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菀下意识往里躲了躲,却发觉周身快被崔望罩住了,两人局促在一块逼仄的转角,左近除了红漆廊柱,便是一片屋檐。
她便被崔望这么堵在廊柱与屋檐的方寸之间,屋檐的阴影与崔望的身形一同笼罩下来,将她整个儿笼了住,郑菀遗憾地发觉,右手边是一块小小的花圃,再无旁的去路。
崔望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郑菀以眼神示意他离开些,崔望却纹丝未动。
正僵持间,院中白掌柜又道:
“紫岫,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在怪我。”
“怪?”紫岫道君停住了脚步,他回转身来,“白毓,是你躲了我一辈子,既躲了,何不躲得再彻底些?我从不知,你竟躲在这玉清门脚下、风妩城里。”
白掌柜的冷笑:
“我怕你。”
“怕我?”紫岫突然笑了笑,他放柔声音,“你怕我作甚?白毓,你知道的,我从不会伤害你。”
“是不会伤害我,”白掌柜的道,“可你害了展师兄!害了红燕!”
“你当初为了接近我,耍尽千般手段,欺瞒我、戏耍我,先是接近展师兄,又是红燕,你让他们一个个都殒了性命,叫我如何不怕你?”
紫岫的面上是郑菀从未见过的心灰意冷,他似是懒得与她辩:
“既下了定论,又何必出现?”
他再无停留的心思,转身欲跨出院子,却听白掌柜的道:
“女儿!紫岫,我们有一个女儿!”
紫岫道君回转身来:
“你说什么?”
郑菀心中惊骇,那尸骸竟然是白掌柜与师尊之女?
这二人画风委实差得太多,她怎么也联想不到一块,毕竟站一块,就像是祖奶奶与小孙子的区别。
再抬头,却见崔望依然静静地看着她。
他好似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在意,幽漆的瞳孔里,只装着一个她。
可郑菀心如止水。
从前,她还会稍起些得意,生出些自矜,更有些暗暗的欢喜,可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他一句“不情愿”,打算了她对爱情的所有妄想。
“女儿?”
紫岫道君直接跨到了白掌柜面前,“哪来的女儿?”
“她死了。”
白掌柜的面无表情道,只是脸上纵横了泪水,“她死了,紫岫。”
“死了?”一日经大起大落,紫岫面白如纸,“她死了?”
“待我去后,便无人再为她上香,紫岫,我叫你来,不过想叫你逢年过节好为她上一炷香——”
“你闭嘴。”
紫岫指着她,宽袖下露出的一截手指似染了血,“白毓,你好,你好得很!”
言罢,竟已消失在了原地。
白掌柜的痴痴站了许久,才对廊柱后道:
“客人既然来了,便出来罢。”
被叫破行藏的郑菀不由有些讷讷,撞见了主人家的尴尬事儿,虽是无意,却终究不大好。
若在从前,她还会迁怒崔望,此时却觉得也不能怪他。
仓促之间设下的隐阵,若主人家有些旁的隐蔽手段,被识破也不算稀奇。
她出了隐阵:
“掌柜的。”
白掌柜的揩了揩眼角,也不看跟在郑菀身后出来的男修,回转身,拐杖“笃笃笃”敲着地面回了房。
她道:
“进来吧。”
郑菀跟着跨进了门槛,眼神再看向这位老妪,便有些奇异。
白掌柜的泰然:
“让你见笑了。”
“坐。”
她起身,给两人一人沏了一杯茶。
郑菀居左,崔望居右,两人一同落座在屏风前的一张红木八仙椅上。
白掌柜的看看她,又看看右边的冷隽男子,问:
“这位是……”
男子身上元息如海,深不可测。
“离微道君。”
郑菀介绍道,白掌柜的不大在意地点头,她如今寿岁已尽,早对这些看待了,只道,“道君来此,实在怠慢了。”
“无妨。”
崔望道。
两厢打过招呼,郑菀才将来意阐明,并将装有尸骸的储物袋递过去。
白掌柜的呆呆坐了一会,面上神情似哭似笑,最终化为一声哽咽:
“多谢真君。”
她攥着储物袋的手青筋爆出,干皮耷拉在一截细瘦的手腕,其上老人斑点点:
“老身此生无憾了。”
白掌柜的将储物袋收回,见郑菀看着自己难掩眼中好奇,才道:
“当初真君进来时,我知你是紫岫弟子,才特意叫你进去见了一面,你与曾经的紫岫……性子颇为相似。”
白掌柜的既主动聊起师尊,说明不大在意,郑菀便也顺着问了。
“紫岫他啊……”
白掌柜的陷入回忆,“他怕我嫌弃他玉清门人身份,便假托化名与我师兄结交,我与师兄青梅竹马,早就由师尊做主,定下婚约……”
白掌柜的未多作隐瞒,不多时,郑菀便知道了这故事的梗概。
简而言之,是个蝮蛇为接近另一只羊羔,假扮兔子,还趁机把与羊羔交好的百灵和公牛一一毒死的故事,听起来有些悲伤。
可据郑菀对师尊的了解,他虽有些不着调,却委实是个豁达、不拘小节之人。
“那羊羔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也罢,不误会也罢,”白掌柜的道,“基于欺骗和谎言才得来的感情,便像这被虫蛀了的灯笼果,外表光鲜亮丽,内里早烂了。”
“不长久。”
她缓缓道。
郑菀看了崔望一眼,孰料他也在看她,她移开了眼睛,崔望却道:
“未必。”
“是掌柜的自己先放弃了。”
他缓缓道。
“若道君是我,又当如何?”
白掌柜的想不出另一种可能。
“掌柜的自己说要放下,却孕育了紫岫之女,自己说要离开,却躲到了离他最近的风妩城。”
崔望仿若大梦初醒。
良久,他道:
“既挣扎不得,何不顺应本心,想要便要,当取则取。”
白掌柜看着他,忽而大笑,又大哭:
“老身自己跟自己倔了一辈子,孰料竟还没一个二十多的孩子看得穿。”
枯瘦的白发老妪,窝在宽大的座椅上,像一截死气成成的木头。
崔望与郑菀退了出去。
第121章 土拨鼠
“慢走,慢走啊。”
代掌柜站在台阶上,看者远去的两人,笑得脸上都出了褶子。
郑菀懒懒摆了摆手,跟着崔望走到街头,才问:
“离微道君,你打算跟我跟到几时?”
崔望瞥了她一眼,答非所问:
“你心情不好。”
他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郑菀心情当然不好。
换作谁,心情都好不了。
其实认真论起来,她与白掌柜交情寥寥,可看着这么个孤寡老人冷冷清清地窝在屋中等死,她心里便痛快不起来。
女儿横死,恋人反目,白掌柜这一辈子,活得纠结又愁苦,从没快活过。
“我是心情不好,莫非道君还想逗我开心?”
郑菀懒洋洋地回。
“去天衣阁。”在郑菀奇异的眼神里,崔望露于黑发外的一截耳朵尖悄悄染上了薄绯,他补充了句,“或者丹合铺,七宝阁,都可。”
“……”
郑菀眯起眼:“没钱。”
“我有。”
崔望回得有些快。
郑菀抬头看着对方,阳光熠熠,落到这人的眸里,荡起一片粼粼的波光。
人的记忆很奇怪,想要时偏偏什么都忆不起,不想要时,却总不合时宜地浮上来。
算起来,两人关系最融洽之时,是在凡间。
他那时对情蛊尚一无所知,待她还算真心。
她偶尔性子来时,似真似假地发一通脾气,要他陪她逛街,这般冷淡的一位郎君,竟也肯陪她从西市的街头逛到街尾,无所事事地消磨去半日时光——
而不管她郑菀是真生气还是假折腾,只要逛一回街,立时百病全消。
因此,崔望从来都将陪她逛街,等同于哄她开心。
此时他提出逛天衣阁、七宝阁、丹心铺亦是此理。
可郑菀不想要——
哪怕这是个将来天上地下最有前途的冤大头。
她今日要教他另一个道理。
一位女子若肯让这人陪着逛街,毫不亏心地买这买那,说明她在给他机会。可若她不肯——这人连充当冤大头的机会都不会有。
“不逛,回罢。”
郑菀斩钉截铁地转身往城外去。
徒留崔望愣在原地,忍不住道了一句:
“老祖宗,不管用。”
老祖宗像条闲鱼一样躺平,他习惯地任卷来的狂涛打湿完左边的身体,又将右边的身体凑上去,让它湿成跟左边一样的均匀又彻底,才懒洋洋道:
“小望望啊,老祖宗上次不是警告过你,做男人呢,不要太诚实,那样会莫得女朋友的!你怎么做的?呵呵,没救,完球!”
“我宁从直中取。”
老祖宗又连连冷笑:
“是,你是24k纯金打造钢铁纯直男!可你取到了什么?都把小姐姐弄得哀莫大于心死了都。”
“她……伤心了?”
老祖宗翻了个白眼:
“废话。”
“举个例子,你看中了一把剑,那剑又厉害又威武,你很喜欢,可等你想要拔剑时,那剑却告诉你,‘我挺欣赏你的,也愿意跟你在一块,可是吧,你实在长得太丑,我又有点不情愿。’你高不高兴,伤不伤心?”
“若是事实,我接受。”
“……”
算了,说不通。
老祖宗翻了个身继续玩浪打浪游戏,转头见崔望又重整旗鼓,慢吞吞跟人身后,忍不住叹了口大气。
只是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看了会心里又酸唧唧舍不得了,一股脑地倾囊相授:
“崽啊,老祖宗我传授你几招,你自己体会下。”
崔望认真听。
“如果小姐姐问你,她今天好看还是昨天好看,即使她脸抹得跟猴屁股一样,你也要告诉她‘今天比昨天更好看’。如果小姐姐问你情不情愿喜欢她,即使你心里嫌她聒噪又烦人,也得笑着说,‘爱她,是你这一生做过最美好的事儿。’听明白了吗?”
“现在,去告诉她,你没有不情愿,之前是口误。”
崔望不动,在老祖宗快炸毛时,突然道:
“她不会信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她不会信?”
“她在问时,心中便有了定论。”
“那、那可怎么办?”
崔望下意识往前看了一眼,天羽流光衣袅袅飒飒,裹着郑菀窈窕纤细的身子,腰细得似乎一折就断——这般纤柔的表象,却藏了再无情再坚硬不过的心。
他没再说话。
归墟门距离风妩城要比玉清门还近些,郑菀如今是知微境修士,出城踏云直飞,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归墟门正门。
她与崔望几乎是一前一后落的地。
守门修士还是昨天那一批,领队的无妄境剑修见过她,笑着迎上来,对上两张天人似的……脸、脸?
他眨了眨眼,两人还在。
无妄境剑修傻眼了。
但见这二人都着一身飘飘欲仙的白衣,墨发披垂,只一人笑着,一人冷着,笑的那人清艳绝俗,冷的那人隽秀逸然,两人站一块,简直耀得归墟门这古拙的牌匾都在熠熠生辉。
无妄境剑修一下子站得笔直,毕恭毕敬地行了个拱手礼:
“拜见道君。”
崔望“唔”了一声。
无妄境剑修显然已经习惯自家道君的冷淡,他缓了缓神,再定睛一看,又愣了:
“尽、尽欢真君?”
短短一日,这玉清门女修竟然从玉成境突破到了知微境。
谁人不知知微境是个大坎,这人突破起来竟然跟吃饭喝水一样轻易,不愧为先天道种。
饶是这领队已经晋升至无妄境,也忍不住为当年在大圆满蹉跎近十几年才突破到知微的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若他没记错,这位尽欢真君入门不过三年多,入门时修为才……入元境。
不看其年龄,这晋升速度古往今来,也能放到前三了。
郑菀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出示了昨日师尊给的邀请函,待人验过,便轻车熟路地往昨日的拙蒲堂而去。
崔望也跟着往里行去。
这二人刚走,守门修士便一阵哗然。
“道君方才是不是、是不是对那位真君笑了?”
“哪里啊,没笑,就是吧,说不出来,”昨日还在呵斥他们无聊的女剑修酡红着脸,呓语般的道,“那眼神,看得人心里发痒,像有小虫子在爬。”
“若道君哪一日也能这般看我便好了。”
无妄境剑修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