋,书晋也不知在忙什么,匆匆接过,道声晚间酒宴见、连她话都没来得及听便掐断了。
郑菀只得与崔望一道去玉珍楼。
玉珍楼前,代掌柜踮着脚不住往外看,远远看,见行来一对璧人,男子身上披了件墨色斗篷,只帽子摘了,走动间露出纯白色袍摆。
女子一身天羽流光衣,远远便见蝶影翩跹,不由心道:
又是个元石花不尽的。
正心下发酸,却觉那女子身形甚是眼熟,一愣,待反应过来便匆匆迎出去:
“郑真人,怎到得这样晚……”
到近前,却是一喜,连连拱手:
“还未恭喜真人高升,啊,不对,瞧我这嘴,是真君。”
郑菀一笑,叫了声:
“代掌柜。”
代掌柜这才有心留意郑菀旁边的黑斗篷,这一看,又是一愣,忙忙垂目,懊恼地发觉那人袍摆上竟然有六支暗隐金纹小剑。
归墟门六境小剑,意味着是位道君。
联想到这张神仙难描的俊面,以及曾经苍栏报上大书特书的逸闻,不难猜测这人是谁。
心里嘀咕着莫非这二人和好了,代掌柜又一阵点头哈腰:
“不知离微道君在此,些许怠慢之处,还望道君海涵。”
崔望淡淡“唔”了一声。
郑菀笑道:
“代掌柜,道君与我都是来见白掌柜的,掌柜的可在?”
在玉珍楼说起掌柜,便是指白掌柜。
“在,在,掌柜的在……”
代掌柜话还未完,便见这二人来去如风,消失在了眼前。再转身回看,哪里还见人影,以至于后两个字“会客”断在了中途。
他摇了摇头:
“年轻人啊,就是性子急……”
郑菀还未靠近白掌柜常呆的那间小院子,便被崔望拉了住:
“有人。”
玄苍界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在进入旁人地盘时,魂识都需收起,否则,便算作对对方的挑衅。
郑菀在进玉珍楼时自然而然便收了魂识,闻言讶然:
“里面有人?”
崔望颔首,两人正打算退出院子,却听屋内传出一阵剧烈的争吵声,白掌柜嘶哑含混的嗓音忽高忽低,对方却只在偶尔回应一两句——
菀面色古怪,若她未听错的话,那声音倒像是……她师尊?
“紫岫道君。”
崔望下了结论。
两人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身,听那争辩内容,倒像是对老情人起了龃龉,只是想想白掌柜那鸡皮鹤发,以及师尊那貌美如花的相貌,委实不相配。
只可惜,现在退出也来不及了。
郑菀只觉得一阵风过,自己便被崔望捞到了柱旁,他随手设下隐阵,才将两人身形隐蔽,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师尊端沉着一张脸走了出来,素来含笑的一张脸隐有怒容,再无平日的嬉笑怒骂,这让郑菀觉得陌生: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尊。
白掌柜的拄着拐杖急急步出门槛来,拐杖落地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她依然一副老妪姿态,只是看得出,她今天稍稍修饰了些,一身暗紫团花纹褙子罩在外,鬓角的白发抿得整整齐齐,一拄拐杖:
“紫岫,你站住!”
紫岫道君脚步顿了顿,再迈步时衣袍反倒翻飞得更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