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家长请不要帮孩子写作业——郑三
时间:2019-08-13 07:31:44

  陆行州轻轻点头以表自己的认可。
  他吸了一口男厕所外清新的空气,决定重新收回话题:“既然你有女神,为什么还会喜欢沈黎的母亲。”
  林又夕看着他说:“这不一样。”
  陆行州问:“这有什么不一样。”
  林又夕歪着脑袋,像是认真思考了一阵,吊儿郎当地回答:“这世上的骗子要想让人感动,总得有那么点儿故做深情的臭毛病。这话说出来听听,谁还能真的放到心里去。想一想,如果有一天你肖想多年的女神中年失足突然做了鸡,你一定不会离婚跟她投奔爱情,最多捧一束过期的花儿包个夜,回忆回忆过去。人活着没脸没皮,就只能劝自己还剩下点儿年少单纯的惦记。”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远方,神情暗淡,就像他真有过这么一位做了鸡的女神。
  陆行州发现楼下的女生已经开始对着他的脸照相。
  索性将烟蒂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一边转身往后面走,一边冷静地回答:“佛经里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因缘际会本来就是不能强求的东西,你也不要过分消极了。有时间可以读一读佛家的东西,妙色王因缘经就很好。我看张老师的书柜里也有。”
  林又夕不读佛经,但他觉得陆老师这样胡说八道的样子实在很是洋气,很难不让人生出一点儿羡慕之心。
  所以他只能低头感叹到:“哎,果然是高级知识分子,说出来的话都不一样。陆老师,谢谢你,不过我和张爱玲的确睡不到一块儿去。你知道的,男人对着太熟悉的人,总提不上使坏的兴致,就像自己的手指戳了肚脐眼儿,陆老师,你手/淫是用左手还是右手?”
  陆行州没有回答。
  他知道林又夕和张爱玲的故事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但他没有追问的兴趣,他没有用手指戳肚脐眼的习惯,而更关键的是,他和谁都睡不到一块儿去。
  陆行州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惦记过谁。
  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他就曾迷恋过一个当地华人论坛里的女作者。
  那女作者应该也还年轻,写的东西既不深刻,也不发人深省,甚至有些市井的俗气。
  但她笔下每一个角色都诡异地迎合着陆行州的口味。
  陆行州没有憧憬过她的模样,他也没有兴趣知道她长多高的个儿,有多大的脚。
  这种迷恋是精神上的,或者换一种方式来,是独属于某种文中人物的认同感。
  陆行州这种认同感持续了大半年,直到有一天,那位作者停止了写作。
  陆行州等得焦急,忍不住用邮件发去自己最真挚的慰问。
  邮件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直到第二年开春,他才又一次收到了作者的消息。
  那是一封群发邮件,内容只有短短几十颗字——我已经回国,现在以自由作家的身份常驻文学网站,谢谢大家的关心。
  陆行州找到她的网站,开始重拾过去未完的章节。
  他一边窥探文中男主男二酣畅淋漓的江湖感情,一边感叹现实中的蠢货李文瀚与无奈的自己。
  然而有一天,他发现男主与男二亲在了一起。
  陆行州梦中惊出一身冷汗,辗转多年的热情一朝熄灭。
  他没敢再打开那个文学网站的地址,而那篇小说的结局也在他心里永远没了底。
  他没法在那样的情况下满足自己嗷嗷待哺的好奇心。
  陆行州在那一年不得已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过于冗长的执念总需要学着放下,因为那些看上去让人垂涎欲滴的东西,吃不着惦记,可吃下去,要命。
  第二个星期。
  林又夕换了新女友,张爱玲依然神情冷静,像是二十八岁的少女。
  沈黎的数学作业本里发现了他母亲的痕迹。
  陆行州将他找来办公室,摊开桌上的作业本,有如闲话家常般发问:“最近很忙?”
  沈黎年纪还小,不知尴尬为何物。
  他只觉得手心发凉,办公室的灯光照在大脑门上,汇成一串成行的汗滴。
  沈黎可以与大多数老师唇枪舌战,可一旦碰见陆行州,他却只能丢盔弃甲,苦做委屈。
  “没…没有呀。”
  陆行州没觉得意外。
  临死前的猪都会挣扎,激烈程度根据自身健康指数来定,而沈黎被养得白白胖胖,很有不怕开水烫的本领。
  他转过身来,眼神直视眼前的孩子,面色冷静地开口:“我知道你其实和顾御林一样已经学完了整个五年级的课程,这些作业对你而言或许根本不放在眼里。你可以直白地告诉我它浪费人生,毫无价值,我不反对,一个人的能力不该被固定的模式限制。但我不喜欢撒谎的人,作为一个男人,你需要言行一致,也需要有敢于承认的勇气。”
  沈黎看着陆行州的眼睛,第一次放下了脸上的委屈,低下头问:“陆老师,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妈妈写的呀?”
  陆行州细长的手指将眼镜微微往上一推,嘴角勾起又平下,沉声回答:“一个会试图用微积分解小学应用题,最后算的乱七八糟,还敢在答案旁边画小人抱怨的,除了你妈妈,我猜不出还有谁有这样的创造性。”
  沈黎低头看了眼作业本上大段的公式,还有旁边一个被逼“自杀”的小人图案,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苦闷:“哎,陆老师你不懂,我虽然不上进,但我妈妈是真的笨。你明白吗,就是那种明明很努力很用劲却还是一无所成的笨,我妈妈也是可怜人,你可不可以不要歧视她。”
  陆行州不会歧视任何人,况且她还只是一个天然的笨蛋。
  陆行州问沈黎要下了他家中的电话号码。
  晚上吃过饭,他望着屏幕里长串的数字,耳边是天气预报放了十三年的渔舟唱晚曲,思绪渐远,沉默许久,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了过去。
  电话响铃十几秒,那头的人才缓慢地接起。
  声音带着明显的睡意,音色绵软而亲昵,像化在水里的糖丝——
  “喂?你找谁呀?”
  陆行州沉默半晌,轻咳一声,开口问她:“你是沈黎同学的妈妈?”
  女人反应过来,很快从床上坐起,发出一阵衣服窸窣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点头问:“是,沈黎又在学校犯事了吗?”
  她的声音与陆行州想象中的实在有些出入,以至于听见这样的问话,陆行州自己率先有些为难起来。
  思考了一瞬,轻声回答到:“我是他新来的数学老师。”
  沈妤或许是想起了沈黎回到家中同自己说过的某些话,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抬头望向屋外,轻声问:“你是陆老师?”
  陆行州没能来得及开口,那头蹲在地上的爱玲突然“汪”叫一声,有些意外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沈妤整个人一怔,看着从门外进来的沈黎,张嘴便问:“儿子,你的老师是一只狗?”
  她这些日子因为写作走火入魔,双耳不闻窗外事,思想开始变得有些危险。
  陆行州坐在原地,面色有些阴沉。
  他放开身边的幼犬,十分冷静地陈述自己这通电话的目的:“沈小姐,我今天打电话过来是想和你聊聊沈黎同学作业的事情。”
  话音刚刚落下,滚在一旁的爱玲又开始迫不及待地叫唤起来。
  沈黎快步上前,拉着自己母亲的手臂,在那头连忙不断的犬吠中神情严肃地解释道:“妈妈,陆老师不是女的陆老师,他是男的陆老师,他特别聪明,一下子就看出来昨天的作业是你写的,电话里的就是他。”
  沈妤原本低头听着,此时得到沈黎的话不禁露出一丝窘迫神情,抬头很是认真地反省:“原来是这样,妈妈昨天粗心大意没有认真审题,下次我一定注意。”
  说完,她又脸色疑惑地小声加了一句:“不过,为什么你的老师是一只狗?”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陆行州听见这话,半倚的身体突然僵在原地,薄唇连成一线,看不出眼中各种情绪。
  他挂上电话,双手交握胸前,闭眼吸气,像是老僧突然入了定。
  爱玲趴在地上安静好一会儿,许是觉得无趣,终于大着胆子靠过来,缠着陆行州的退根儿小心亲近。
  陆行州低头沉思数十秒,再次睁开眼,神情已经难得地恢复了平静。
  他起身为自己的茶杯添了一道水,寻来手边的半卷经书重新坐下。
  顺势抱起脚边的爱玲,推开身边窗户的一条缝儿,手指轻敲桌面,开始对着怀里的幼犬,低声朗读起《佛说四十二章经》来。
  陆教授诲人不倦多年,坚信这世上万事万物都需要正确的引导,就像家中这一只幼犬,天性顽劣,也只有多听一听佛经,有朝一日才能弹出悦耳动听的棉花来。
  而这道理浅显易懂,那位沈黎的母亲,总有一天,终会知道。
  爱玲作为一只狗其实悟性深厚,在那之后再不敢造次,每每看见带黄的旧纸便紧夹尾巴,眼中泛起让人怜悯的目光,或是憋出几个意味深长的屁,再不行,便伸出绵软多毛的双爪捂住脑袋,嘴里发出求饶的声音。
  陆教授觉得满意,因为他觉得,这便是佛性。
  沈黎的母亲与爱玲或许心意相通,接连几日不再兴风作浪。
  李文瀚倒是突然开着新买的越野来了学校。
  他一下车便连连夸赞陆老师公务繁忙,说他乃是国家栋梁,然后又故作感叹道:“可即便如此,你回国这么些日子,怎么也不该忘了回家看望看望自己多年未见的老父亲。”
  陆行州没有拒绝他的提议。
  李文瀚作为文艺青年故作深情几十年,平日里最好无病呻/吟,有句话却难得实在,他说,无论你在哪里,只要父母还在,家终归是要回的。
  陆行州自小离家十几载,对父亲的感情其实不深。
  但男人间的感情往往大都如此,阔别多年,思念仍是淡薄如水。
  那些离开时没曾有过的道别,再见时未必就能生出什么格外难得的深情来。
  况且他的这位父亲老得并不体面,逝者如斯,马齿也是徒增。
  作为曾经站在金字塔顶呼风唤雨的男人,陆与风并没有得到生活格外的优待。
  在得知自己肝癌的消息与剩下的时长之后,他不再如过去那样恣肆张狂,像一只落魄、等待着死亡的狮子。
  他并没有像陆行州继母所说的那样,万分期盼着儿子的归国。
  事实上,陆首长已经不再与旁人交谈,开始将大片时光消耗在回忆里,似乎那样他就能重拾朝露、再次年轻回去。
  陆行州坐在父亲的身旁,两两无言,剩下几句初见时刻意的寒暄。
  从某种角度上而言,父子两是相似的,他们都生性冷漠,待人凉薄,向来就不是那些能将人心口捂化了的知心人。
  从陆家出来,李文瀚踩着月色开始伤春悲秋起来。
  他一边开车,一边试图在陆行州面前挤出半点真情,歪着头问:“是不是没想到,你爸当年那么个大人物,到现在,竟然也成了只能躺在床上气喘吁吁的糟老头子。”
  陆行州没有回答,他靠在车窗边上,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自己养着的那盆兰花来,这几天雨水多,今儿早上正巧发了新芽,矮胖的身体摇在风雨里,滑稽得很。
  李文瀚望着雨水里淅沥的前路,想起来时陆萌的嘱托,不禁放慢了车速,唉声叹气地发问:“不过,他现在油尽灯枯,说的话总也不会再害你。结婚不光是长辈对你的期许,你妹妹也是。如果今天这个你不喜欢,还有别的,陆家介绍的总比你妹妹看上的要靠谱许多。我听说刘家小姐就很不错,从冰岛留学回来,夏天抱着凉快。刘阿姨提起的那个章小姐章悦我也见过,长得有些胖,是微胖,看上去只能算是圆润,但娶回家里,光是放着也很喜庆。”
  陆行州身体往后一靠,看着他,回答得波澜不惊:“章悦比我们低一年级,那时她体育课考试被人抬走,你指着人家的脊梁骨断定,说半个四九城的猪一定都进了她的嘴里,而且此子满脸美人痣,削了眉毛找不出哪里是眼睛。”
  李文瀚听见这话,这才想起一些嘴碎的陈年旧事来,见自己被拆穿,也毫不生气,甚至心定气闲为自己辩解:“胡说,女大十八变,人家现在瘦了许多,眼睛噌亮,算上抬头纹,那就是欧式大双眼皮。”
  陆行州没法跟这人计较。
  这位同志对胡说八道造诣深厚,行事以臭不要脸为原则,做人以恶心他人消灭自己为标杆。
  李文瀚见身边好友不再说话,自觉脸皮占领了高地,忍不住又开口继续道:“如果你觉得熟人不好下手,那沈家的小姐沈妤也不错,那姑娘我以前见过一次,人长得标志,还是个靠笔杆子吃饭的,娶回家能和你阳春白雪,只可惜有个孩子。”
  陆行州并不喜欢孩子,更不会去帮别人养孩子。
  所以,他没能等到李文瀚接下来的滔滔不绝,拉着他的手在路边停下,打开车门出去,左手插进口袋,只留下一句“再见”,便挥手走进了身后的夜色里。
  李文瀚向来自诩有内涵,他时常教育旁人看事识人需要深入灵魂,就像他追了陆萌十二年,因为她美得惊心动魄,以至于他抛却了自己的灵魂。
  可直至今日,他依然无法看透陆行州的内心。
  两人一日无话,只能相约去踢球。
  陆行州喜欢足球,他和李文瀚小时候有个专门的足球场,不大,可以放牛。
  李文瀚那时候还没有形成正确的自我认知,喜欢和陆行州较劲,赢了让他帮自己给漂亮姑娘递情书,输了就脱下衣服,光屁股遛鸟,可谓稳赚不赔,十分没有素质。
  两人在医大的学生足球场找着一群学生大干了一场。
  赛后两人大汗淋漓,痛快酣畅,像是重回到很多年前的自己。
  回到家里,双双感染了风寒。
  陆行州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疼痛发炎的喉咙,看着窗台上摇摇欲坠的兰花,十分平静地想:几年前的自己大抵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一场初冬的雨就病倒不起。
  他像是在这样难得的病痛里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就像他病床上不再年轻的父亲。
  人们在清醒时,往往可以用各种声音粉饰生命的平凡,却很少能在午夜梦回真情实意地接受内心的许多不甘。
  时间对于每个人,其实都很公平,人们觉得被辜负,只是因为心中曾有过太高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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