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大家伙都在忙着平凡地活着,凭什么你却独独长得漂亮。
沈妤急匆匆地回到车上。
刘老太太脸带期许,看着她问:“怎么这样快,东西呢?”
沈妤皱眉坐下,回答地不情愿:“不见了,咱们回头再去买个,不多花钱。”
老太太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身子往前探去,继续问:“那路上见到谁了?”
沈妤没打算瞒着老太太,低着脑袋回答:“见了小黎的班主任,还有他的数学老师,就是喜欢你那个。”
老太太脸上一红,看着她笑骂:“去,还没完了,怎么样,那数学老师是不是比你照片上这个标志,你两聊什么了?”
沈妤双眉皱起,显得有些委屈:“没聊。他说我年纪大,大多数男人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姨,你怎么这样好奇他。”
老太太听见这话立即捂住了嘴,眼睛滴溜溜一转,一捶胳膊表示愤慨:“什么?他竟然这么说?啧,要不得,亏陆家还说这个儿子挺有出息,臭脾气,晦气!”
陆行州不知自己一句话的功夫便得罪了两位女同志。
他低头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他想起沈妤刚才愤然离开的背影,低头看向试卷,想起她挺小一个手掌拍在上面意难平的模样,心里其实觉得有些滑稽。
这滑稽当然与嘲笑无关,平心而论,更像是一种久违隐秘的暧昧感。
人类对于异性情/欲的感知大多出现在青春期之后。
在这个时期,两性第二性特征发育趋于明显,女人开始拥有丰满的胸,纤细的腰,以及男人们爱慕的目光,而男人,也开始意识到女性的柔美,并因此滋生出各种不同的心理。
陆行州学生时期心无杂念,即便身边女同学对他表现得少女情深,但真正让他意识到女人的身体与自己不同的,却是在零五年那年枣村的夏天。
零五年陆行州十九岁,正是即将离开中国的时候。
他那时开车与李文瀚前往枣村,为临走前能去母亲坟上看上一眼。
林家的老屋破旧不堪,已经住不得人了。
两人于是只能在村头老书记家里歇下,李文瀚入乡随俗,躺在床上很快便与屋外的老黄狗浑然一体,鼾声四起,睡得香甜。
陆行州一路劳累,回到母亲故乡,晚上却越发精神起来。
他心中不平静,只能披着月色出去。
农村里的山路没有灯,世界是黑的,唯有心里的一盏灯亮着,透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寡静,扑鼻而来的草香带点儿湿气,蛙声伴蝉鸣,顺着溪水叮铃作响。
陆行州一路走一路默念公式与数字,心神慢慢平静下来。
他一路走了许久,等数透了天上的星星,终于寻见不远处人家的一点光亮。
陆行州走过去,听见不远处木棚里女孩儿轻声哼唱的小调,他没有多想,跨步向前,透过那木屋的缝隙,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瞧见了里面水流下光裸的姑娘。
陆行州仓皇后退,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慌张表情。
农村里的人家讲究一向不多,屋外大多搭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棚子,到了夏天,便引一些自家井里的水进来,可以冲澡,既凉爽也节省方便。
书记家后头也有这么一个小棚,陆行州不如李文瀚心宽,没有进去过。
此时,陆行州原路折回,李文瀚依然还在床上熟睡着。
陆行州低头去看床上那具摊开的身体,目光从他平坦的胸口到双腿中间一亩三分地。
他想起另一具截然不同的鲜活的身体,那姑娘其实还没有过分成熟,十五六的年纪,胸部还微微含着,只是她的脖子细长,抬头迎向花洒里落下的水,透明的液体流顺着她的皮肤往下淌,融着灯光下的一点亮色,直白而单纯的暧昧着。
这是陆行州第一次意识到,女人的身体也是美的,那种柔软夹杂着透亮的白,像空气,一点点渗透进你的身体里。
李文瀚其实几年前就曾与陆行州谈论过女人的话题,在他自己第一次遗精之后。
那时两人的老友赵源也在。
赵源脱下身上的校服,看向李文瀚,眼中有些不忍。
他觉得李文瀚裆下漏风,脸上冒痘,心性不如陆行州坚定,总有一天会憋出精神病。
赵源长相其实不输陆行州,但他不好文艺。
他爸早年浪荡,陆陆续续给他找过五个妈,没想人到中年一举成为情种,为了兄弟的女人输去大半家产。
赵源有样学样,从懂事起便睡不同的女人,逢人便笑说及时行乐,只可惜命中犯劫,大学毕业因为一个大自己六岁的女人进了监狱。
李文瀚看不见多年后赵源的模样,他此刻听见两句揶揄,脸上显然很是愤愤不平,两眼一瞪,拍案而起:“胡说,我这是洁身自好。”
赵源点头表示同意,看着他问:“理解理解,李叔叔搞文学,你作为他的儿子当然也得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我斗胆猜测,你喜欢胸脯大的,这样摸上去最舒服,对不对。”
李文瀚脸上一红,是被羞的,咂嘴表示:“去你妈的,陆萌的胸就那么丁点儿大,还不让我摸。”
陆行州从手中的习题里抬起头来,他看着他们,皱眉问,你们为什么想要去摸女人的胸脯。
李文瀚没有回答,他觉得陆行州从小便是个有毛病的。
他站起来轻咳一声,转身拿出他爸手下特地从国外带回来的碟片,脸上神情严肃,毫无淫邪之气,只有眼神闪烁,迸发着男人稚嫩与纯情的兽性。
陆行州脸色平静,看完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应,只是那反应有便是有了,不需要找个地方发泄出去。
李文瀚却是急不可耐,起身想要往洗手间走,陆行州见状连忙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神情疑惑地问:“为什么外国女人的胸脯那么像二次函数,常数项还总是在变。”
李文瀚张嘴结舌,他没法儿在这时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他想要喊救命。
陆行州最终还是在村头老书记家里睡下,第二天一觉醒来,心中有些难言的愧疚。
李文瀚已经与书记的儿子去村里各处寻酒吃,陆行州吃过早饭,思量半晌,终于启程,再次去到昨天那户人家里。
有些让人意外的是,昨夜里漫漫的长路在白天走来其实不过二十几分钟的脚程。
那院的木门敞开着,里头只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做着针线的活儿。
阳光正好,不带夏天的燥热,照得老人面目也宁静。
陆行州坐过去,开口问好。
老人家耳朵有些背,眼睛也不太明亮,听了几遍陆行州的问话仍然摸不清头脑,好一会,等陆行州叹气,她才终于恍然,大叹道:“啊,你是肉联厂的小尤,你又来看我啦。”
从外表来看,陆行州其实不具备肉联厂员工的气质。
但老人家早些时候去过镇里,她在肉联厂认识了一个顶顶帅气的小伙,他说她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
在老一辈人眼里,这世上再没有比肉联厂更好的工作。
能在里头工作的,一定得是像陆行州这样长相出众而且气势惊人的小伙子。
陆行州一米八几的个头让他一眼看去出类拔萃,即便长相眉目清秀,依然不乏风雨欲来风满城的强势之感,而这样的气势在面对一头几百来斤的猪时最为有用。
陆行州安抚好老太太,起身环看四周,屋子才被粉刷过,东西收拾得很干净,只旁边木桌上摊开的几本作业显得凌乱。
那是北城十二中的语文暑假作业本。
陆行州低头去看,见那摊开的本子最上面一行,正用娟秀的小楷写着一个标题——《一只挥着翅膀的兔子》。
陆行州觉得滑稽,心道:这世上哪里有长翅膀的兔子。
他心有感叹,冷不丁的,便看见了这样的话——“小灰狼的心里藏着一只长着翅膀的大白兔子,这是它自己的小秘密,它没有告诉过任何其他的狼,它也不愿与它们分享,因为它知道,只有最单纯最善良的小灰狼才能看见,而几年之后,它终究会和它们一样,因为它是狼。”
文章戛然而止,陆行州手指放在落笔处,目光低垂,看不出格外的情绪。
他回头看,发现老人也站了起来,于是他问:“这是您孙女写的?”
老人家这下倒是听清了,嘴角带笑,眯着眼睛回答:“这是我远方表姐的外孙女妤丫头,城里的孩子,放暑假来这里纳凉,长得可乖哩,你要是吃过午饭再走,还能看上她一眼。”
陆行州当然没有留下吃午饭,他那一天也没能等来那个姑娘。
人生可以有一万次不期而遇的喜悦,却未必能有一次再见时的坦然。
因缘际会像空气,总有一些成为最浓重的淡。
李文瀚参军前留给陆萌的一封信,平平淡淡的几颗字,却有如千千万万次;
赵源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像是明明灭灭的一点光,可从今以后,只能留在无人的夜里。
回忆没有现实支撑的厚度,再见时也就不必故作惆怅。
陆行州想到这十三年前的事情,心中或许也有一丝不平静。
他抬起头来,手里握着学生的试卷,看着眼前的人问:“张老师,沈小姐的名字是不是带个yu?”
张爱玲思考一瞬,点头回答:“是,就单字一个妤,婕妤的妤。”
陆行州从学校整理完试卷出来,李文瀚已经在校外等他。
两人早些时候约好一起去打球。
李文瀚此时春风得意,看见陆行州上车,脸上笑意不减,他说:“老陆,我刚才又瞧见那沈家小姐了,的确是个漂亮姑娘,你有时间最应该见见,毕竟谁说多年没有上岗的老枪就不能重新上膛了。”
陆行州眉头不着痕迹地皱起。
手指交握胸前,低声问他:“你们认识?”
李文瀚“嘿”地笑出了声来:“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不过,这事你可不要与小萌提起,她最不喜欢我谈论别的女人,何况,她对沈家小姐也有些成见。”
陆行州望着他十分不解,问:“成见?她们有过交情?”
李文瀚摇头回答:“女人的心思总归有些复杂,小萌从小把你当做完美的神,怎么能舍得你娶个有了孩子的,她连找的那位四十岁农民女企业都是处女。”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惶恐的表情,像是庆幸自己提早破了处,不必再遭世间厄运。
陆行州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路沉默。
直到下车,才重新开口,回答了一句:“但我个人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婚姻少些负担是好的,毕竟,我总归不会爱上一个人。”
陆行州说这话并没有自我调侃的意思。
他只是年纪越大越发看清了自己,越是体验过一个人的滋味,也就越会深刻地意识到,他这一生,或许是无法真正爱上一个人的。
第6章
李文瀚习以为常,他与陆行州识于幼时,向来不会在意他冷淡的性子。
在李文瀚眼中,人活着,薄情有薄情的难,多情也有多情的苦。红尘情/事纵有千般好,偶尔也难免羡慕一个缺心少肺的自由人。
李文瀚将车子停在小区外围的路上。
篮球场在里头,隔了几条道,两个人还得走过去。
此时,那篮球球场外的平地上挤满了人,一群每日准点跳舞的中老年妇女正张着几十双并不雪亮的眼睛站在灯下,声势浩荡,小资气息浓郁。
这些大妈长相各异,身材高矮不一。
她们中或许有人曾经受过迫害,以至于脸上无时不刻不带着疾世愤俗的悲苦表情;也或许她们中有人当过红卫兵,嗓门高,气势足,往你眼前一站,少不得让你反省是否亏欠了她什么。
但这都不要紧,反正她们已经老了,跳舞是她们唯一的乐趣。
这些顶过半边天的老一辈妇女同志,人生难得迸发一次艺术的热情,如果这也是艺术的话。
她们决定为艺术奉献余热,于是不顾寒暑,不俱冷眼,晚上歌舞升平有如坟头蹦迪,清晨大刀破斧有如蝗虫过境,一心一意为祖国繁荣景象做贡献。
而小辈们不能表现出一丝不愿意,因为她们分别是他们亲爱的妈妈、和蔼的外婆、有甲亢的二婶、以及中年离异的可怜小姨,等等等等。
陆行州至今回国一月,这还是第一次回李文瀚这个别墅看看。
这地方有些年头了,零几年李家老爷子买来送给李文瀚作为成人礼,那时候这周边的高楼还不多,小区离市中心有些远,没有公交,进出都得开着自己的运输工具,四个轮子的小轿车是主力军,当然,也有骑单车的,必须是凤凰牌,车铃铛得重新改造过,以保证拨弄起来最为清脆响亮,骑车的人得穿纯白的衬衣,风里来雨里去,头发飘得需要有美感,脸上不允许带有一丝淫邪表情。
现在想来,李文瀚对于文艺的热爱或许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陆行州将脱下的外套放在车里,身上只穿一件简白衬衫,右手揽住篮球,搂起半管衣袖,露出里面精健的胳膊,低头径直往前走。
李文瀚拿出钥匙打开篮球场的门,回头再看,发现陆行州身边已经围了不少大妈。
这些大妈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各异。
站在陆行州身边,个头难免显得有些低矮,有胖得像陀螺的,有瘦得像金丝猴儿的,但无一不带着热切而期盼的表情,她们说——
小伙子,你是这个小区的住户?怎么从没有见过你?
那这房子是你自己的吗?做什么工作的,看着应该是读书人,阿姨看人最准,你一定是高级知识分子,这些年光顾着读书,还没处对象吧。
小伙子长得精神,挑一些是正常的。
嘿,不瞒你说,阿姨这里有个不错的闺女,条件特别好,如果是你,房子小点儿也可以。
户口没有不要紧,只要在正经单位就行。
陆行州站在原地沉默不语,镜片反射着一点点灯光,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他自己住的是青大家属区,那里住户不少,但大家伙显然比较含蓄,即便有别的意思,也还是保留着一份贫瘠的傲气。
他们看见陆行州大百万的车子不会想到他是否穿了名牌的手工裤衩;他们得知陆行州在国外就职的研究所,也不会把他框成黑白照,恭恭敬敬地放在墙上挂起来。
但大妈们参悟生活几十载,已经练就一副火眼金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