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菀头皮发麻,下意识往前一瞅,黑黢黢深不见底的甬道里,唯有眼前一块袖子还能依稀辨出,仿佛有铁锈色的红泛上她的手指——
她手里捏着一块血布!
郑菀下意识想叫,却又怕惹对方厌烦,强自压了快到喉咙口的恐惧,压着声音唤:“崔先生?”
前方的身影似乎坚不可摧。
崔先生回过头来。
恰好甬壁处有微光,投射在那张脸上。
“啊!”
郑菀终于叫了出来,泪珠儿怕得直在框里直打转:“崔、崔先生,你、你——”
崔先生蹙着眉:“我如何?”
“你、你——脸上长毛了!”郑菀紧紧闭着眼睛,“好生长的毛!”
毛下依稀可见大粗眉、酒糟鼻,鼻下还生了一张大猴嘴,笑得跟志怪故事里专门拐孩子的拍花子一样。
若崔望真长这样,郑菀觉得,她怕是下不去手。
崔望抚了抚脸,平滑一片,再看小娘子抖得跟秋风扫过的落叶似的,手却还坚持揪着他袖子不放,知她必是中了幻术。
凡人肉体凡胎,哪儿懂其中奥秘。
“既如此,为何不放手?”
“我、我方才一直没放手,猜想肯、肯定是你没错!”
郑菀认死理般瞪大眼睛,惊吓过后,理智回笼,崔望当然不可能真长这样,否则那帮前赴后继、爱之发狂的女仙们从何而来?
她知自己必是中了幻术,可崔望不知自己知。
“不、不过,崔先生便你长成这样,菀娘、菀娘依然欢喜。”
崔望看着她,眸中滑过一丝怪异的情绪,倏忽便不见了。
“你不怕?”
“有何可怕?”郑菀将他袖子揪得死紧,“论起来,这波云诡谲的人心,要比这可怕得多。”
崔望沉默良久,才抬手在她眉心一点:
“好了,再看。”
郑菀睁大眼睛,奇异地发现方才对她来说浓墨般的黑暗消失了。整个甬道变得纤毫可见、敞亮无比。
她能看见崔望身上洁白如雪的长袍,以及他嘴角一闪而逝的笑意。
“崔先生,你笑了?”
郑菀“痴痴”地仰脸看他,“你笑起来真好看。”
崔望板了脸道:
“你看错了。”
“可——”
“走吧。”
崔望一甩袖,当先大步走了出去,郑菀亦噙着一抹笑跟了上去,若说此前信心只有一分的话,此时却涨到了三分——
不,四分,还是五分罢。
崔望走了不多久,便顿下脚步:
“到了。”
郑菀也停下脚步往前看去,方才看着还觉得怎么也走不完的甬道,已经到达了尽头。倒像是一个……洞口?
大片的光从洞口透进来,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她跟着崔望迈出洞口,感觉像是穿透了一层水膜,落地站定,便忍不住“哇”了一声。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脚下踏着的,仿佛是一座山,再往前走十来步便到了断崖,断崖隔着一道天堑,对面奇峰突起、怪石林立,云雾缭绕遮天蔽日,若忽略这荒芜人烟,倒像是置身仙境。
郑菀从前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她的一亩三分地便在那繁华鼎沸的上京,此时脚踏云雾,面朝奇峰,不由深吸一口气,若非来此,如何知山川广袤、江河秀丽,便是让她为此付出更多——
“啊!”
正想往前靠得更近些去瞧,谁料额头传来一阵疼痛,郑菀捂着脑袋,转过头似嗔似怪地道,“崔先生!”
崔望瞧她一眼,示意她看脚下。
郑菀一看,冷汗都下来了。
不知何时,她已放下了救命的袖子,径自走到了断崖边,再往前一步,便是堕落深渊、万劫不复。
“此处蹊跷。”
崔望袖中白绸忽地飞出,绕着郑菀腰间便是一圈,捆牢了另一头执在他手中,“凝神静心,若你再掉下崖,我不会救。”
郑菀瞧着他脸色,忽然明白,崔望说的是真的。在必要时刻,他会放弃她。
她乖觉地点头:
“好。”
这时,崖边忽起一道风,郑菀还没反应过来,面前便贴了个无脸怪物,却有一头极美的发,长发被风吹得猎猎飞舞,脸上是用黛笔画出的五官。
嘴角咧着,尤为渗人。
书里这段,可没有这等东西!崔望明明是一路斩杀过去……
郑菀心念电转,人已经站到了崔望身后。
“好一对郎情妾意的狗男女!”
无脸怪物声音凄厉,郑菀只觉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可惜,我这‘飞鸟渡’有个规则,一人可渡,两人……必死!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一阵渗人的笑声从对方嘴里冒出,带着幸灾乐祸,“所以……你们,打算让谁过?”
“留下之人,需要与我长长久久地作伴哦。”
又一阵渗人的大笑,郑菀终于想起,在傀鉴的皮影人戏里,最后冒出来的那团轻烟发出的笑声,便与这无脸怪一样。
“聒噪。”
“闭眼。”
便在郑菀脑中转了无数个志怪杂谈时,耳边传来一阵清冷的声音,是崔望,她下意识便闭起眼睛——
一息。
两息。
三息。
数到十息时,清冷的兰草气息又一次将她围绕,“好了。”
郑菀睁开眼睛,方才的无脸怪消失不见了。
地面一堆儿破布,像被利刃一下子割破,散乱地堆着。
“那无脸怪呢?”
崔望的面色不大好看:“不是真身。”
他看向天堑,“看来要出此境,非得过去不可。”
郑菀心提了起来,方才那无脸怪说的很清楚,过此“飞鸟渡”的规则是,一人可渡,两人便死,这可怎生是好?
若她是崔望,一个曾经笞责过自己、又给过无尽羞辱之人,此时抛下,半点负疚感都不会有。
“崔先生……”
郑菀抬头,“你过去吧。”
崔望不意她会如此,默了默,声音柔和下来:
“你不想过去?”
“想。”
郑菀老老实实地点头,“可若我过去,崔先生便过不去,菀娘、菀娘只愿崔先生时时安好、长长久久地活着。”
“不过若崔先生出去,可、可否饶了我郑家?”
她下意识想揪他袖子,“阿耶与我确实曾经冒犯过崔先生,不过已经悔过,崔、崔先生饶了我阿耶、阿娘……可好?”
崔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小娘子仰着头,小小一团,馥白的脸孔在甬道蹭了灰,形容狼狈,可那双盈满了泪的眼睛是亮的,比哪一回都干净。
在崔望的凝视中,郑菀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这不过是下下策里的下下策,若他真不管她死活,照崔望性格,出去也会因着她主动退让而照拂一下郑家——
这样,总比书中结局来的好些。
而另一个在预期中更好一些的结果,郑菀在搏,书中曾言,少年剑君来来去去,孤寡清冷,唯独不爱欠人因果。
他拒绝教她,是一重。
此时她主动退让,将生的机会让与他,是否会在以后时时想起,也成了一重心障?
郑菀猜,以崔望之骄傲,必不愿欠她,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他会想办法带着她一同过去。主角儿总是一路长红的。
纵是想得透彻,可事到临头,依然免不了胆怯起来。
“一同过。”
崔望收回视线,将白绸的另一端,与他腰上系牢,回头见郑菀小嘴微张傻愣着,“过来。”
郑菀讷讷过去。
孰料他力道一收,自己便给缚到了他背上,肌肤相贴,郑菀一下子便脸红了起来,“崔、崔先生你……”
“此时亦顾不得了。”
崔望回头,美如冠玉的脸便近在咫尺,这般凑近了看,面上一点瑕疵也无,眉目漆漆,当真……动人。
郑菀将滚烫的脸贴到了他背上:“崔先生,我们是这般过去么?”
“飞,自然是飞不得了。”
崔望走到崖边,“试试从崖底过去。”
“若换成了旁人,崔先生今日也会这般么?”
郑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得了失心疯,问出这等毫无意义之话,双手却随着话,圈住了他的脖颈。
山风过岗,回答她的,是崔望的一声:“抓好了。”
而后,失重的感觉攫住了她。
第11章 须臾地(四)
山风罡烈,都快将郑菀从崔望身上刮跑了。
可底下的人还在冒汗,两人身体相贴的地方,已经湿漉漉一片,郑菀拿帕子替他擦汗,却被躲了开来:
“不必。”
她若无其事地挪开手:
“已经大半日了,还没到底。”
渊底云烟缭绕,肉眼完全看不真切。
崔望原先是御剑飞行的,可飞出不到半丈,便被罡风从剑上逼落,当时郑菀都觉得“小命休矣”,他却直接将佩剑插到了滑不丢手的崖壁上。
凡铁难伤的崖壁硬生生被这以蛟龙角、凤凰羽等数百种珍稀材料炼成的本命飞剑插出了一个洞。之后的事儿,便顺理成章了。
平时连看都不让看一眼的珍贵飞剑,成了挖洞找落脚点的器物。
可纵使郑菀没什么经验,也看得出崔望极是费劲,汗出如浆,每往崖壁上插数十剑,脸便会白一分,背着她努力在洞与洞之间找平衡——到底还不是后来一剑挥下万骨枯的无情道主,此时的少年剑君,尚且稚嫩。
“你完全可以把我丢下。”
然后便可以轻松地飞上去了。
这大半日里,郑菀已经见过了好几次这样的情景,一只鸟儿轻轻松松便能飞过这天堑,而成双成对的,运气便不那么好了,它们会被一股莫名的吸力引着掉入了这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
“抓紧了。”
崔望抬手将白绸系得更紧,身下一阵晃荡,郑菀下意识便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搂了他脖子,怕影响崔望,嘴里的惊呼没出来便又咽回去了。
“撕拉——”
一阵剧烈的震动,郑菀感觉自己下滑了许久才稳住,再睁眼,便看到崔望的左手一层皮几乎全被磨去了,崖壁上留下一段鲜红的五指印,而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剑柄,虎口崩裂,伤口深可见骨,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郑菀的喉头突然梗住了。
“喂——”
“你先在此处歇息。”
白绸一振,带着一股柔和的力道将郑菀送到旁边,她才发现,崖壁上竟生了一株枝干遒劲的不老松,光叉开的枝丫便有一人合抱粗,也不知生了多少年。
她站稳了,看崔望拔剑欲走,连忙拉住他,眼里流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依恋,“崔先生,你去哪儿?伤口还未包扎。”
一出口,郑菀才发现喉咙干涩得像是着了火,更尴尬的是,一日未食,她腹中早就空空如也,先时精神紧绷还不觉,此时松懈下来,便腹鸣如鼓。
“我——”
她脸倏地红了。
崔望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疏漏了什么,凡人还未辟谷,尚需五谷杂粮,在乾坤囊里探了一会,才找到十日前扫祭时多买的一只烧鸡。
油纸包还热着,他递过去,想了想,还多拿了一个玉瓶:
“此为樱露,一滴便可生津。”
樱露?
用来解渴岂非暴殄天物?放在入元境的小修士手中,一滴便可供其修炼上三日。这一小瓶,约莫百滴不止。
郑菀慎而又慎地接过去:“崔先生你呢?”
“我已辟谷。”
“何为辟谷?”
“我等修者到一定境界,便无需再进食,此为辟谷。”
“崔先生果真是餐风饮露的仙人?”
郑菀倏地抬起头,一张小脸几乎在放光,“当真厉害。”
崔望转过头去,恰有猎猎山风刮过,撩起他长发一角,露出掩在发下的右耳,郑菀发觉,那耳尖竟有些红。
“崔先生,可否也教菀娘辟谷?”
郑菀虽触动于他的行为,却绝不会忘了自己的目的,打蛇随棍上地道,“不是那些仙人术法,能辟谷便好,否则……在此地怕是要拖累崔先生。”
崔望看她良久,便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突然反问:
“你很想学?”
郑菀坦然地点头:
“想。”
“崔先生,菀娘不想如这地上的蝼蚁朝生暮死,想长长久久地追随先生左右,便是为奴为婢也使得。”她小心翼翼抬起头,一双眼里仿佛盛满深深浅浅的情意,试探般地问,“崔先生,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崔望叹了口气:
“不好。”
郑菀咬紧了唇,她尝到了一股铁锈味,这人,当真是油泼不进的刺猬,“莫非崔先生不想要菀娘追随左右?”
“即使为奴为婢?”
“即使为奴为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