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有些惊讶,坐下来,脸上露出一丝赞许:“陆老师您会这样想,实在难得。不过,这个社会本来就不是公平的。您刚刚回国,还没有体会到大多数普通人的想法。在现在这个大环境里,一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女人本就是原罪。长相普通的被当做婚姻的滞纳品,长得好看的被默认为放荡,大家似乎也对这样的想法习以为常。说到底,各人自扫门前雪,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声誉,哪里有心思去管别人的瓦上霜。”
陆行州听完张爱玲的话,眼神低垂下去。
他摊开手中的作业本,看见上面一行熟悉的字迹。
那是沈黎的数学作业本,第三道计算题的答案“二十八”此时正用黑色水性笔圈出一个小小的圆。
旁边小心翼翼地写着一句——二十八岁的女人并不老。
陆行州难得地笑出声来,像是又看见了沈妤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睛。
沈黎走进门来,看见陆行州的模样,放下点名的册子,靠过去偷看了一眼,忍不住皱眉小声嘟囔:“陆老师,这是我妈妈写的,不是我。”
陆行州眼神平静,嘴唇抿成一条线,轻咳一声,点头回答:“不用担心,我看得出来。”
沈黎于是又抬头看陆行州的脸,在那一瞬间,竟意外的感觉到了一丝温和的情绪。
他低头思考,想起之前刘知怡的话,免不得全身冷汗四溢,站在原地开始大喊起来:“陆老师,我妈妈这样实在不应该,我会好好监督她,不让她再有机会染指我的作业本的。”
陆行州于是也顺口答应:“嗯,那你也告诉你妈妈,如果下次再让我在你的作业本上看见她的鬼画符,我是会家访的。”
沈黎被这一句话吓得两眼发黑。
回到家里,将这句话转达,沈妤也开始变得心神不宁。
她害怕极了。
沈妤平日里虽然并不排斥家中安排的相亲,但从本质上而言,她更喜欢的,其实是书中的那些人物。
她爱好看美人,因为那让她身心愉悦,有如感受世界的善意,也让她为自己笔下的角色找到合适的映射,但那仅仅是一种喜好。
就像你喜欢看狗软绒的毛发,但你不会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一条狗。
沈妤从不热衷将多余的热情放置在人际交往之上。
她对自己所住的一亩三分地其实更有依恋,“家”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是一个平凡而狂热的概念,越到夜深人静,越能给她们以温暖。
沈妤刚刚回国时,她的母亲刘处长伏地痛哭了一阵。
而后拿出家中祖传的扫把,追在她身后跑出半里地,身姿英勇,势如破竹。
王大妈是退休老领导了,她的女儿与沈妤一同长大,只可惜长相不佳,感情层次却十分丰富,早早与男人私了奔。
在王大妈的极力宣扬下,沈家又一次出了名,不过,这一次刘处长没有喜笑颜开,她忧伤得要哭了。
陪着沈妤去医院堕胎那天,沈局长也在,刘处长眼神可怜。
夫妻两各自站在走廊的一端,隔着密不透风的墙。
沈局长将自己的脸掩藏在高高竖立的领口里,刘处长用围巾捂住下脸,只露出一双茫然的眼。
沈妤躺在手术床上,闻着迎面扑来的消毒水味道,头顶是来自天上刺目的光。
——她在这灯光下来到这世界,又将在这灯光下送她的孩子回去。
女医生声音很动听,眼底似乎也藏着深情,或许,一个人越是看见过世人的绝望,内心便越会柔软平和。
她看着沈妤苍白的脸,看着她问:小姑娘,你准备好了吗。
沈妤没有回答。
她才二十岁,连自己的出生都毫无准备,她的大多数时间都显得仓促极了,她怎么能将他人的生活准备妥当呢。
沈妤被灯光刺得眼热,她捂着肚子的手掌渐渐上移,挡住眼前的那一片光,指缝里流下湿热的眼泪来。
她将这两个月的害怕与迷惘一并含在了泪里。
她抓住医生的手,试图从她深情的眼中寻到一点儿支撑,她说:“我想要这个孩子,我不想拿掉他。”
女人的无知总在适时造就着她们的无畏,而这样的无畏也总在成全着她们的无私。
沈妤堕胎失败之后,被父母锁在家中严加看管,整日与两位保姆形影不离,除了如厕皆要求上报。
她起初不习惯得很,总在晚上打着电话与自家堂哥抱怨。
那段日子沈寒山人在国外,参与了学校学生会的活动,电话尤其多,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会抽出时间与沈妤聊聊。
他时常说,阿妤你长大了,自己做出的选择需要自己承担,就算再苦再难,也得扛下去,你知道吗。
沈妤其实并不觉得十分的苦。
事实上,那些旁人眼中的惊涛骇浪,投射在时光的旅途上,往往不过一个轻描淡写的过程,悲欢离合人生路,我们只是在缝缝又补补。
成长不许要太多伟大的渲染,沈黎长大得很平凡,他像每一个正常家庭中的孩子,有爱好,有朋友,也有理想。
时至今日,沈妤没有后悔过。
她只是因为陆行州的话,突然决定给沈黎找一个父亲,二十八岁的女人,不再吊儿郎当,第一次真心地想要踏出她的家门,开始新的生活。
前来见面的男人姓李,是刘处长介绍的,三十岁。
他是科学院高级知识分子,青大博士毕业,前途无量,模样清俊,待人有礼,虽然家世普通,却好在并不在意沈黎的存在。
沈妤将长长的头发盘在脑后,脸上只化了淡妆,坐在茶社的蒲团上,心中有些显而易见的忐忑不安。
陆行州透过木栏的缝隙看见不远处雅座中女人的模样,李文瀚凑过身来喊他的名字,他便皱起眉头,低声问到:“怎么了。”
李文瀚摇头哼哼,眯着眼睛回答:“我倒是要问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看着像是有心事。不过,你有天大的事,后天赵源出狱,也不许不去。”
陆行州点头答应,抬头喝下手中一杯苦茶,没有说话。
李文瀚于是不再纠缠,他知道陆行州的性子,见李文雅下楼朝自己招手,索性起身迎了上去。
陆行州见李文瀚离开,舒展了一会儿胳膊,也往洗手间走。
洗完手出来,还未至走廊,李博士的声音便从不远处的窗台传了过来——
“长得没有你好看,当然,我不会的,她妈妈对我很看重,升职可能性很高,你不要乱想,她已经二十八了,况且还有个孩子,年轻时候十分不正经,你等我几年,把女儿照顾好,这不是问题。”
陆行州默不作声,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收回步子站在原地,直到那头李博士转身离开才又重新走出来。
可这一次,他看见了沈妤的侧脸。
沈妤像是也听见了李博士的话,站在屏风的后面,望着外头的景色,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格外失落的情绪。
陆行州抬手轻推脸上的眼镜,感觉身边有风吹过。
他像是在这样的时候,突然将沈妤与多年前月色下的姑娘重合了起来。
他开始十分清晰地回忆起她长长的脖子,回忆起她白嫩的皮肤在夜幕下流动着水色的光亮。
时光从不会凭空消失,它只是拐一个弯,悄悄变了模样。
沈妤坐回座位里,神色如常。
她看着对面面目温和的男人,轻声开口道:“李先生,如果,你已经有了一个知心的伴侣,那就不要辜负她了吧。”
李博士因为沈妤的话脸色僵在原地。
他抬头,褪去最初的温柔神色,低声问:“沈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妤拿起桌上茶盏。
苦茶入口,回味却甘甜。
她说:“我二十八岁,有一个孩子,但我依然相信自爱的人是值得被爱的。至于李先生你,三十岁,有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虽然家境普通,但也要相信,自己的奋斗和努力才是成功的关键。”
李博士因为沈妤的话忽然间沉默下来。
他抬起头,放下最初的温和,开始有了锐利的言辞:“沈小姐,你也是一个成年人,你该知道这是世界不是想象中那样的。这个时代本就是悲哀,人性的善恶被利用,爱情不过是婚姻和利益的附庸品,你也快三十岁了,应该学着现实一点儿。”
沈妤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她甚至笑了起来,她说:“那难道李先生你这样的悲观思想,就是所谓的现实么?三十岁的女人凭什么就不能相信爱情?您说这是时代的悲哀,我倒是觉得这是你臆想中的愤愤不平。你的怯懦让你固执的认为,男人不是努力奋斗了就能拥有,而女人不是自尊了就能被爱。说实话,拥有这样的思想,我觉得,您更加悲哀。”
李博士看着自己交握的手指,轻声叹气,他没有想到沈妤褪去了初见时的鲜亮外表,藏在内里的性格更让人惊讶。
于是他说:“沈小姐,你的很多想法我觉得难能可贵,可你终究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沈妤的确被父母保护得很好,从小到大,她是一个过分幸福的人。
何况,她平日里与书为伴,笔下大多是些女人心中最为理想的男人,所以,她拿出自己书中的角色,试图倔强地告诉眼前的男人:“虽然你遇不到,但你也不能否认这世上的确有完美的男人。就像我最喜欢的那个人,他就和大多数男人都不一样。他不仅学识渊博,长相出众,而且从来不会怨天尤人,正因为有了他,我才相信,爱情是永远存在的。”
李博士觉得沈妤这是犯了疯病。
毕竟他觉得沈妤要是认识这样的男人,哪里还会坐在这里。
所以,他摇了摇头,只笑着说了一句:“沈小姐,没想到你二十八的年纪,还会有这样姑娘的纯情。”
沈妤看着手里的茶盏,眼神低垂下去,倒映在水面一根根绿尖的光亮里。
陆行州轻声靠近,没有任何见外,径自在沈妤的身边坐下。
他看着对面的男人,微微勾起嘴角,直截了当开口道:“李先生,沈妤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沈妤听见自己的名字,猛地抬起头来,脸色霎时变得有些苍白。
李博士先是有一瞬诧异,继而皱眉思考,最后恍然大悟,试探地问了起来:“你…是陆行州?”
陆行州点头答是:“难得李先生认得我。”
李博士上学时,陆行州的研究课题已经赫赫有名,加上他们导师对陆行州的许多理论极力推崇,在他们这许多人眼中,陆行州或许更像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沈妤脑中混沌不堪。
甚至李博士起身离开,她的眼神还一直紧盯着桌面。
直到那头陆行州低声说了一句“我那天并没有歧视你年龄的意思”,她才回过神来。
沈妤喝下一口茶试图平缓心中情绪,她眨巴眨巴了眼睛,指甲轻扣茶盏表面的凸起,小声地说:“我…我知道了。今天,谢谢你帮我解围。”
陆行州看着沈妤的侧脸,只觉她的神态有如一个少女。
就连她微微颤动的睫毛都带着十足的纯情,于是他轻咳出声,脸上神情淡淡,若无其事地低声答到:“没关系,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这样喜欢我。”
沈妤抬起头来,眼神茫然地看向身边的人。
她想起刚刚自己的一番话,不禁有些哑然,面露难色,开口生涩道:“陆老师,你…”
陆行州因为这声音看向沈妤的嘴唇,觉得那上面的樱桃红,似乎都带上了微润的水色。
沈妤有些不好意思,只能低下头来,小声地继续问:“你…不会是来找我碰瓷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赵源后面也会出场。
陆行州,他,李文瀚三个人的兄弟情很深,也是三种男人的代表,即——不要脸、臭不要脸、十分臭不要脸。
第8章
李文瀚从二楼下来,抬头张望一圈,没有寻见陆行州的踪迹。
此时迈步往前,徒然听见沈妤的话,鼻子猛地往上一提,双唇紧闭好一会,这才控制自己没有完全笑出声来。
沈妤听见动静,抬头看向李文瀚的脸,神情闪过一丝怜悯,像是在看一只不讨人欢喜的老狗。
李文瀚长得其实并不难看,他只是黑得真切,所以与沈妤喜好的清秀美人相去甚远。
他眼珠奇大,夜晚走在灯光下,弯眉一笑,有如两粒飘在空中的驴皮大眼。
高中时期,学校里曾有非洲友人与他分享特制的荧光小帽,五百米开外间接性发光,有人晕倒自动报警,专门提防那些深夜游荡的遛弯儿大爷、私会情侣,以免他们看见自己大喊一声“主席救我”晕倒过去。
陆行州脸色不悦,点头让李文瀚坐下。
沈妤没有猜着两人的关系,伸手将落在耳边的发丝往后挽了一挽,其实没有几根,但总透着股小女人的娇气。
她沉默一瞬,开口小声说到:“陆老师,既然你朋友在这里,那我…我就先回去了。”
陆行州微微皱眉,开口像是有话要说,偏头望见李文瀚若有所思的眼神,又重新抿住嘴唇,低声回答了一句:“好。”
李文瀚望着沈妤匆匆离去的背影,手扶下巴,不敢冒然发问。
他知道,自己身边这位同志看似六根清净,手里捧一本佛经看着比谁都像个出了家的,但其实内心戒备森严,打小缺爱,有些变态。
沈妤不知自己的出现在李文瀚心中具有何其深远的意义,她刚刚回到家中,刘处长便如期而至。
母女两有些日子没有见面,刘处长因为南调的事来得风尘仆仆,此时就着李博士的情况低声讨论一阵,难免生出些许唏嘘感叹。
刘处长平日里虽然神情严肃,犹如新世纪二代刘胡/兰,但待人一向真诚。
她认为李博士的导师,也是她曾经的恩人杨教授一生德高望重,九十一岁高龄看走了眼,认下这样一个义子,乃是人生大憾。
而沈妤对于李博士那些卑怯的人生理念也很不赞同。
她当年半途辍学,时至今日,对于读书人时常抱有一份格外的敬重。
她认为李博士作为一位被社会寄予了极高期望的高级知识分子,种种行为显然让人失望。
他或许也是有才能的,是有抱负的,但当他走向社会,进入工作领域,选择的却是眼高手低,不屑于贡献劳动力,不愿以踏实的成绩探寻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