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站起来,绕着住了十六年的屋子看了一圈,真有几分不舍:“过了今日,我就该说自己是叶家妇。”
“叶家妇怎么了?我还是把你当沈家的娘子,若是子思欺负你,你只管说,我喊倾之他们一起去打他。”沈辞柔开了个玩笑,“能嫁给喜欢的人,是好运啊。”
沈棠轻轻“嗯”了一声,看着沈辞柔:“我还记得最开始认识的时候,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你我都要嫁人,还真是白驹过隙时光易逝。”
新妇总是容易多愁善感,说着说着她眼眶有点发酸,但又不能在屋里就哭,一来不吉利,二来妆上得细而厚,一哭准花。
眼看沈棠要哭,沈辞柔连忙另找话头,随便往桌上一瞟,病急乱投医,抽了梳妆台上的书:“你怎么还在妆台上压书?都要出嫁了,还看书?”
手里的书薄薄的,估摸着也就几十页,封皮是靛蓝色的,偏偏一个字儿都没有。沈辞柔真有点好奇,信手翻开:“里面是什么……”
沈棠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任由沈辞柔拿了书,来不及组织,沈辞柔手一抖,书“啪”的一声掉在妆台上,还是翻开的样子。这本书用的纸好,请来的画师也好,这页画的是个庭院,院里海棠开得正盛,画师用笔秾艳而不庸俗,要是没廊下两个纠缠的人,还真是幅能挂在房里欣赏的好画。
沈辞柔不敢再看,死死盯着地面:“这……”
“……叫你乱翻。”这书沈棠也没怎么仔细看过,就意思意思看了前面几页,乍一看后边的,她也有点脸红,半闭着眼把书压实。
房内一时有些尴尬,沈辞柔憋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是她干得不对,还是得她先开口。她抬手揉揉鼻尖,视线游移:“唔,人伦大欲……没什么没什么。不用这么……嗯,别管了吧。”
沈棠红着脸,看了沈辞柔一眼:“这是母亲前几日给我的,说让我稍稍翻翻,免得……免得到时候什么都不懂。那你……宫里来人了没有?”
“来倒是来了,还是尚仪亲自来的,但也只是说说宫里的规矩,都没让我练。”沈辞柔有点愁,悄悄地瞟了没字的书皮一眼,“至于这个……那就没有了。”
“这……”沈棠虽还没出嫁,但前几日听林氏暗示,大概也知道床榻上的事是要紧事,迟疑着问,“那你,这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沈辞柔答了,又有点心虚,“好歹也常去平康坊,知道个大概也是知道啊。”
看她这个样子,沈棠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在犹豫该说什么,外边忽然响起迎亲的乐声。沈辞柔连忙说:“别管这个了,子思来了!”
这会儿才是真的紧张起来,沈棠把先前的事儿全抛在脑后,一颗心提起来,隔着紧闭的门,等着一身红衣的年轻郎君一步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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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叶太傅嫡孙的昏礼,皇帝还送了贺礼,设在叶府的宴更是大操大办,府上来往的侍从都换了新裁的衣裳,脸上喜气洋洋,生怕别人不知道府上有喜事。沈仆射一家都接了帖子,开宴前宋瑶觉得有些闷,和宋氏说了一声,孤身去花园里走走。
当初方延的事闹得大,沈仆射有意护着她,她之前也不爱抛头露面,沿路遇见过几个来参宴的人,倒也没人认出来。没认出来是好事,宋瑶仍是缓缓走着,走到稍僻静的地方,她想回去,却忽然听见人声。
叫住她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妇人,身量比宋瑶只略高一些,气势却比她足得多,漆黑长发全部盘起,斜插的金步摇下垂着细细的珠子。她扶了步摇一把,像是有些迟疑:“你……可是沈府的宋娘子?”
宋瑶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略略点头。
“那就是我要找的。”妇人微微一笑,“我单名一个榕字,瑶妹妹叫我一声阿榕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姬友的评价:小老弟脑子里黄色废料挺多,被亲一下嘴角就害羞(烟)
八百年了,我终于去b站看大明宫词了,开头把我吓个半死(沧桑)然后弹幕里有人说老李家祖传高血压,我瞬间紧张了起来(…………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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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局中
平常一众一起玩的郎君娘子里,叶远思是最老实也最爱操心的那个,如今反倒是他最先成婚,一群人心里惊讶,但也不好意思怎么折腾他。除了一开始逼得他现作了两首催妆诗,之后顺顺溜溜,连敬酒都没人为难,反而有郎君赶着替他喝。
崔慕栾酒量好而爱酒,替叶远思挡了几轮酒,仍是眼瞳清明,只脸上略有点飞红,配着秾艳的眉眼,反倒显出三分风流韵致。
边上几桌好几个适龄的小娘子借故过来,说的是祝贺的话,眼睛却悄悄地往崔慕栾的方向瞟。又送走了一个,沈辞柔忍不住拿手肘捅捅他:“你可真厉害,子思的婚宴上,你都能骗几个小娘子。”
“什么叫‘骗’?又不是我叫她们过来的。”酒过三巡,崔慕栾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了筷子,摸出一把合拢的折扇,顺手在沈辞柔头上敲了一下,“我还没说你呢,你和陛下倒是甜甜蜜蜜,把我们全蒙在鼓里。我说他怎么天天叫我去下棋。”
“我这不是找不到时机嘛,再说,要是我突然说起这个,就算是真话,我也怕吓着你们。”沈辞柔摸摸被敲的地方,“唔,下棋是什么说法?”
“也没什么。”崔慕栾想想也有道理,“正月里的事情,陛下召我去宫里下棋。”
这会儿他说得轻描淡写,当时却实在不太好受。李时和卡的时间好,刚巧是下朝的时候。崔慕栾混到今天也不过礼部员外郎,按道理除了朔望日,连李时和的面都见不着,但皇帝来这么一手,他也得绷着根弦,日日早起,和上朝也不差多少。
就算不说别的,这事儿本来就很折寿。李时和喜怒都憋在心里,崔慕栾下着棋,总怕面前年轻的皇帝要给自己来个大的。但李时和迟迟不提,就真只和他下棋。
和皇帝下棋,讲究的就是个“适度”,既不能赢,但又要显得是竭尽全力下了,不得已才输。若是李时和不怎么会下棋倒也好说,偏偏他只是不爱这个,实际上棋艺居然相当不错,崔慕栾还真猜不出棋局会怎么发展,只能竭力去下。
一局棋下来崔慕栾后背全是冷汗,大冬天的汗湿重衣。李时和却拈着棋子,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
崔慕栾那会儿觉得自己是不是哪儿无意间得罪了李时和,让一向宽仁的皇帝想这么个办法来折腾。这几个月回过味儿来,知道李时和八成是闷在心里吃醋。
可这醋……关他什么事啊!
想到这里,崔慕栾嫌弃地看了沈辞柔一眼,眼睛里写着“离我远点”。
沈辞柔被这一眼看怒了,正要暴起,却忽然过来一个小侍女,朝她福了一礼:“沈娘子,宋娘子说请您过去。”
“宋瑶?”沈辞柔不太确定,“她叫我干什么?”
小侍女摇摇头:“奴婢不知。”
“我非得过去么?”
“宋娘子说了,今日是叶家的婚礼,想单独同您谈谈。”
沈辞柔本来不想去,但一听这句话,她又有点犹疑。宋瑶能干出换信的事,就能干出别的事,今日是叶远思和沈棠的昏礼,若是她做了什么,沈辞柔这辈子都会觉得难受。
她想了想,站起来:“好,我跟你走。”
崔慕栾还不知道宋瑶的事情,只当她还是偶然见过的那个有些羞涩的小娘子,抬头问沈辞柔:“什么事?”
“不知。你衣裳乱了。”
后半句话莫名其妙,崔慕栾下意识地垂眼,只看见沈辞柔弯腰靠近他,顺手从他革带上拔了短刀。他一怔:“你……”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沈辞柔压低声音,“若我一刻钟后没回来,千万和子澈一起来救我。”
崔慕栾点头,含笑说:“离我远点,你可是将来的皇后娘娘,我还没嫌命长呢。”
就算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沈辞柔还是瞪了他一眼,一拳捶在他肩上,把短刀揣在袖中,转身跟着侍女走了。
这一拳不轻,被捶的地方隐隐作痛,崔慕栾吸着气摸了摸。刚从别桌回来的杨澈拎了只酒壶,看他的样子就乐了,往边上一坐:“你干什么呢?”
“我在想,阿柔这个力气,一拳捶下去。”崔慕栾皱着眉,“陛下能受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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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辞柔嘱咐了崔慕栾,还特地从他身上拔了短刀,等小侍女把她带到,她忽然又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宋瑶借了间僻静的偏房,门大敞着,一个人坐在屋里,桌上一套茶具,角落镇了只香炉,袅袅地吐着烟。
但谨慎些总是好的,沈辞柔等小侍女关上门,摸摸袖中的短刀,在宋瑶对面坐下:“有什么事?”
宋瑶看了沈辞柔一眼,张口想说话,喉咙里出来的却是一连串的咳嗽。她连忙抽出帕子捂住口鼻,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帕子也没放下来:“这几日有些咳嗽,见谅。”
说完这句,又是一阵咳嗽,简直是撕心裂肺,听着就让人胸口有点疼。
说不怨宋瑶是不可能,但看她现在病容清减的样子,沈辞柔觉得还是别逼得太狠,不咸不淡地问:“怎么又生病了?请医女了么?”
“前两日没注意吧,不过我这副身子,那之后就……”宋瑶把话避过去,捂着口鼻,“医女只说就是风寒,开了药照着吃。”
沈辞柔“嗯”了一声,只觉得尴尬:“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还没吃饱呢。”
她想站起来,宋瑶看着她,忽然幽幽地说:“阿柔,你如今,连和我共处一室都不愿意了么?”
“你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听宋瑶这么说,沈辞柔倒也不急着站起来了,端端正正地坐着,“我以为你以我的笔迹把那封信寄出去,就该知道我们如今会是这个样子。”
宋瑶单薄的身子一颤,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沈辞柔堵回来:“别说什么你是一时鬼迷心窍,做过的事不能视作没做。错了就是错了。我不信以你的性子会没想过,你只是仔细考量,觉得还是让我倒霉比较好。”
当初的心思被戳破,宋瑶一时语塞,只捂紧口鼻,不说话了。
“虽然这时候问这话也没意思。”沈辞柔看都不看宋瑶,“不过我总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是阿娘把你带回来不对,还是我对你不够好?”
“你对我好吗?”
“……不好么?”
“你对我好吗?”宋瑶抬头看着沈辞柔,重复一遍,“你说的好,就是送我东西?可你不仅送给我,也送给那些婢女。我在你眼里,和婢女有什么两样?”
沈辞柔难以置信,抬头:“你……”
“方延把我当玩物,你又何尝不是?”宋瑶死死盯着沈辞柔,“在你看来,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宠物,你是沈府的娘子,开心了就送我点东西,想起来就让我替你做事。可平常,你什么时候想过我?”
她闭了闭眼:“我受人欺骗,你却要入主中宫。此刻你看我的样子,恐怕在心里发笑吧?”
沈辞柔看了宋瑶一会儿,也闭了闭眼。她记得宋氏和她说“瑶瑶是你的表妹,你要待她如亲生妹妹”,总想着护着宋瑶,却没想到最后宋瑶反倒是这么想的。
本来有千般可辩解的话,这会儿却一句都不想说,沈辞柔只觉得没意思,懒得再说。她以为亲耳听见宋瑶说这话,她会憋不住情绪,等真的听了,却觉得不过如此。
沈辞柔伸手在桌上撑了一把,刚站起来,头却一阵晕。她踉跄了几步,弯腰扶住桌子才站稳。她以为是被气的,身上却没力气,小腹一阵阵的发酸,腿都有点软。
香炉里烧出甜腻的烟,想到宋瑶捂住口鼻的帕子,沈辞柔眼瞳紧缩:“你……”
“别怕,不是什么重药,只会让你没力气罢了。”宋瑶想到阿榕当时说的话,一点点复述出来,“等会儿来的也是你熟悉的。崔家的郎君,崔倾之,也挺好的。”
这药绝对不只是宋瑶说的那样,沈辞柔大致猜到是什么功效,顿时冷汗涔涔。
宋瑶说的那么笃定,可见这事情不是她一个人能做的,之前和崔慕栾说的话反而给自己挖了个坑。
也不知道这香是怎么起效,假使事态真按宋瑶的意思,若是崔慕栾到时候糊里糊涂做了什么,沈辞柔又没法怨他,恐怕只能一根绳子吊死自己;若他没做什么,这事情传出去,一样说不清。
“……你疯了。”药性上来了,沈辞柔喘着气,狠狠拧了大腿一把。这一下是死手,痛得她眉头紧皱,但至少清醒了点。
她撑着桌子,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平常不过几步的路,这会儿却走得万分艰难。沈辞柔屏住呼吸,生怕再吸香进去,挪了没几步,门忽然开了一扇。
门外的是阿榕,扶着个醉醺醺的男人,看看沈辞柔的样子,视线定到宋瑶脸上:“做得不错。”
宋瑶一看是个面生的男人,一愣:“你……”
“这世上果然多的是有坏心的蠢人,我和你说什么,你就真信?”阿榕笑盈盈的,把男人往门里一推,“不过你这个样子,我夫君倒是喜欢,你就同你的表姐一起,好好伺候我夫君吧。”
她在“表姐”两个字上咬了个重音,伸手关门:“对了,我给你的那块帕子,可挡不住多少药性。”
宋瑶大惊,想冲出去,那扇门却紧紧关上,门外甚至有锁舌入扣的声音。